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庭渲。」
「嗯?」
「你講故事的能力,真的很差勁。」
他的指在她的眼皮上輕輕地撫過,指月復上的濕潤,讓他笑得更溫柔,「倔丫頭。」
「一個換一個,可我的故事並沒有你的精彩,你就不怕吃虧?」
「唔,我不介意你再拿自己來補我的虧。」
這人,果然是難得有正經的時候,她伸手在他的胸膛用力地捶了一記,沒有注意到自己這個動作有多麼像是在跟他調情。
她的故事,其實也並不長,紀君眉不是一個擅于傾訴的人,所以說起來神色間還有幾分不自在。
大家族的故事,起源不是名就是利,做的都是爭奪之事。
彼家的老太爺只養了一個女兒,于是招婿入門,熟料這個女婿,除了看中顧家的家產,還貪財,在顧家小姐生下女兒再無所出之後,他以妻子不生養為由,納了一房又一房的妻妾。
一個招贅入門的男子,可以隨心所欲地納妾,生下的孩子還是跟他姓,他又打理著妻子家的生意,一點點地打著吞掉的算盤,這樣的男子,心機不可謂不重。
紀君眉的母親紀新荷是史成望的第七個妾,因為長得貌美,所以被他看中用錢財強娶入門,雖然內心苦楚,但也無可奈何,剛入門時也是真的得到過男人的寵愛,所以前面的那些小妾個個恨她恨得牙癢,尤其以二姨娘為最。
後來懷了紀君眉,史成望又看中別的女人把她忘到腦後,于是失寵女人的日子,可想而知會有多難過,那些女人把丈夫的不寵愛都發泄在她的身上,每天被一群嫉妒成狂的女人折磨,比府里最最卑賤的丫頭都不如。
紀君眉出世之後,也跟著母親被她們輪番欺侮,不只姨娘,還有姨娘養的女兒,成為她們的出氣筒,不是打就是罵,還有做不完的粗活,她小小年紀就已經嘗盡生活的艱辛。
娘親教她要忍耐,她很听話乖巧,她做得很好,可是命運最終也沒有放過她那個純良的娘,事情的導火線源于史成望一次無意中又看到了紀新荷,雖然被折磨得很慘,可天生麗質的容顏仍在,于是色心又起,摟回懷里再度寵愛了一番。
這無疑是扔個火藥到他的妾室堆里,而當紀新荷再次懷孕,史大老板又轉移了目標,于是,年僅七歲的紀君眉親眼看到自己的母親,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被二姨娘冤枉偷了她的金鐲子,活活給打死了,她跪在史成望的面前,磕破了頭求他去救娘親,卻只得到「活該」二字。
未來的弟弟或者妹妹沒有了,娘親也沒有了,她的眼里只有那流不盡的鮮血,還有那哭不出來的悲痛,失去了母親的保護,紀君眉在那個家里,完全是連丫頭都可以任意欺負的人。因為史成望想要的是兒子,女兒對他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理都不想理,所以她除了牢記娘親告訴她的忍耐,沒有第二個選擇。
命運在對她折磨個徹底之後,終于對她露出第一個微笑,在某次被二姨娘找碴,打得遍體鱗傷的時候,顧家的老太爺顧譽東無意中撞見了,他看到弱小的女孩被打得頭破血流,卻連眼淚都沒有,再想到自己的孫女,瞬間心就軟了,生平第一次管閑事,救下了她。
「你知道嗎?多年的忍耐生活,可以讓一個只有七歲的小女孩早熟地可怕,我從那以後就知道,爺爺是我唯一的希望,所以我決定無論如何,我都要抓住這個機會,乖巧柔順、細心體貼,更是听話,只要爺爺喜歡的事情,我都可以去做,每天跟在爺爺的身邊,嘴甜手巧,我知道這樣可以討他歡心,而他也真的開始喜歡我,將我留在了東院。」
沒有打罵,沒有做不完的重活,可以吃得飽、穿得暖,這樣的日子,過起來真的比任何事情都要美好,雖然顧譽東疼愛自己的孫女,但也真的沒有少疼愛紀君眉一點,教顧遙夜的事情,他一點點地也教給了她。
「我十七歲那年,姊姊……」紀君眉沉默了片刻,「嫁給了輔政王爺。」
龍庭渲明白,當年的那件事,對顧家的打擊很大,史成望為了謀奪顧家的家產,勾結當時的風儀太守袁大通,讓自己的小妾給顧遙夜下了藥,送上了九弟的床。
雖然後來九弟愛上了她,並迎娶顧遙夜為正妃,但被自己的父親陷害,卻是任何人都無法原諒的,史成望勾結貪官做了很多不法之事,被流放五千里,終生不得回風儀。
「史成望的小妾和女兒,被怒火沖天的爺爺趕出府去,還去官府做了切結書,表明以後永無瓜葛。」
因為遷怒,所以她也在其中,不過她還算是幸運,因為不舍、因為心疼,顧譽東又將她接回顧家。
她有恨,對那群女人、對史成望,她恨之入骨,他們聯手害死了她的娘親;她記得在史家流的每一滴眼淚,記得娘親和自己的那些鮮血、那些苦痛,所以在重新踏入顧家的那天,她就改了姓,發誓終生與史家再無關系。
「你今天看到的,不過是那群貪心的人,因為過不慣苦日子所演的一場戲,為的是想要重回顧家。」
她們欺負她已經變成是一種習慣,認為她就該要逆來順受,可是怎麼可能呢?有的人就是平安的日子過久了,就不知足。當初如果不是顧譽東不想跟女人計較,單憑二姨娘親自給顧遙夜下的那碗藥,她就可以在牢里吃盡苦頭了,只是趕走她們,已經算仁慈卻偏偏不知足……
她唇邊的笑很冷、很冰,龍庭渲伸手撫上那朵笑花,「眉兒,你累嗎?」
這是今天他第二次這麼問她,她抬眸望著他,沉默。
「從出生那天開始就要學會忍耐,就算到顧老太爺身邊,還是要忍耐,這麼長的歲月,你累嗎?」
心里涌上一種很奇怪、很陌生的浪潮,洶涌而來,瞬間將她淹沒,她將臉蛋埋入他的胸膛之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淚如雨下的模樣,太狼狽,太丟臉!
這麼長的時間,她終于听到有人問她累不累,原來一句話,也可以是溫暖的,一如當年娘親那暖暖的懷抱般,「眉眉乖,娘疼你。」讓人淚盈于睫。
「累的。」她哽咽著握緊他衣裳的布料,眼皮一陣酸澀。
怎麼可能不累呢?但累久了,真的會忘掉自己會累,忘掉自己還有累的權利和資格,就像她已經不記得這樣溫柔的呵護,是如此美好。
「累就休息,沒有關系。」他抱著她的那雙手,那麼緊、那麼溫暖,他的懷抱曾經讓她那麼排斥,可現在卻又讓她如此安心。
「其實最開始對爺爺,我是存心去討他的歡心。」她低低地說著,將自己從未示人的內心向他展露,「因為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只有他的疼愛,我才可以擺月兌自己所痛恨的那個家,他說我善良乖巧,所以心疼我,對我非常非常好,其實我知道,我不是的。」她抱緊他的腰,喃喃地說道︰「我不乖巧也不善良,我會記仇,我對那些女人有恨,對那個男人也有恨,我討好爺爺,裝出他喜歡的模樣,是為了可以留在顧家,其實,我就像她們說的那樣,心機深沉。」
「這樣不好嗎?」他輕輕地撫過她的發絲,「這世上單純的人之所以能夠單純,是因為有人可以保護他們,所以他們才可以保持自己的單純,那麼沒人保護的人呢?人最開始要做的,其實很簡單,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他居然……那麼了解她,紀君眉抬眸望向他,心里最深的柔軟被他這樣不輕不重地戳中,又疼又酸,可卻偏偏泛起一絲甜來。
「而且……」他拉著她的身子往上,嘴唇吻上她,將她的淚、她的苦一點點地都吻掉,舌尖般地擦過她的,溫柔地望著她,笑了,「我喜歡這樣的你。」
他說,喜歡她。
紀君眉愣愣地望著他,無法反應,半晌,她像是沒有听到般娓娓地繼續往下說︰「可是後來我發現,其實我對他並不是假裝,因為自從娘親走後,他是唯一會關心我的人,他照顧我、疼愛我,對我跟姊姊一樣好,所有教給姊姊的東西,他也都會教給我,他說我是他的第二個孫女,他讓我喚他爺爺,然後現在我發現,我關心他、照顧他,陪在他的身邊,也只是因為我把他當親人。」
他的唇在她浮腫的眼皮上吻了一下,一字一句緩慢地說道︰「紀君眉,你讓我很歡喜。」
歡喜?她沉默了很久,才勉強問出來︰「為什麼?」
是呀,為什麼呢?其實他也不知道,只知道看到她,心里就覺得很愉快,喜歡逗她,看她的冷靜自持一點點被怒火取代,喜歡看她談到茶葉時,那種專注的神情,喜歡她的固執,也喜歡她的大膽,想做的事情就一定會堅持,喜歡听她生氣地喚他龍庭渲,可其實這些理由,都不是理由。
她只是讓他……心動而已,就道麼簡單。
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邊,在她的掌心吻了吻,「或許,被你打傻了,嗯?」
初次見面,他的輕薄換來了她的巴掌,這個女人其實有著潑辣的性子,就算他是王爺,她生氣了也會照打,可這樣的她,只有他知道,這份獨特,他喜歡。
紀君眉定定地看著他,他很風流、很花心,他有無數的紅顏知已,他也喜愛天下間所有的美人,明知道這樣的他永遠也不會是她的良人,可是現在在這一刻,她只想要軟弱一下,不想要那麼冷靜、那麼理智,她屈服于他此時的溫柔,不去想將來,而且她也明白,他與她不會有將來。
但,那又有什麼關系?他們可以有現在。
伸手摟住他的脖子,生平第一次心甘情願主動地吻一個男人。
就說,她令他歡喜,也給他驚喜。
……
天色漸晚,她不可能留宿在金府,于是他送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