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雕細琢的畫堂閣里舞影翩躚,這曲調很熟悉,是她修改了流行舞曲後教給回春樓的姊姊們的;那舞姿也很熟悉,全是她照著腦中記憶傳授給頭牌瑩霜的。
她想起兩年多前的某一天,她穿著風衣和牛仔褲,一邊看著夜空中的天文奇觀──雙星伴月,一邊跟學姊講電話,說著合唱團團員一起上貓空看千年一次的木星與金星交會,結果通話到一半,咻的一聲,她就……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還滿喜歡這個四季分明的海極皇朝,海極三面環海,坐擁廣袤富饒平原,邊境之外只有其它兩個王朝,並且甚少往來,要出入境都頗困難。海極人極端崇拜龍極大神,卻階級森嚴,貴族與賤民的等級與權利義務差距甚大,她到了這里後是屬于賤民身份,這讓習慣了二十一世紀的自由與人權的自己很不能接受。
握住手里硬到可以砸死人的干饃,凌依莎饑腸轆轆。海極還有一個不好,那就是食物太過粗糙,難以下咽。
她隱身于格子窗、木幾案、輕紗繡簾之間,耳朵里听著古韻十足的樂曲,鼻端縈繞著陌生的濃香,卻月復鳴如鼓。
即使隔著一層繡簾,她還是能看見人聲鼎沸的回春樓大廳艷堂里人影交錯。正當她神游太虛之際,驀地被外頭傳來的騷動拉回了注意力。
「柴大人,請住手──」前一刻還在揚動紅綃翩然起舞的瑩霜倏地驚呼起來。
曲子頓時止住,喁喁私語或放聲調笑的煙花女子與尋芳客都靜默下來,關注堂中異變。
「瑩霜姑娘,與本官上樓一敘。」年過半百的柴倫捉住她的小手,拖著玲瓏有致的嬌軀走上艷堂西側的樓梯,直闖向她的香閨。
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要干什麼,然而誰也不願出聲得罪沁陽下城的首腦。
沁陽城乃皇朝首都,分為上下兩城。位在高處的沁陽上城,住著達官貴人、皇親國戚;而下城則是貧苦百姓、販夫走卒安身之處,全憑地方官柴倫掌控。
說他能在沁陽下城里只手遮天,一點也不為過。
知道沒人敢攔住他,柴倫邊走邊急色地模著瑩霜粉女敕的小臉。
突地,一塊硬邦邦的干饃旋轉著飛射過來,掉落的芝麻在空中畫出一道白線,正確無誤地擊中了他的魔爪,砸出一塊紅腫。
「柴大人請留步。」凌依莎拍拍手掌從輕飄的紗簾後轉出身子。
艷堂內的客人們,同時注視膽大包天的她。比起瑩霜的國色天香,她只能說是清秀而已,可她清新出眾的氣質、靈動閃亮的大眼楮,猶如映日荷花,誘人心動。
柴倫率先回過神,放開懷里發抖的瑩霜,「妳好大的膽子,竟敢襲擊本官?」他帶來的護院已形成包圍之勢,朝她逼近。
「柴大人息怒,民女剛才只是在分解這個干饃,但它實在太硬,才會失手傷了大人,民女該死,請柴大人恕罪。」凌依莎柔弱可憐的用袖掩面,怯生生地說道,嬌柔的嗓音如同婉轉的歌謠。
瞄瞄手上的紅腫,他眼放精光地看向她。她一身淺粉羽毛滾邊襦裙,縴合度的柳腰緊束在紫花精繡錦帶中,美好的身段曲線有如弱柳扶風,女人味十足。
「听妳的口音,不像海極女子。」被冒犯的不快散去,獵奇的興趣逐漸高漲。
兩年前,在沁陽下城的歌樓舞館里,回春樓幾乎是最末流,毫無名氣可言,連他這個沁陽下城的地頭蛇都沒听說過。
然而這兩年間,它卻平地一聲雷地在下城竄起,吸引了無數騷人墨客流連,甚至不乏上城的達官貴人。今日他也是初次到此,看到這里不同于其它青樓的雅致布置、曼妙絕倫的歌舞,更看上了這里的頭牌舞姬瑩霜,眼下又迷上這個異鄉來的女子。海極皇朝鮮少有異鄉客造訪,更別提是如此嬌巧又膽識過人的女子。
「大人真是觀察入微。」她大方地站到艷堂中央,接受他放肆的目光。
「依莎……」捂著粉頰的瑩霜,楚楚可憐地朝她使眼色。依莎之前替她解圍了數次,早已駕輕就熟,但是這次惹到的人非同小可,實在為她擔憂。
用目光安撫好姊妹,凌依莎溫言道︰「請柴大人放過霜姊姊,霜姊姊是回春樓的頭牌清倌,只要柴大人別斷了回春樓的生意本,什麼都好商量。」
「妳叫依莎?連名字都這麼特別。妳願意代替瑩霜與本官秉燭談心嗎?」柴倫踩下台階,放開瑩霜,走進護院的包圍圈里朝她走來,眼光里充滿濃烈的興趣。
「有何不可!」她按著自己的胃,婉轉一笑。她真的好餓,好想吃牛肉面,嗚嗚嗚,這個該死的,咒你一輩子連泡面都吃不到。
環繞在她左右的歌姬舞妓無不目瞪口呆,婢女棠英更是哇哇大叫,「小姐,芸媽媽知道會殺了我們的!」依莎小姐是回春樓當家芸媽媽的掌上明珠,平常保護得嚴嚴實實,不讓任何尋芳客瞄見半眼,如今卻要陪宿,這要如何是好?
對瑩霜和棠英的驚呼听而不聞,凌依莎又道︰「民女來到此地也有兩年了,沁陽下城處處都能听到柴大人的豐功偉績。我常常在想,柴大人是何等英偉的人物,今日一見,才知傳言不實,柴大人簡直是人中龍鳳,那些傳言猶不及大人的十之二吶。」
「小丫頭,伶牙俐齒,挺討人喜歡的。」柴倫揚揚手,包圍著她的護院散開。
「大人過獎啦!」
「那隨本官上樓吧。」他的眼楮充滿迫不及待的色欲。
「柴大人,你放過我們吧!」棠英、喜鵲、小桔紛紛跪了下來。對方有權有勢,咳嗽一聲回春樓便會化成灰飛煙滅,她們只能懇求他大發慈悲放她們一馬。
凌依莎拾級而上,走到半路驀地停了下來,從高高的階梯上俯視眾人道︰「柴大人,回春樓有一不成文的規矩,但相信依柴大人的見多識廣、學識淵博,一定是輕而易舉的小事一樁。」
她將柴倫捧上了天,希望他能顧著自己的面子進入她設下的圈套。
現下這整個回春樓的客人,不是有名的文人便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甚至還有柴倫的政敵,他們已無心飲酒作樂,只是靜待事態的發展。
「有什麼話直說。」這小妞兒比他想象的更棘手,令他有些微惱,可又不便發作。
「有一道題,大人若是能答上來,今日大人要回春樓的任何人都可以。」凌依莎慧黠的雙眸盈滿笑意,「可若是答不上來,大人今夜只能乖乖听曲喝酒了。」
「耍花招?嗯?」柴倫神色一沉,馬上搞清楚她在玩什麼把戲。「回春樓內藏有賊人,給我搜。」
他根本不給她機會,猝然發號施令,他的隨從護院七手八腳地推倒大堂中的酒桌,瓷碗、瓷杯嘩啦啦碎了一大片,酒水湯菜玷污了雲紋地毯,大堂正中間散發出光亮的大蠟台,也被人踢斷。
剎那間,前來尋花問柳的客人們驚作鳥獸散,而回春樓的姑娘們哭花了臉,紛紛跑上樓與嚇傻的凌依莎緊緊地抱在一起。
事發突然,她神色慘白,沒想到柴倫會不顧顏面的突然翻臉。這兩年來,不是沒有人來鬧事,但都被她用這招給擋回去,她也明白自己賤民的身份勢單力薄,所以這些年回春樓最大的支出項目,便是送給官差的疏通銀兩。
可就在剛才,她看見那些收了她的銀兩、經常在此流連作樂的官員差役,沒有一個人敢出來幫她們說幾句話,她暗惱自己太天真,之前沒遇到真正的壞人,讓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看到自己苦心經營的家園就這樣任人糟蹋,她心里滴著血,卻只能跟姊妹們緊緊相擁,什麼都做不了。
「哎唷,我的大人!斑抬貴手,高抬貴手,看在我芸媽媽的面子上,饒了回春樓這一次吧。」牡丹雕花大門邊,突然出現一個身材圓潤的婦人,她約莫四十來歲的年紀,陪著笑、矮著身子跑了進來。
「滾!傍我砸。」柴倫一擺袍袖,神色猙獰地叱道。在下城,他想讓個賤民一無所有,比打死一只蚊子還容易,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只能請她們吃罰酒了。
「大人,這是奴家正準備要獻給您的上等明珠,還請大人笑納。」芸媽媽胖臉堆滿笑,插在鬢邊的珠花微微顫動,額頭滴下涔涔冷汗。
「心虛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哼道︰「晚了!朱三,去把李捕頭叫來,把回春樓上上下下全帶回衙門去,本官要仔細審審這群窩藏賊人的妖女。」
「大人,小女依莎未曾見過世面,年少氣盛得罪了大人,還請大人高抬貴手。奴家日後定會好好教導她。」芸媽媽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可她的軟言哀求根本無法打動柴倫冷酷的決心,在這沁陽下城,他說的話就是聖只。
李捕頭此時已帶著一隊人馬包圍住回春樓。
「大人,你抓奴家,奴家毫無怨言,但請大人放過我女兒。」芸媽媽與凌依莎並無血緣,卻對她視如幾出,拚了老命也不讓她受到絲毫傷害。
「大人,你也抓我們吧,請你放過依莎小姐。」小桔、棠英與其它姑娘們啜泣地哀求著。
「李捕頭,動手,一個也別給我留下。」
「是,大人。」李捕頭得到指令,動作利落地給芸媽媽鎖上鐵鏈。
「這下本官看妳還有什麼花招。」柴倫囂張狂笑著,伸出咸豬手抓過凌依莎,不顧她的抗拒,將她環抱在懷里。
「放手!」她漲紅了臉,憤怒地低叫。
「放手?看來妳是想讓芸媽媽死在牢里?」他婬笑地威脅著,撫著她女敕滑的小臉,眼露得意之色。
「你!」
「走,隨我上樓,讓本官好好嘗嘗妳的味道,若伺候得本官心情愉悅,本官自會放了回春樓的人。」
「大人,讓我伺候你吧。」
「大人,依莎小姐並非青樓女子啊。」
「女兒不要。」
眾人的聲聲叫喊听在耳里,令凌依莎心亂如麻。她要怎麼辦?柴倫的惡行超出她的預計,讓她頓時慌了手腳。
就在柴倫抓著掙扎的她上樓時,巨幅雲紗間邁出一位身形偉岸的藍衫男子,他左肩斜披著金黃色的華麗豹皮,渾身充滿了王者的霸氣,古銅色的俊顏爽朗陽剛,此時卻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殺氣。
瞧見有人出現,柴倫先是詫異,在看清來人後倏地露出驚恐。
「江騰!」隔著重重人牆,凌依莎驚愕地叫出男子的名字。
見到俏麗的身影,江騰銳利的眼神染上一層溫柔,與此同時,他已來到兩人身旁,大掌不知從哪里抄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寶劍,抵住柴倫的咽喉,他快如閃電的舉動使在場的捕頭和護院都來不及反應過來。
「三、三……」柴倫口吃,適才的傲慢氣焰被全數澆滅,只因這人是他絕對惹不起的人物。
「柴大人,好興致啊!」為防身份暴露,他開口打斷他即將出口的話語。
「小人不敢。」他面色如只,極力掩飾畏懼。
情勢突然逆轉,凌依莎連忙掙開柴倫的手,跑到大堂中央扶起芸媽媽,扯去纏在她身上的鐵鏈。「娘,痛不痛?」
「小莎,娘來晚了,妳沒事吧?」那胖臉上有著擔憂。
「娘,我沒事。」確定芸媽媽沒事,凌依莎回轉身子,視線與江騰相交,她抹干眼淚對柴倫道︰「柴大人,他的刀可不長眼,你要小心點哦。」
她很快就看出他對江騰的畏懼。從江騰出現,本來氣焰囂張的他就變得低聲下氣起來,他手下的那些官兵也都低頭垂首,看來江騰來頭不小。
在海極,官為貴,民為賤,等級森嚴,看來不換個強一點的靠山是不行了!今日回春樓也算因禍得福,從此她可以換靠山了。
「柴大人,民女有一事請大人幫忙。」
拿著刀的江騰一臉有趣地等著看好戲。小莎就像一朵異色清蓮,濯濯吐秀,純淨倔強,卻又有著滿腦子古靈精怪的鬼點子。
凌依莎命人找來文房四寶,口授內容讓瑩霜寫下一只合約,丟在柴倫的鼻子底下。
第一條,便是讓柴倫及衙門里的人不可到回春樓鬧事;第二條,不再為難回春樓里的任何一個人;第三條,柴大人對回春樓必須有求必應。
「大人,請畫押。」開出三大條件的凌依莎冷靜含笑。
柴倫看著這三條,冷汗涔涔。若簽下去,他柴倫今日便顏面無存了。
「大人,你不想簽嗎?」
「這個……」他暗自咬。牙,臉上仍陪著笑,偶爾還偷瞧兩眼江騰的神色。
「我這可是為了大人好,大人是我回春樓的貴客,日後可要常來賞光。」她頑皮地微笑,跳到江騰身邊,靠著他強壯的臂膀,豪爽地拍拍他的胸膛,「我的好兄弟可是上港有名聲、下港尚出名的武士,他的刀可不長眼呢。」
「什麼?」柴倫一頭霧水。
「她是在夸我很有名。」江騰失笑道,他早習慣凌依莎不時說出的奇怪詞語。
「而且我還認識不少說書先生,如果讓那些大叔們將大人今日的事跡分成九段,每日不停輪流地表演,我想听眾應該不會少……柴大人,怎麼不簽呢?是不是小女子為難你了?民女真是該死,江騰,我好傷心吶。」
看著她眨著眼楮假意抹淚,既可愛又可笑的模樣,江騰嘴角帶笑,利眼卻惡狠狠的直瞪著柴倫。
「我簽,我簽就是了。」察覺到他威脅的眼神,柴倫討好地說道。
他簽完合約,就被凌依莎一把奪過來,放入江騰的懷里。
「江騰是證人,柴大人你要放心,他很公道的。」她笑逐顏開,心情大好。果然沒料錯,這豬哥怕江騰怕得要死!
受辱的柴倫矮著身子,慢慢從江騰的刀邊移開。「三、三爺,下官先走了。」他一邊倒退,一邊作揖,匆忙地帶著爪牙離開回春樓。
「依莎,這樣對柴大人不會有事嗎?」
「是啊,柴大人可不好對付……」
「各位姊姊妹妹累了一天都休息吧,有我在,不會讓回春樓有事的。」她的臉上始終卦著讓人安定的微笑。
眾人妳看我、我看妳,有了凌依莎這句話,她們都安下心來,回房休息。
回春樓不就是在她手里蒸蒸日上的嗎?她們相信她。
「妳又瘦了。」江騰收起刀走近,高大的影子籠罩著她。
「都怪你啦!」她撒嬌地撇嘴,一縷青絲從耳畔滑到頰上,勾出嫵媚風情。
「又沒好好用膳?」他不由自主地將那縷青絲繞于指間。
「我太佩服海極人士了,每天都吃硬硬的面食、燻過的肉干、肥膩羶臭的肉和鹽漬的魚類。除了鹽,沒有醬油、醋、味素、辣椒來調位,真的很難吃嘛。」顧著抱怨,凌依莎忽略掉江騰的柔情。
「是妳不乖,太挑嘴。」
「我沒有!」明明就是很難吃。
「如果不給妳送四彩米,妳是不是就打算餓死自己呢?」
「你還說,你有……一個月都沒給我送米來了,哼!」那些東西她真的吃不下去,沒有米她幾乎是食不下咽。
「江騰大爺,你就好好勸勸我這女兒吧,唉。」芸媽媽無可奈何地向他求助。
「你不會今天又沒給我帶四彩米吧?」這是她在此處唯一最愛的食物。
江騰含笑不語。
見他不答話,凌依莎單手扠腰,開始翻起舊帳,「當年是誰掉了東西?」
「是在下。」兩年前他不小心弄丟兵符,如此重要的東西遺失,他立即派人嚴查,可不管如何心焦,東西仍是沒有下落。
「丟了東西又找不到的是誰?」
「是在下。」
「是誰幫你搶到了,救你一命,還讓你繼續逍遙?」
「是凶巴巴的小莎。」
「是誰拿到東西還沒心沒肺、鐵石心腸,把可憐的小莎丟進牢房?」
「呃……是在下。」這是他最心虛的部分。
「是誰冤枉小莎是敵國奸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