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疼,好疼哪!
她活著?還是死了?是死了嗎?人死後還會覺得疼痛嗎?她的胸口怎會疼得像有人拿著錐子猛刺似的?是因為她在戰場上殺人無數,所以死後下陰曹地府得受椎心之痛,償還在陽世造的孽嗎?「疼,疼哪!」
「嫦娥!」
喜出望外的呼喚對此刻的鳳嫦娥而言,薄弱得僅像是遠方傳來的嘈雜聲響。
她听不清,只知胸口的痛逼得她直喊疼。
「好痛!培玠,我好疼哪!唔……」身子好疼,疼得比死還難受!
「忍著點。」焦急的聲音緩緩傳進她耳里,帶來一絲安撫,卻無法減輕益加劇烈的疼痛。
「痛!不要,好疼哪!」疼得她喘不過氣來,好難受!「我、我寧可、寧可死,也不願受這疼啊!」
「你想我陪你一塊死嗎?」
什麼?痛得腦門發漲的神智打入一聲詢問。「誰?」誰要跟她一塊死?
「我,是我!」解毒的緊要關頭,教邢培玠心急如焚。
她再不睜開跟,一切就前功盡棄了。「睜開眼!不想我陪你死就活過來!」
「疼,疼啊……」她想就這麼死去,別再挨這疼吶!
「鳳嫦娥!你听清楚——」
什麼?要她听清楚什麼?
「這輩子如果不能廝守,下輩子也休想我娶你!我絕不會娶你當我邢培玠的妻!」怒吼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激動,只怕錯過阻止她踏上奈何橋的時機。「鳳嫦娥,我要的是這一世、這輩子,如果你不睜開眼楮看我、把我留住,我馬上去娶別的女人!你要我這輩子、下輩子都變心去娶別的女人,就繼續閉上眼,听見沒有!」
「不要!」淒淒切切的大喊,像使盡全身力氣似的尖叫,失去心上人的噬心痛,更勝渾身難解的劇烈疼痛,嚇得鳳嫦娥睜開雙眼,瞪向方才耳邊聲音來源處。
還來不及喘息,十指立即心慌意亂地緊抓身邊唯一能抓住的東西,顧不得喉嚨涌上的刺痛,厲聲怒叫︰「不準你娶別人!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都不準!」
暴吼被胸口突然一陣作嘔打斷,鳳嫦娥屈身倒向一旁,嘔出黑血。
一雙手立刻迎上前,一手扶起她,一手執絹拭去她唇角的血沫。
抬頭確定身邊的人就是方才揚言威脅她、說要變心的邢培玠,鳳嫦娥揚起無力的手便往他身上捶打。「你可惡!你過份!你冷血無情!竟然又這麼對我,你——」說不出的指責教熾熱的胸懷吸納,發不出聲響。
她的背好疼,被他抱得好疼!
怎麼回事?恍惚未定的鳳嫦娥柳眉深鎖。
「怎麼了?」欣喜若狂的說不出話來的邢培玠想到了什麼似的,突然抓起她的手腕把脈,擔憂的眉頭終于解開,舒了口氣,「你體內的毒都解了,沒事了。」
「怎麼回事?這里是哪里?我應該還在北武郡王府不是嗎?」
喂她喝了杯水,又吞下一粒補氣活血的藥丸,邢培玠這才有心思為她解說,「你代鳳懷將喝了毒酒,記得嗎?」她點頭,「這里又是哪里?」
「杭州。」
「我怎麼會在杭州?」昏睡太久的腦子仍然混沌,鳳嫦娥閉了閉眼,試圖讓自己更清醒。
「從今以後我不會讓你再踏入北武郡王府一步,甚至連雷京城也不讓你進,听見沒有?」他發誓,絕對不讓她再踏進那該死的爭權奪利之地。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況急轉直下,已不是她所能理解的範疇,陌生的地方,尚未清醒的混沌,弄得她好難受。「我應該嫁給——」
「我。」邢培玠立刻搶白,「你只能嫁給我!」
「可是這——」
「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好身子,這些瑣事以後再說。」
「但是——」「你嚇壞我了。」直到她清醒的這—刻,即使臂彎里的女子安然無恙,邢培玠也不敢貿然相信。守候在床側的日子里,他已經做了太多她死里逃生的美夢,每回夢醒,都是一次噬心劇痛,他擔心這又是另一場打盹時的虛幻美夢——夢見鳳驍陽給他解藥,而她真的活過來。
背脊仍然隱隱作痛,鳳嫦娥卻選擇不說,反手圈住他的頸項。
「我以為你真的——」
「我沒事。」他真的對她有情吶!鳳嫦娥滿足地眯了眼。「你救了我。」
「我中了什麼毒?」她只記得自己喝下墨步筠強邀皇兄飲的那杯酒,之後模模糊糊記得口中突然有股令她作嘔的血腥味,之後便是一陣地轉天旋;再次醒來,她人已在杭州,在這個她不知道是哪里的陌生地。
「閻羅令。」提起這名字,邢培玠的眉頭又打上死結。「我以為它該隨唐門易主後在江湖上消失。」閻羅令?「那時成天被鳳驍陽留在身邊的女子也是中這毒的吧?」她問,腦海里同時浮現一名婉約清麗的縴縴身影。
「沒錯。」
「那她——」
「別想這麼多,養身要緊。」抱她同躺在床上,邢培玠語帶疲憊。
想也是,這一個多月以來他沒有一天好過,如今松了口氣,積累的疲憊自然一下子全涌向他。
「皇兄他——」
「別提他!若不是他,你也不會中毒!」
「是我自己要代他喝下,你不能怪他。」
「他將你許配給墨凡庸,為的是借機擊潰暗藏異心的墨武,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
「我早就知道了。」她側身,縮進他懷里。「我心甘情願,只要能讓皇兄順利處理朝政,要我做什麼都好,就算是死也沒有怨言。"
「對天下而言,當朝的後羿將軍的確已經死了。」
她挑眉問︰「這話怎講?」
「鳳懷將命人為你立衣冠冢,並追封謐號為靖平郡主。」他重述季千回送來的消息。「對承天王朝來說,唯一的巾幗將軍已經舍身護主死了。」
衣冠冢?追謐?鳳嫦娥腦中轉起無數念頭,最後滑落令枕邊人手忙腳亂的熱淚。
邢培玠緊張地坐起身,為她診脈、觀看臉色,急問︰「是哪里不舒服嗎?」
「不是。」鳳嫦娥搖頭,破涕為笑。
「嫦娥?」一頭霧水的男人扭著兩道麻花結俯看她。
在他的幫忙下坐起身,鳳嫦娥嗔著笑意道︰「皇兄的確想置我于死地。」她明白了,終于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毒是他下的?」
她搖頭。「不,毒是墨武父子其中一人下的沒錯,可就算沒有毒酒一事,皇兄還是要我死,我非死不可。」
「我不懂。」被鳳驍陽嘲笑的死腦筋果然無法靈活變通,以致領悟不了她的話。
「置之死地而後生。」她說。「如果後羿將軍不死,世上就不會有鳳嫦娥這個平凡女子。」
邢培玠會意,不假思索的搖搖頭。「鳳懷將不會這麼好心。」
「毒酒一事絕對與皇兄無關,皇兄不可能害我,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而你帶走了我,皇兄只好打蛇隨棍上,讓我真的從容就義,落一個護主美名流芳百世,也卸下後羿將軍這個擔子。」
「他沒這麼好心。」如果有,當年就不會做出那種事!
鳳嫦娥嘆口氣︰「你誤會皇兄了。」
「是你太偏袒他。」語氣里的吃味表露得扎扎實實。
「我這樣算不算背叛?」
「你為他死過一次,夠了。」
「是嗎?」她遲疑。
「別再想了,你已經不是將軍,只是普通女子。」
「一個平民老百姓嗎?」她轉身,躺進他懷里。
他點頭,下顎輕抵她的發頂。「平民老百姓。」
「無牽無掛的平民百姓?」
「沒錯。」
「那我和你的約定要怎麼辦?」他們約的是來生,那今生呢?「留著」他說。「你我失去的,這一生怎麼也彌補不完,來生還要再續。」
「你的意思是今生相守,來生也要白頭偕老?」
「不願意?」箍緊的雙臂暗示他十分在意她的回答。
鳳嫦娥沉默的反應令他擔心。
「嫦娥?」她攀住纏在自己腰上的兩只手臂,勾抱在懷里,「我不想放開。永生永世成不成?」
原來……心里放下懸宕大石,邢培玠抱緊她。
「只要你願意。」
這是邢培玠的答案。
***
座落蓮池池心的涼亭,幾名或冷硬、或俊朗、或斯文爾雅的男子,圍在撫琴男子四周,或坐石凳、或倚坐石護欄,目光有志一同的全盯在撫琴的人身上。
有的不露一絲心緒、有的含怨帶怒、有的咬牙切齒、有的存心看戲,總之各有各的鬼胎懷于心胸。
男子漢大丈夫,並非真能心胸寬闊,尤其是在得知自己被戲耍之後。
得知唐婉兒沒死的消息,邢培玠的目光投向坐在護欄上的冷焰身上,只見他一張冷臉微微頷首,算是回答。
听說了曲翔集如何解決武林大會可能造成的爭戰,他看向坐在右側石凳的曲翔集,對方則唇角勾起有禮淺笑。
再得知燕奔北上雷京是為解決假蟠龍石現世一事,邢培玠轉看燕奔,他的大嗓門給了肯定答復。
琴音悠揚,火氣卻悄然自他丹田竄燒直上。
「那麼你逼我離開沁真水榭又是為了什麼?」
「我說過,嫦娥是我最欣賞的妹妹。」
「那又如何?」
「簡單的說。」南宮靖雲怡然自得地放下手中瓷杯,輕搖手中折扇。「師弟是想湊合你和鳳姑娘,是不是啊?」
鳳驍陽勾弦的指在琴上滑了下,發出刺耳聲響,一臉古怪的望向同門師兄。「我只是看不慣愚忠之人,那種人的腦筋就像驢子似的執拗難纏。」
呵,真不老實。南宮靖雲淡笑不語。
「鳳驍陽!」被人當面指著鼻子罵,不惱火就不是男子漢!
「現下這樣不是挺好的嗎?」指名道姓吶,過去哪能從他口中听見這般不馴的話?鳳驍陽滿意的點頭。「何苦不做朋友做主僕呢?」
「你只是為了這點小事,就給大伙兒惹這麼多麻煩?」不會吧!倒掛在涼亭頂梁上的燕奔跳落地,以大嗓門嚷嚷。
「我是麻煩?」南宮靖雲挑眉看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燕奔急忙叫道︰「我是為冷焰抱不平,唐婉兒差點歸天哩!」
坐在最遠處的冷焰聞言,一雙寒眸掃向鳳驍陽,殺出「只為這小事絕不輕饒」的訊息。
「婉兒姑娘——」
「不準你喚她的名!」冷語一出,打斷鳳驍陽撂下警告。
真是個痴情人。鳳驍陽難得合作的頷首,改口道︰「這是唐姑娘的劫效,而閻羅令的毒也必須解,幸虧唐兄幫忙,才能一舉兩得,一方面化解唐姑娘的死劫,另一方面解決在下的燃眉之急,讓兩方都能在死地逢生機。」語畢,鳳驍陽朝靠站在梁旁的唐青衣執禮。
「好說。」唐青衣拱手回應。「我還得感謝你助我挽回唐門聲譽呢!」他的大哥實在弄臭唐門名聲太過。
「派千回找烙火玉,則是因為你想避免江湖與朝廷對立的局面,要她借由找烙火玉插手管事。」曲翔集肯定地說出鳳驍陽的第二步棋。「你知道武林大會是朝廷布下的詭棋。」
「沒錯。」事到如今,棋局大致擬定,自然沒有再瞞著眾人的必要,是以鳳驍陽難得坦誠。「原先是想讓千回成為這場假武林大會的盟主,號令與會人士避開沖突,不過你這個真盟主幫她攬下這事,順利化解一場可能的對峙,比我所想的要好得多了。」
「這麼說來,要我找蟠龍石,最主要的目的是破壞北武郡王誅殺天下文儒的陰謀羅!」燕奔擊掌嚷道。
「呵,原來你不笨嘛!」
燕奔以白眼瞪他,嘴上喃喃叨念沒人听得清楚的碎言。
「不過你會遇上靖雲就不在我算計之內了。」
「去!」燕奔惱火的啐了聲,「跟你扯話說簡直是自討苦吃。」語畢,他拉起南宮靖雲率先離開。
「曲某有事暫先告辭。」
「在下到西廂房走走。」唐青衣見勢也找了借口離去。
頓時,亭中只剩三人。
不過邢培玠無心注意,此刻他非常地——
火大!
「我的叛離也在你算計之內?」繞了一大圈,發現一切全在一個人的算計之下,這種感覺真的很讓人火大!
孫悟空與如來佛,應該只是神說怪談,不該用在人身上。
「一半一半。」鳳驍陽調了調弦,勾起宮音。「我不知道你的愚忠到何等程度,還曾擔心你不會離開沁風水榭哩!」
「我不離開又如何?」
「嫦娥就必死無疑。」十指輕滑交錯彈,短短一曲「浪淘沙」震懾眾人心神。「沒有死在閻羅令下,總有一天也會死在朝廷政爭當中。」
「你是指……」邢培玠噤口,改以目光詢問他方才所說的死,是否因鳳懷將而起。
「不。」明白他所問為何的鳳驍陽搖頭。「是因為自古以來女子介入政事本就不易,史書更將其列為不祥之兆,留在朝廷只會讓她月復背受敵,有朝一日成為朝政的犧牲品。」
「你逼我離開是為了救她?」
「也救你。」簡單三個字,足以讓邢培玠明白說話者的用心良苦。
仔細一想的確如此。倘若沒有被逼離沁風水榭,他不會北上到雷京城,更不會因為冷焰的索命符去找她。
「冷焰的索命符是假的!」他頓悟,看向面無表情的冷焰。
只見一張寒霜臉不悅的別過,轉身離開涼亭,亭中只剩他們二人。
「不這樣,你會想留在她身邊?」鳳驍陽的話已經算是回答。「不過還是有些事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沒有派人追捕,無疑是放你們一馬。」
這是否意味著其實他也有心?鳳驍陽暗自猜忖。
另外,「因為這件事,也許當年的事情可以求得一個水落石出。」
可被惱火燒昏頭的邢培玠哪听得下這麼多,想起鳳嫦娥跟他所受的折磨就火大,他現下只想討回公道!
「鳳、驍、陽!」
「嗯?」
「你玩弄我于股掌之間,瞞著唐婉兒的事讓冷焰痛苦難當,又讓我誤以為你置季千回于死地而不顧,逼得我背負叛徒之名離開沁風水榭——」簫中劍出,銀芒掃向昔日侍奉如主的男人。「我非殺你不可!」
鳳驍陽一個利落翻身,閃過襲來劍招。「你跟冷焰還真是如出一轍呵!」動不動就來這招。
一把劍,硬生生替鳳驍陽擋下第二招。
「冷焰?」這可奇了。
鳳驍陽頗有興味地看著介入交鋒,替他跟邢培玠對招的冷焰,很好奇這個同樣想除他而後快的男人,怎麼會突然間改變心意。
轉眼間,對招的兩人已經打到曲橋外園徑間。
「呵呵呵……」
看好戲的笑聲從身後傳來,鳳驍陽轉頭,看見唐青衣從容走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問這個來沁風水榭一心想看戲的人準能得到答案。
「你的好妹妹呵。」
「嫦娥?」
「不愧是後羿將軍吶!」唐青衣站到他身邊,十分樂于解開迷津︰「一身好射術,再加上制作精巧的袖箭,立刻籠絡姑娘芳心,現下姑娘們全在邢培玠的別院里玩袖箭,玩得不亦樂乎哩!」
「所以——」他領悟,咧開惡意輕笑︰「冷焰吃味了?」
「不只冷焰。」唐青衣指指正好穿過月洞門、掛著一臉僵硬笑容的曲翔集。
不偏不倚,他正好朝打得火熱的戰局走去。
「如此看來,只有燕奔——」
「呵呵,我到西廂房的路上看見路過別院的南宮靖雲把燕奔給甩了,似乎也對那枝袖箭很好奇,折回來的時候還見他拿在手上左瞧右看的,看樣子是想試試能不能把它改得更具威力些。」
他的話才說出口,不過一眨眼工夫,燕奔的大嗓門就到——
「邢培玠,你死定了你!」去!不過是枝袖箭嘛,有什麼好玩的!
于是一記硬棍加入戰局。
「哈哈哈……」此情此景令鳳驍陽開懷暢笑,久久不止。
「容我提醒,這票娘子軍里還有合下的心上人。」
「無妨。」笑眯的眼里淨是不在意,甚至可以看見滿意二字浮現。「多些朋友總是好的。」
倘若可以,他希望她能回到當年天真爛漫的模樣,就算不知世事更迭、不懂人性善惡,老是給他惹麻煩也好,就是別像現在,總是自覺虧欠他而不敢……唉。
到沁風水榭的確只為看好戲的唐青衣,當然不會錯過他的神色轉換,但他選擇略過暗淡神情,劈頭問正事︰「你已經找到元凶了?」
「或許……」向來自信滿滿的鳳驍陽,此刻說話的語氣里隱含出人意料的不確定。「當年的事也許只是一個經人巧心設計的誤會。」
唐青衣側首,看他的眼藏不住訝異。「誤會?」
「我是說也許,並非一定。」瞧他那是什麼表情。
「不管是不是誤會,這結你打算怎麼解?」
「解鈴還須系鈴人。」鳳驍陽回視,抿唇微笑。「系下這鈴的人不只我一個。」
「你的意思是他要來了?」
「接連失利,他很難不發怒。」
「時候到了嗎?」
「或許就在近日。」鳳驍陽望著以一抵三的戰局,似是直述又像嘆息︰「也許處心積慮後,我什麼也得不到。」
「你說什麼?」
「沒,看戲吧!」
兩人視線再度回到莫名其妙開啟的戰局上。
今日的沁風水榭,多了睽違已久的人氣,也添了詭譎不明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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