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很不情願地松開,滿意地微勾唇角,抱著她繼續往里走。
陳媽拎起宋忻剛剛擱在地上的計算機包,仔細地將灰塵拍掉。少爺最寶貝他的計算機,以前听太太提過,少爺的計算機,價值連城。當然,貴的不是計算機本身,而是計算機里面的東西。
當于佳辰被輕輕地放在柔軟的床上時,她依舊半垂著眼眸,淡淡的唇緊緊地抿著,一言不發。
宋忻放下她後卻沒有直起身子,半俯在她的身上,定定地望著她。
蒼白透明到沒有絲毫血色的臉頰,如同一朵無力的小花,被抽掉了所有的明媚鮮妍,就連漆黑濃密的眼睫都顯得無精打采。
她憔悴得厲害,非常非常厲害。
他的氣息密密麻麻地籠罩著她,很清爽、很好聞的男性氣息,雖然沒有抬頭,但于佳辰感覺得到他在看她。隨他看好了,又怎樣?
她的手指卻一點點地不受控制地揪住了床單,絲質的布料在她指下攥成細碎的折。
他的呼吸很平、很緩,伸指,慢慢地撫上那顫抖的睫毛,刷子一樣,細細地蹭過他的指腹,從指間一直泛進心底深處。
她一動不動,絲毫不受影響般,倔強的表情,拒絕的姿勢。
「于佳辰。」輕輕地,似嘆息般的聲音,他的手掌帶著微涼的溫度,蓋在她眼楮上,溫柔而無奈。
她全身猛地一痛,像是被拉緊到極致的弦,緊到發痛,就等待著松開的那一瞬間。
漫長的等待。
一室的安謐與沉默,時間在此時彷佛失去了意義。除了眼皮上的溫度,別無其它。
嘴唇,像是被輕輕地踫了一下。如同微風拂過花瓣般,若有似無。
手掌移開,他的氣息也遠離了。
「好好照顧小姐。」
陳媽剛走到門口,看見宋忻從房間里出來,淡淡地丟下這句話後就走掉了。
她愣了愣,快走幾步,看見于佳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的身子像是被偌大的床給淹沒掉了般。
「小姐,你累了嗎?」張媽將于佳辰的行李放到一旁,走過去探身去看。
烏黑的秀發驚心動魄地散了滿枕,羽扇一樣的睫毛緊緊地閉著,在雪白的臉蛋上留下濃濃的陰影,原本帶點嬰兒肥的臉蛋,此時已經又小又尖,漂亮的嘴唇早已失去粉嫩,她,似乎是已經睡著了。
「哎……」張媽嘆了口氣,知道她沒有睡著,卻也不忍心再說什麼。自從事情發生後,她就沒有見小姐笑過,小姐心里實在太苦了,偏偏性子又倔得要命。這樣,折磨的只是自己而已。
伸手拉過被子替她蓋在身上,輕輕地掖好,「那你好好休息,我去給你煲點湯。」
房門被輕輕地帶上了,于佳辰依舊雙眸緊閉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直到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地發出抗議,她的手指,才一點一點地松下。
掌下的床單,濕潤一片。
她喘了一聲,才發現自己居然一直屏著呼吸。新鮮的空氣瘋狂地涌進肺里,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從未如此有力地撞擊著胸腔,血液在血管里沸騰起來。
于佳辰,你在想什麼?又還要想什麼!
抬手,望著手腕上那道鮮明的疤痕,那麼決然,那麼沒有希望的一刀,誰能想到,居然還是沒有死。
她不該還活著的,不應該!
宋忻走進大門時,看見愁容滿面的張媽,清冷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復雜的光。
「少爺。」張媽上前習慣性地伸手想替他拎計算機。
「謝謝,我自己拿。」宋忻婉拒道。
「小姐她……」張媽眉頭皺得緊緊的,實在是急得快不行了。從醫院回來,小姐依舊是滴水不進,誰知道少爺比小姐還強硬,她不吃,也不勸,就叫人來給她輸營養液,就這樣僵持了整整半個月,她擔心得要命,覺得再這樣下去,小姐的身體,肯定會受不了的。她會死的,一點一點慢慢地自己將自己折磨死。
他抬手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兩天沒有睡眠,身體已經感到疲累,「我會處理。」
上到二樓直接推開她的房門,看見那縴細的身子站在窗邊,雙手抱胸沉默地望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依舊是這種拒絕任何交流的姿勢。
「從這里跳下去,不會死。」
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時,于佳辰手指一緊。
宋忻將計算機隨手一扔,大步朝她走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那里細瘦得無法承受他輕輕的一掐。雪白的手背上,青青紫紫,滿滿的針孔。
她的倔強、她的反抗,不用語言,直接用這雙手就表達得清清楚楚。
也,分外刺痛他的眼!
「你想死,嗯?」
她低下頭,不看他。
「你若死了,于興業只怕在地下都無法閉眼。」
她的瞳孔猛地一縮,極慢極慢地抬頭,望向他。
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第一次眼神對視,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輕蔑以及不熟悉的怒火。
「很奇怪,嗯?」他唇邊勾起冷冷的笑,「我來告訴你答案。」手腕略一用力,拉著她往外走去。
她一點力氣都沒有,沒有辦法反抗,也沒有辦法拒絕,像沒有絲毫反抗能力的布娃娃一樣被他拖著往外走。
「少爺!小姐!」
張媽的驚呼聲在汽車引擎發動聲中被遠遠地拋到後面。
車內一片安靜,于佳辰軟軟地靠在椅背上,一臉的無所謂。隨便他要帶她去哪里,隨便他要怎麼樣,現在的她,什麼都已經不在乎了。
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在乎了,又還會在乎什麼?
可當那熟悉的景色閃入眼中時,她的呼吸亂了起來,從座椅上直起身子,抬手去開車門,打不開。她急得眼楮發紅,伸手去轉方向盤。
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對手,當然現在也不會是。
所以當她再度被他拖下車時,依舊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除了狠狠地瞪他,沒有其它辦法。
前面的那幢大宅,在半暗半明的光線里,就像是隱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獸,她的心髒跳得快要承受不住,淋灕的冷汗一瞬間從背後直冒而出,她的身子一軟,直直地往地面倒去。
他強硬地伸手一把抱起她,她掙扎不開,靠在他懷里瑟瑟地抖了起來。
宋忻舉步往前走,一只小手弱弱地抓在他的衣襟上,「拜……托……」
長時間沒有開口說過話,她的聲音喑啞得像是用砂紙磨過,很用力、很費力才能擠出字句來,「不……要……」
他听若未聞,依舊往前走。
她抖得更加厲害,眼楮閉起來,呼吸沉重,「不要……」眼淚就那樣沖破干澀的界線,涌了出來。
銅門徐徐地敞開來,昔日繁華的庭院,事隔多時依舊還是樹木蔥郁,哪怕此時已無人煙。
那些物事人非的鏡頭,畢竟只是電影而已。事實上,物依舊是物,沒有氛圍,沒有悲喜。
從踏入這座庭院開始,于佳辰的身子抖得就像風中的落葉,雙眸緊閉不敢去看,她的嘴唇咬得死緊,臉色蒼白。
可就算閉著眼楮,她也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台,熟悉到心痛。前庭、憤泉、大門、客廳,然後……
「不……不……要這樣對我……」
她的哀求,從來都沒有用。
當那扇門被推開,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感覺迎面撲來時,她心里的痛被逼到了極點。無法掙脫,無法擺脫,恨無可恨之下用力地狠狠地一口咬上他的胸口,咬到牙齒都要松掉了,咬到鐵銹味彌漫口腔,咬牙切齒,痛徹心扉。
他沒有放開她,她也沒有。
一時間靜默下來,除了屋外,樹上不知情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再無響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心底涌起的是什麼滋味,當她一點一點僵硬地松開牙關,望著他那潔白干淨的襯衫慢慢地被鮮紅暈染開來,一片刺目。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他為什麼不能干脆不要理她,就讓她一個人自生自滅,讓她安安靜靜就好?
為什麼要帶她來這里?為什麼要帶她進到爸爸的書房?這里,有她童年的快樂時光,有爸爸的寵愛,有她的嬌縱。
只要閉上眼楮,腦海里就會浮現出爸爸在這里辦公,她坐在他的膝上咬著棒棒糖看漫畫,那樣的小女兒嬌憨,那樣慈祥的疼惜,如今再也不可能出現了!
事發之後,整幢樓里,她最不敢來的地方,就是這里。
為什麼他要那麼殘忍?為什麼?
「你想死的,是吧?」他拉著她直直地走到書桌前,拿起放在桌上的拆信刀,鋒利的刀刃在光線里一閃一閃,分外陰森。
「我說完要說的,你若要死,隨便!」
她定定地望著那把拆信刀,眼里閃過一絲亮光,半晌,她緩緩地抬起頭,「你,想說什麼?」
他唇邊又浮起了諷刺的笑,松開她的手,後退幾步,望著窗外綠意蓬勃的樹枝,明艷的陽光將那片碧綠照成了透明的水,絲絲縷縷的脈絡,風一吹,水動了起來,點點的金光在綠浪里跳躍。
這世界,就是這樣,不論人事如何天翻地覆,萬物依舊自然更迭,不受絲毫影響。十九年前是如此,兩個月前,依舊如此。
黑色的眼眸,深邃得一如不可見底的海,平靜無波,很輕很柔地說了兩個字——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