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風唳行睜開眼時,天幕已轉黑,換上繁星點點。映著熠熠火光的呼延律龍正注視著他。
「醒了?」呼延律龍手握枯枝撥動燃燒的柴火,必必剝剝的聲音和零星火花立時傳入耳目。
「你沒事?」想起他一身傷,風唳行還沒想到自己前先問了他。
呼延律龍噗哧一笑,「這句話該是我問你的吧。」含笑的眸看向他,見他先是一愣而後漲紅的臉,想也知道是懂了自己的意思。
「我指的是你的傷。」風唳行難堪地猛翻白眼,拿起身側不知哪兒來的漢服套上。
「不礙事,已經上藥了。」
「喔。」風唳行還有點茫茫然,傻傻點頭,穿衣的動作像孩童似的抓不出衣襟、袖口在哪里,煞是憨傻。
呼延律龍丟下枯枝挪動到他身邊,伸手向他。
風唳行如遭雷擊般,立刻抓住向自己襲來的兩只手。「你干嘛?」
「幫你著衣。」呼延律龍說完,湊近他耳邊。「真想剖開你腦袋看看你腦子里現在裝了什麼。」
「呼延律龍!」存心逗他!頓時清醒的風唳行紅著臉大叫,是他先起的火沒錯,哪知道事後被調侃的又是自己,這就叫自作自受嗎?「你……」
輕柔的吻滑過風唳行的唇瓣,呼延律龍才老實吐出關切︰「你突然暈過去,故意讓我擔心嗎?」
風唳行又緋紅了臉。「你是蠻子……」
「在你眼里,我呼延律龍是漢人還是突騎施人?」呼延律龍兩手忙著替他穿衣,眼楮則一個勁兒地盯著忙碌的手,不想看向風唳行的臉。
是怕看見一抹鄙夷嗎?他捫心自問,明知道風唳行不會如此待他,偏偏根深蒂固的疑慮隱隱在心中作祟,煞是難受。呼延律龍的臉突然被兩只手硬生生托起,被迫看進一張皺眉不悅的俊秀臉孔,一雙黑眸正不高興盯著他。
「我管你是漢人還是突騎施人,你就是你,呼延律龍就是呼延律龍,哪怕你是什麼阿貓阿狗的,你就是呼延律龍。我說過好幾回了,難道從我的臉上看不出正經嗎?」他問,可自己也疑惑著。
能在他臉上看到正經嗎?這恐怕也是大唐六萬二千名散渙軍對自家主帥共同的疑問。
這一問,也問傻了呼延律龍。
自覺問錯話的風唳行收手往左右一攤。「是、是,我風唳行向來都是不正經的可以了吧,你就盡避去懷疑、去揣測算了,別管我是不是認真在說這些話,反正你呼延律龍也不會在意我說什麼,你只在意那些把四處竄逃的牛當成我大唐騎兵的突騎施人,只在意他們對你有何評價,根本就……」
「我在意你。」勾住他的腰連人一並抱進自己的胸前,呼延律龍吐出笑語︰「原來你也會吃味?」
風唳行不置可否,腦中旋過一惑,「別告訴我你要回突騎施。」此話一出,他立刻感覺到腰間雙掌一僵。「你果然……」「那里終究是我生長的地方,沒有他們就沒有今日的呼延律龍。」
「你說的是那個終日怏怏不快、眉頭打得死緊、為了保全族人不斷上戰場,卻又得不到禮遇,反受排擠輕視的呼延律龍?」
「原來這是你對我的觀感。」
「你根本就是如此!」天下哪有這種笨蛋,從死里逃生又要往死里去。風唳行哼哼的笑道︰「你可真是個大聖人,這世間獨善其身的人何其多,偏偏你硬要做個兼善天下的爛好人,嗯?」
「這是我的命。」
「你的命?」風唳行拉開他的雙手徑自起身,回眸便是怒瞪。「這叫作自找死路!」
呼延律龍為什麼會這麼固執,這麼執著一些無謂的小事?他真不懂。
「你不會明白我等的是什麼。」
呼延律龍緩緩起身,還沒站穩,風唳行發怒的一推,讓他踉蹌退了好幾步。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我不明白你在乎是否被自己的爹看重、讓族人重視尊敬,讓突騎施不再將你視?隨傳隨到的僕人般對待,能把你視?同族人這些事嗎?是的!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你呼延律龍心里想要的是什麼!」
「別胡鬧。」呼延律龍握住他半空揮舞的手,制止他。
「冷靜一點。」
「我能冷靜嗎?」從沒有人可以讓他花力氣動怒,就連李林甫也不行,可該死的,他呼延律龍就是有這本事!「原來我救你是多此一舉,反而壞了你得到親爹認同的機會,哈!真是對不住。」
「唳行!」又譏又諷,他到底要刺傷他幾回才夠,他的雲淡風輕到哪里去,他的一笑置之又到何方?「現在的你就像要不到精吃的三歲孩童!」
風唳行聞言傻了眼,亂紛紛的腦子倏地冷凝下來。他像是要不到糖吃的三歲孩童?
他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重?後悔盈滿心口,呼延律龍望著他突然怔忡的神情,擔心自己是不是在無意中把話說得過重。
風唳行先是呆了呆,而後呵呵直笑。
他為什麼要替一個不知死活的人費盡心思苦惱?
為什麼要讓自己渙散,凡事順應不強求的性子丕變?
為什麼要去干涉另一個人的所作所??為什麼?
何苦來哉!他挖空心思所做的只不過是白費氣力,徒勞無功的事啊!
「唳行?」
一聲試探性的呼喚拉回他的神智,再?頭,呼延律龍擔心的神情表露無遺。
風唳行縮回自己的手腕,邊搖頭邊笑,反常的模樣讓人擔憂。
「哈哈哈……」
凡事不強求不是他一貫的性情嗎?既然如此,他呼延律龍要到哪里去又干他何事?最初,他也不過只是想在這靈州混混太平日子不是嗎?
「唳行?」他到底怎麼了?
「我累了……」又習慣地搔亂腦後的發,風唳行的神情回到最初相識時的輕松,雖有懊惱,可也是一派安之若素,看得出這懊惱也不會擱在他心里太久。「你說得對,這是你的命;
就像我的運一樣,不想當官偏又常胡里胡涂升官,不想打仗,可每回上戰場都有我的份。真奇怪,之前我怎麼會忘了來靈州是為了什麼,我只是為了拿軍餉回鄉過太平日罷了。」
「你……」呼延律龍無法以言語形容此刻听到他的話的感覺,那就像胸口壓了千斤石卻無法搬動一般,他的話句句疊在石上增添苦楚。
「就此一別,請多保重。」風唳行雙手抱拳作揖,生分得有如甫見面的陌路人。「刀劍無眼,戰場上就各憑天命,若此番回營你還有命上戰場的話。」
語畢,他跨上馬扯?離去,快得讓呼延律龍來不及攔下。他甚至連問他是否找得到路回唐營都來不及說。???踏進主營的江慎行因為探子回報的消息而神色凝重,久久不發一語。
「慎行嗎?」站在案桌後埋首盯著布兵圖,思忖如何布兵設陣的風唳行連看也不看便猜出來者何人。「有事?」
「探子回報了消息。」
「哦?」風唳行一邊應和,一邊想著,嗯,若將敵軍逼入此谷,我軍只要派兵一萬駐守谷口三日便可讓他們斷水斷糧,只需等他們自生自滅或者投降即可,此計倒是可行。
「將軍,末將有個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風唳行還是沒有?頭。「別告訴我,我又升官了。」
「不,比這消息更糟。」
「那是什麼?」
「回紇與突騎施達成一氣,聯合南下欲攻靈州。」
「哦?」手上朱砂筆氣定神閑在兵圖落下標注,風唳行依然從容。「你確定?」
「據探子所言,回紇軍現已陸續進入突騎施的根據地碎葉城。」
「是嗎?」
「您好像一點也不驚訝,難道這也在您意料之中。」
「一半一半。」此谷風口在東方,若欲放火恐怕──「將軍何出此言?」
「突騎施連連挫敗,其兵源必定驟減,與他族同盟是勢在必行之事,要注意的是回紇與突騎施怎麼會連成一氣;若我所知無誤,回紇與突騎施並沒有什麼交情。」
「听說是因為聯姻。」
「聯姻?誰和誰?」
「是這樣的──」江慎行咳了咳才道︰「回紇公主曾見過之前率領突騎施兵與我軍對峙的呼延律龍,听說是一見傾心,也因此,回紇王很快便欣然同意借兵協助突騎施入侵靈州。」
呼延律龍、聯姻?
風唳行手上的朱砂筆由執?握。被緊緊掐握在掌心,霎時他的腦中亂成一團,只回蕩著聯姻兩字。
「看樣子,這場戰是愈來愈難打,試想我軍好不容易才將突騎施打得落花流水,現下他們又有了援兵,這場戰事恐將延宕許久,我看──」
啪的一聲!
江慎行納悶的?頭看向主子。「將軍?」
「哎呀呀!」風唳行訝異的語調直叫,掌中朱砂筆忽然斷成兩截,沾滿朱砂的筆鋒在布兵圖上印了大灘朱紅污漬。「真糟糕,這張圖不能用了。」
「將軍?」江慎行看傻了眼,他家主子有氣力折斷一只筆?「去拿張新的給我。」風唳行撿起斷筆移到一旁,笑容可掬地道。
「您沒事吧?」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看到主子臉色發白。「沒事。」風唳行揮揮手。「快去,別讓我等太久。」
「是。」
待江慎行腳步聲漸遠,風唳行才容許自己露出疲態,躺進身後木椅。
聯姻?娶回紇公主?
「你要成家了是嗎?」風唳行又笑又哼的,頻頻搖頭。
「是啊!這對你來說該是稱心如意的事不是嗎?呼延律龍。」
一旦娶進回紇公主,順勢也娶進公主身後所帶來作?嫁妝的回紇兵,單憑這一點,就算突騎施人再如何輕視他,也不得不對他禮遇三分;甚至就連視他于無形的親爹也會為了倚仗他妻子身後的權勢而裝出慈父臉孔待他。這還不算稱心如意嗎?
「該向他道聲恭喜。」成家、立業,有誰能像他在同一時間內兩者兼有?「這些就是你一直想要的不是嗎?」他風唳行在他心中究竟算什麼?「最終,只不過是一場夢……」
不管如何,還是得向他道聲恭喜。疼痛劇裂的腦袋如是想,胸口的窒氣四處奔竄,竄得他難受地猛咳。
「咳!咳咳!炳!炳哈哈哈……」好笑,真的好笑!
「將軍?」營外看守的士兵掀開帳簾探進頭。「什麼事讓您笑得這麼開心,參有什麼好事嗎?說來讓大伙兒听听嘛!」
「是好事,不過你們是笑不出來的!」
笑不出來?听不懂他的話,士兵只能聳聳肩,垂放下帳簾繼續看守的工作。
許久,風唳行像是笑累似地趴在案桌上。
「將軍,圖拿來了。」
听見江慎行的聲音,風唳行立刻坐正身子。「呈上來。」
「是。」江慎行上前攤開嶄新的布兵圖。「自從與突騎施對戰以來,您變了許多,是有事困擾您吧?將軍。」
風唳行?頭。「此話怎說?」
「有許多次末將見您心不在焉,瞪著布兵圖發呆,您真的是在想事情嗎?」
「我不是天天在發呆嗎,你多心了。」
「將軍……」
「慎行。」風唳行整個人重新躺進椅背。「我到底是為何而戰?」
「咦?」
「我是為了什麼而戰?」
「為了保大家的命。」江慎行言道︰「在您當將軍之前曾懊惱為何當時的主帥不肯听您的計策,而讓?多將士白白送死,您說若是您必定會以保住大伙兒的命?先。您至今從未食言。」
「保大家的命?」風唳行淡淡一笑。「若是為了保大伙兒的命,我該做的是不讓他們上戰場。」
「將軍?」
「看看四周,前後幾回與突騎施交戰死傷多少將士?又讓靈州百姓損失多少秋收?這些朝廷知道嗎?皇帝、百官並不知情,不但不知情,還頻頻傳來催令,命我盡快擊敗突騎施奪回碎葉城。這算什麼?」
「將軍您……」
「這些都沒有意義,慎行。」風唳行打斷他的話。「我並沒有保住?多將士的命,正好相反的,我是在逼他們赴死啊!」
「將軍!」江慎行突然一喝,「絕對沒有這回事!」
「不,確實是這麼一回事。」風唳行起身,走下案桌。「我並非你所想的那麼好。我怎麼一直沒想通這點呢。」
「將軍?」
風唳行突然又開口︰「你家居何處?」
不明白主子為何有此一問,但江慎行還是回答︰「杭州。」
「可有妻小家人?」
「末將自幼便是孤兒。」
「那如果我雇你做我的護衛你會答應嗎?」
「將軍!」這話是什麼意思?一向冷靜自持的江慎行被主子的話給震得動了神色。「您到底想做什麼?」
風唳行回頭朝他直笑,「我們是散渙軍不是嗎?」
「是又如何?」江慎行試探問出口,有種大難臨頭的預感。主子變了,不但是變,而且還變得愈來愈詭異。
「既然如此,就該讓這名號落個名副其實才對啊!」
「敢問如何名副其實?」
「燒毀軍冊,解散軍營。」
「將軍!」這也太──「請三思啊!」
「難道你還想留在戰場上不成?」
「不,但是……」
「放心,至少得在打敗突騎施之後才行,否則如何對靈州百姓交代。」
原來不是立刻啊……江慎行放下心,反而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可您不要軍餉了嗎?」
「這些年來積存的軍餉夠我衣食無虞,倒是將士們的軍餉,如何發落就全權交由你負責。」
「是,將軍。」江慎行滿意頷首。
遠離這滾滾黃沙的北方,腦海中這些不該再魂牽夢縈的記憶應該會忘得更快吧?他想。
畢竟無緣再見,也終究無緣再見,就順由天命吧!他風唳行走了二十來年的霉運總得找個地方發泄發泄。
大唐興亡與他何干,干嘛把自己因在這黃沙戰場上!???「我絕對不會娶回紇公主,絕對不會!」
呼延律龍大掌一拍,渾厚內力震裂呼延堯的案桌。
「這是你對父親該有的態度?」呼延堯?眼,冰冷的眸光依舊,只是近來較舍得落在次子身上,以前是連看都怕髒了自己的眼。
「恕律龍無禮,但此事我絕不贊同。」
「贊不贊同是你的事,但回紇公主你是娶定了。」呼延堯移身退離,彷佛呼延律龍是怪物似的。
「恕律龍難以從命!」
「你不是一直想贏得族人尊敬推崇嗎?」呼延堯一句話,阻斷呼延律龍離去的腳步。「如今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只要你娶回紇公主,突騎施有回紇兵援助必可擊敗大唐兵馬,取下靈州,到時第一功臣非你莫屬;再者,?父向來倚重你的才能,這回也不例外,此次依然由你為主帥領兵南下,如何?」
「這算是條件交換?」
呼延堯挑起濃眉,不置可否。
「您真正想說的是若我將回紇公主娶進突騎施,您會命令族人對我另眼相看,尊重禮遇,而您會不惜屈尊降貴,佯裝信任來接納我這個野種?」
一語中的,讓呼延堯冷眼以對。
「我說中了嗎?」呼延律龍不怒反笑,笑自己的愚昧,笑自己的執迷不悟。
到最後他才是那個要不到糖吃的三歲孩童!
守著明知不可能的期盼,滿心以為終有一日會等到族人真心的對待,被親爹接納,結果竟仍舊是一場夢。
「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麼?」不曾也不敢問出口的話,這回,他在心力交瘁下問出口,連自己都覺得訝異。
呼延堯沒答腔,冷凝的眼無情到連落在他身上都沒有。
什麼也不是。呼延律龍找到答案,花了二十幾年的時間找到的答案當真只是什麼也不是。
「哈哈哈……」全被風唳行說中了,不信邪硬要回來的他終于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結果,愚蠢得連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十日後回紇兵全數聚集在我碎葉城,屆時由你帶兵南攻,戰勝歸來立刻辦你與回紇公主的婚事,容不得你說不。」
呼延律龍張狂的笑聲不斷,震得呼延堯掌心直冒汗,最後捺不住終于拂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