月亮緩緩爬上樓宇,聚積著京城多數青樓的陝西巷內,已是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尋芳客都相繼涌向這里。
從高高的二樓往下看,康敬神色佣懶地把玩著手上的玉扳指。
「爾撒納馬上就要來了,改變主意還來得及,否則這樣做太冒險了。」博卿站在他身後,壓低聲音說道。
「別那麼膽小怕事。爾撒納暗中的動作,你我都知道,可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就鬧到皇上那里,很容易被人反咬一口,只有引蛇出洞,才能讓他原形畢露。」他時常帶笑的眼眸殺氣一凜。
「他投靠朝廷之前,便與準部頭領有極深的矛盾,如今放假消息給他,說準部頭領陣亡,便能馬上試出他的底細。」
「你有把握?」
「我已經叫下邊的人傳消息去了。」康敬遠遠地看見爾撒納的八人抬大轎朝這里搖晃而來,迅速吩咐,「叫人上酒,把花魁們都叫進來吧。」
博卿瞧了他一眼,不再有異議。
「博卿,今晚喝多點,讓他以為我們都醉了,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他交代完,率先飲盡才傳上來的酒。
待他眸子里暈染上一層醉意時,爾撒納左擁右抱著美人來到廂房,高聲吼叫著,熱情地與他們兩人對飲。
順親王尚不知自己已慢慢落人康敬貝勒專門為他量身定做的圈套。
康敬坐在鄭郡王府中的練功房內,暗自厭棄自己。今夜他又帶著一身酒味混雜著嗆鼻的脂粉氣回來,先前,秦無德幫他沐浴餅後,脂粉氣雖是沒了,但酒氣仍很重。
今晚為了引爾撒納上鉤,真的喝了不少酒,就算酒量很好的他,也不免有點頭暈。他不要茉兒見到他醉的樣子。他是英明神武、無所不能的貝勒爺,當然不能在自個兒的福晉面前失了面子。
幾番掙扎之後,他決定在練功房散散酒氣,再去寢房那邊找他的福晉。
「表哥。」
身後飄來濃郁的香氣。康敬神色一黯,幽幽轉過身,見被艷色斗篷包裹嚴實的茹娜。
蒙蒙的燭光照在健美的她身上,她妖嬈地走向他。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看來這府里沒有秘密。」他冷冰冰地一笑。
「表哥,茹娜都入府十年。最初你不也夸過茹娜嗎?還帶茹娜逛戲園子,怎麼這幾年待茹娜這般冷淡?」他四處出差辦事,本來也沒多少時日待在府內,不知從何時起,就算待在府中僅有的時光里,他也老躲著她。
「回去休息吧,別再唆。」他只是想來散散酒氣,卻遇上這個麻煩。康敬按住額角跳動的青筋。
「表哥,皇上指婚,你不得不娶納蘭茉英。」
一絲憤怒出現在茹娜臉上,「她不配。我,才配得上表哥。」
「這話,你對皇上說去。」有點頭重腳輕的他閃到另一邊,舉步往外走。
「表哥。」她沖上去,使出蠻力,從後面抱緊他,「表哥別走,我不要名分,我只要你。做不做福晉,茹娜不在乎,我只要你。」她來到京城,住在王府,從頭到尾只愛過文武雙全的他,而他卻越來越疏遠她,甚至到了忽略她的地步。
「放手!」康敬厭煩地吼道。要不是顧念她是一個弱女子,他早就把她趕出鄭郡王府,任她自生自滅了。
模糊視線適時地往下一看,抱住他胸膛的竟然是兩條光溜溜的手臂。
茹娜扯上的披風,露出不著寸縷的健美嬌軀。
「我不比那個女人差。」她死死地纏住他,大膽放浪地親吻他的側臉。
康敬皮笑肉不笑地伸長猿臂,輕巧地把她推倒在腳邊,用沉默和冷漠應對她的挑逗。
仰起頭,茹娜咬著唇,捕捉他的神情。她傲人的雙峰、結實的雙腿都暴露在他的面前,然而他並無半點欲念,甚至臉上還有濃濃的鄙夷。
她不禁備受打擊。沒想到她放棄尊嚴,換來的卻是羞辱。
「哼。」康敬轉身,絕情地說︰「你已經看到了,我對你不感興趣,還需要我說些什麼嗎?」健碩的背影不帶任何感情地走遠。她做任何努力,對他都無效。
晦暗的燈火中,茹娜蜷緊身子,神情扭曲地叨念,「納蘭茉英,你要死。對,你一定要死!沒了你,一切都會好,一切都會好……」
明媚的春天來臨,萬物復蘇,晴空藍得像是一片寧靜的海洋,紫禁城三大殿宇上的澄黃琉璃瓦在燦爛的陽光里閃亮。
這樣的好天氣,預示著好兆頭。康敬怡然自得地邁出軍機處所在的景運門,天上流動的雲彩從他的頭頂上飄過。
昨日深夜,居心不良的爾撒納順親王,听信他和博卿的說辭,中了早設計好的圈套,以為準部頭領已戰死在南疆,預謀著偷偷模模地出京,奔回老巢,接掌準噶爾部的汗位。
順親王帶著他的人馬和家眷,借著夜色掩護,剛走出德勝門外,就被康敬堵在半路上。天還未亮之時,順親王及其家眷皆被秘密押至天牢,等候皇上發落。此事敏感,怕影響前方的戰況,皇上下令封鎖消息。紫禁城內外,很少有人知道順親王已成為階下囚。
一切都已結束,康敬如釋重負。他不用再流連花叢,夜不歸宿。
是時候回家,好好陪陪他新婚的娘子了。自從皇太後七十大壽,茉兒人宮拜壽之日起,他就忙東忙西,幾乎以軍機處為家,兩個人根本沒時間踫面。
好想她!那個溫和寧靜的女子,無時無刻不牽動著他的心。
除了思念,他還虧欠她太多。為了任務,他迫不得已混跡青樓,而且是在他剛大婚不久。這種事落到任何一個女人身上,都很難以接受。
但茉兒懂他,從不抱怨。
他深深感念茉兒的信任和寬容。
在疲勞的深更時分挑燈夜戰,每每是她的無怨無悔支撐著他繼續下去。
不論任何時候,他都篤定,不管再累,茉兒都會為他點一盞暖暖的燈,等他歸來。
今日,他打算暫且放下繁重的公務,趁著這個好天氣,早點回府,帶著茉兒四處散散心。這段時日真是委屈她了!
茉兒從來不怨不恨,只是一味地溫柔待他,讓他更不能再冷落她。
心里這樣想著,康敬踏上四人抬大轎,返回鄭郡王府,準備給妻子一個驚喜。
當他剛邁進寢房的東院,站在門口守著的雲草沒好氣地瞄他一眼,陰陽怪氣地對屋里稟報,「貝勒爺詞來了。」
「雲草,你這是……」他早已習慣茉兒的下人沒大沒小的派頭,然而今日好似有些不同,小雲草滿臉寫著討厭。
「哼!」她黑著臉不理他。
這小丫頭,好奇怪,平時可是見他就笑,今日是怎麼了?
康敬愛屋及烏,不去跟雲草計較,帶著點不解,他邁過門坎,一抬頭便瞧見站在桌邊的納蘭茉英,正加快速度收拾鋪滿桌子的書信。
「爺,你回來了。」春媽老練地上前請安,試圖擋住他往桌邊移動的步伐。
「幾日不見,春媽功夫見長啊。」一味地賊笑,康敬腳下一變,利落地閃過春媽,來到桌前,抽走妻子手里的一封信。「茉兒,有信也不拿給夫君看看。」
他笑嘻嘻地展開信紙讀下去,一目十行越看笑容越僵,最後變得面無表情。
「爺!都是些不實之詞,別往心里去。」她上前,不改溫柔地牽起他的手。
「別往心里去?這是誰寫的信?居然說你揮霍無度,喜好奢侈之物,敗家無德招來謠言,還要親自來京里教訓你?」
「我遠在柳州的祖母,不知其中詳情,誤信了讒言,不礙事的。改明兒個我就寫信回去,讓老人家安心。」納蘭茉英拉著他的窄袖,引他坐下,「回來這一會了,還沒換下官服呢,先把朝珠取下來,讓茉英伺候爺更衣吧。」最近她收到好多親朋好友的來信,這些書信全都指向一件事,那些傳來傳去關于她的流言。
「爺!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這事宮里都傳遍了!」少不更事的雲草從門外探進身子,抱怨道︰「我跟福晉入宮,你知道那些宮人都怎麼說我們福晉的嗎?」她抽泣兩下,眼淚在眼眶里滾動。
「雲草,別說了,快出去!」這個丫頭啊,真被她給慣得不成樣子。
「讓她說。」康敬冷靜地按住妻子,抬起下巴,示意小丫頭繼續。
「宮里宮外那些人,說得可難听了,一會說福晉敗光家財,一會又說福晉不討爺的歡心,還說你上青褸,是因為我們福晉不好,愛花錢,還在家里大擺筵席。可是我們誰不知道我們家福晉有多溫柔賢良,嗚嗚嗚……」雲草像是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片黑雲飄上康敬的額頭。
「听說在蘭州的老爺夫人都擔心得不得了,害怕福晉被休。」
納蘭茉英暗中眨眨眼,春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轉身出去,拖著雲草走出了寢房,留下夫妻兩人。
「爺,別往心里去,謠言止于智者,茉英看來,沒什麼可以操心的。」
「不行!明明是我不好,他們干嗎污蔑我的福晉?那些不長眼的蠢人。」暗查爾撒納的任務相當機密,連軍機處里,也不是人人都知道,自然是不能當做說辭去到處解釋。但,難道要讓茉兒一直背著不實的罵名?
迸銅色的大掌暗自收緊,他內心充滿深深的內疚。
只听一陣跑步聲由遠而近,秦無德捧著半邊被打腫的臉,跑到寢房外面。
「爺,福晉帶著人正往院里沖呢,小的快擋不住了。」
與妻子交換下眼神,康敬站起身,側耳一听,連珠炮似的咒罵聲從東院外傳了過來。
「叫納蘭茉英給老娘出來,她丟光了咱們鄭郡王府的顏面,這個掃帚星!」赫拉氏洪亮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小院落。「什麼陝甘總督的女兒啊,听听外面都說些什麼?揮霍無度,無視公婆,你怎麼有臉待在這個府里?遲早叫敬兒休了你。」
仇視納蘭茉英的她,明知那些謠言不實,卻拿來借題發揮。
納蘭茉英眉頭輕地擰起。
「茉兒別怕,交給我。」康敬不由分說地沖出門去,直奔院外。
沒過一會兒,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赫拉氏的叫嚷聲再也听不見,郟郡王府再度恢復平靜。
坐在寢房里,用手中的帕子抹了抹鼻端,納蘭茉英心情還是亂了,指尖變得冰冷。
無形的困擾揮之不去。有些事,她無法掌控,京城對她來說,並不熟悉,她像一只掉進陷阱的小獸,不知所措。
「茉兒,對不起!」她感覺到涼涼的指尖被溫暖的大掌包住,康敬深邃的眸子撞進她的眼里。
不知什麼時候,他又回到她的身邊。
永遠帶著笑意的眼眸,默默地給予她勇氣。
有貝勒爺在身邊,她什麼都不介意,替他背罵名,她心甘情願,無怨又無悔。
納蘭茉英受他的笑容感染,嘴角也勾起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