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過,五、六條危樓警示用的黃布條隨風飄動。
又一陣夜風呼呼吹過,但見一片枯葉飄至半空中漫飛,斜卷一圈後翩然滑落地面。
明明是生氣蓬勃的春天,為什麼會讓人覺得鬼影幢幢?
村上隆史盯著眼前的建築物好半晌,才轉頭向黎忘恩問道︰「你確定是這里沒錯?」
「我住了三個月。」語畢,只見她拉高黃布條便鑽了進去,在走到出入用的公寓大門前時回頭,「住不住?」
「如果你們要睡外頭我不反對。」她指著柏油路。「我叫人來把棉被鋪在這里。」
「但是……」村上隆史怯怯地望了望眼前的公寓,看來好像快倒的樣子,記得去年台灣才發生過大地震,該不會是那時……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會不會我睡在這里時,它剛好就砰的一聲說倒就倒?」
「你說過不會反悔。」黎忘恩嘲弄地斜睨他一眼,拿出行動電話。「先在汽車旅館住一晚,明天再聯絡協會幫你們找地方住。」
「我住這里。」一旁沉默已久的村上憐一突地介入。
「憐一!」不會吧?「你要睡在這個鬼公寓里?」
「這里沒鬧過鬼。」干嘛鬼屋鬼屋地直叫,真難听,黎忘恩鎖起眉頭。這幢破公寓只有她能批評,旁人休想。
村上憐一跟著黎忘恩走到公寓出入口大門前,對她道︰「我住這里,幫他找個地方。」
她挑眉問道︰「你確定?」
村上憐一左右張望了下後。「費用照算。」
「憐一!」玩真的啊!他走到村上憐一身邊,試圖力挽狂瀾。「你要睡在這里一個晚上?」村上隆史鄭重再問。
「也許。」
也許?「也許睡在這里?」
「也許只睡一個晚上。」還真應了中國人那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至理名言。
「什麼意思?」
「你沒有感覺到?」
「感覺?」村上隆史蹙起眉。村上一族素有異于常人的靈感,族人中能力有強有弱,只是很可惜,他是屬于弱的那邊,跟堂兄正好相反,憐一的靈感在年輕一輩中算是名列前茅。「感覺什麼?」
「閉上眼楮,你會感覺得到。」
村上隆史依言閉上眼,半晌,錯愕地瞠大眼。「這個是——」
村上憐一點頭回應。
「到底進不進去?」冷淡的聲音在兩人身後揚起。「村上隆史,你幫你在汽車旅館訂到一間……」
正當村上隆史還想逮住機會斗她一斗的時候,身後突然飄來輕柔的嗓音。
「黎,怎麼一直站在外頭不進去呢?」
他回頭一望,卻被眼前所見的美貌蠱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說過晚上不準出門。」
「月亮很美。」雨朵‧席拉莫名其妙地吐出這句話,好像此時才發現多了兩個人似的,連忙向村上堂兄弟倆頷首行禮。「歡迎。」語畢,便消失在大樓門口。
村上隆史茫茫然地尾隨在後走了進去。
「你倒是很鎮靜,日本的柳下惠。」
「你的同居人之一?」
「嗯,雨朵‧席拉,一個美得危險的女人。」
「的確。」
「你卻不動心。」真難得,除了家里那幾個習慣雨朵長相的男人外,他是頭一個沒有被雨朵勾走魂的男人。
「人各有所好。」村上憐一皺眉,不悅地瞪著黎忘恩點煙並開始騰雲駕霧的動作。
他是還能習慣都會里的煙塵,因為無法避免,只能強迫自己接受;但如果能減低污染的程度,他就會有所行動。
村上憐一伸出長指夾出她指縫間的煙,並將它捻熄。「我介意。」黎忘恩看看他的臉,最後兩手一攤,輕聳了肩,目光隨即看向頹圮的大樓。
「你堂弟總有一天會死在牡丹花下。」雨朵‧席拉這個迷糊的家伙竟忘記她不準她在人前笑的交代了。
「我不懷疑。」村上憐一一貫的淡然口吻在看見雨朵‧席拉後依然平穩。
「這是我們第一次有共識。」她回頭道,嘴角揚起淡不可見的微笑。
村上憐一頓了下尾隨的腳步,仿佛黎忘恩送來的一笑頗令他煩惱。
事實上,這的確是令他煩惱。
他們頭一遭沒有唇槍舌劍,甚至還達成共識,雖然這並沒有任何經濟效益。
**********
走進公寓後,村上憐一不得不懷疑自己的決定到底對不對。
首先,明明是一扇有門把的普通木門,結果竟然得用開和室門的方式將之拉開,而非轉動門鎖才能打開它。
其次,招呼他們的不是「你好,請進」,而是——
「天殺該死的千年寒霜女!萬年冰山魔!」打雷似的吼叫聲在空寂的老舊公寓中繞一圈回來,依然有力。
「滾開,姓魚的。」
「你知不知道殺人鯨三個字是怎麼寫的?殺人鯨哩!還是頭公的!」魚步雲怒氣沖沖地直吼,沒有休息的打算。「還有那個飼養員,這世上怎麼會有那種女人?該死的老跟我唱反調,我告訴你哦!我忍過一天已經算是對你客氣、很看得起你了,再叫我去,我立刻走人!」
黎忘恩回頭交代村上憐一把門拉上,朝魚步雲揮揮手。「不送。」
「你!」沒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的魚步雲愣住了,最後不斷咒罵著的消失在事務所另一頭和私人房間隔離的門扉之後。
「雨朵呢?」黎忘恩問著埋首在辦公桌中,忙著拼拼黏黏的聶壘。「帶一個男人到隔壁去了,說是你交代的。」
「去多久了?」
聶壘這才像回過神來似地抬起頭,想了半天後道︰「二十分鐘。」
「是嗎?」二十分鐘……算了,隨便他們,不管了。「他叫村上憐一,是雨朵帶上來的男人的堂哥,今天晚上——」
「在台灣的這一陣子,都會住在這里。」
「這一陣子?」她回頭,等著他解釋何謂「這一陣子」。
靶應到了這里更加強烈,只是村上憐一在四出張望後,卻沒有看見任何能夠吸引他目光停佇的東西。
「村上。」黎忘恩的聲音喚回他的注意力。「你最好給我個解釋,你說只住一晚的。」
「不,我改變心意了。」在查明原因之前,他得留在這里。「當然,借住的錢一樣照算。」
「雖然你存心用錢引誘我答應,不過我也自願上當。」她完全不假思索的回答令村上憐一十分滿意。
「各取所需,沒有誰設計誰上當的問題。」
「無所謂。」黎忘恩看了看表,拉開之前走進來的木門直外走。「你和你堂弟的房間在隔壁。」
村上憐一跟著她走。
「憐一,你來啦。」村上隆史像是想打散尷尬氣氛似的笑著打招呼。
「雨朵,回去。」
「好的。」雨朵輕巧的步伐帶著奇特的飄然,在行經黎忘恩身旁時,悄聲說了句對不起後,便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般,垂頭喪氣的消失在這間剛整理好、還帶著許久未用的煙塵氣味的房子。
村上憐一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的堂弟,深深嘆了一口氣。「隆史。」
「先別說。」村上隆史作勢阻止。「我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但這回我是真心的,雨朵她真的很吸引我,我……」他也說不上來,一見到雨朵,他便覺得似曾相識。
「不要輕易說出真心這個字眼,你會後悔的。」黎忘恩好心地提醒。「你是來台灣的日本觀光客,這是段跟眨眼楮一樣短暫、像肥皂劇一樣老掉牙的浪漫異國戀曲,不要太認真。」又惹桃花了。「雨朵真不是普通人。」
「她當然不是!」村上隆史搶著道︰「她在我眼里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很特別。」
「算了。」各人罪業各人擔,她已經盡了提醒義務,是他自己不听。
回頭跟神智仍然清醒的村上憐一說完住在這里的一些瑣碎小事後,黎忘恩便轉身離去。
老舊頹圮的公寓從今晚開始,奇妙地、詭異地多了第二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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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先生,我們今早收到了您下榻飯店失火的消息,不知道情況怎麼樣?」
棒天第二場演講過後,經貿協會的代表待村上憐一一離開講台後隨即上前探問。
「損失不大。」村上憐一淡然地道,離開演講會場的腳步並未停下,「重要的文件我隨時都帶在身上,只損失了一些私人用品。」
「幸好沒事。」亦步亦趨的代表放心地吐了一口氣。「今天早上接到黎小姐的通知時嚇了我們一跳。您放心,我們會盡快安排飯店,所有的損失由我們協會負責,您是我們邀請的貴賓,我們當然要負責您的……」
「火災並非貴協會的錯。」走出光潔明淨的大門,村上憐一在看見馬路邊暫停的休旅車以及倚在車邊的人時,無表情的臉這才染上一抹不悅,微惱地蹙起雙眉。「這些損失是我個人的小事,你回去轉告蕭主席不必太擔心。」
「至少讓我們為您處理在台灣這段期間的住宿。」
「不必麻煩。」村上憐一客套地說︰「黎小姐已經代為處理,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撇開環境的詭譎不談,其實那幢看來岌岌可危的公寓倒也還算舒適。
何況,那幢公寓里也許有著他急于尋獲的東西。
「呃,是這樣嗎?」代表搓搓手仍然跟在他身邊,絲毫沒有分道揚鑣的打算。「不知道您下榻哪家飯店,我們……」
這人還真煩!在與黎忘恩相差十步左右的距離外停下,村上憐一不耐煩的開口︰「如果有事請黎小姐代為轉達即可,如果我有任何意見,會主動地與貴協會洽談,這樣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
「你似乎很怕我?」
「不是!」代表先生看著他,臉頰老實不客氣地暈開兩朵紅雲。「我只是有、有點緊張,我……」
「你?」此時此刻的場景對他而言似乎有些……不,應該說是很熟悉。他皺起眉,不過對象不再是靜待在一旁的黎忘恩,而是眼前的男人。
斯文的代表先生重重地喘了口氣,等自己稍微鎮定後,才徐徐開口︰「我想知道村上先生住在哪里,也許我能私下帶您四處觀光,我想台灣有很多地方您一定沒有……」
「慢著。」村上憐一作勢打斷對方的下文。
「村上先生?」
「很抱歉,如果是我會錯意我向你道歉,但如果我想的沒錯,那麼對你的邀請和任何心意,我拒絕。」
「啊?呃……」斯文的代表滿臉失望地垂頭,沮喪地道︰「我明白了。」
「我並不想傷害你的心意,但最多只是朋友。」
「我明白。」明明是他自己唐突,他卻向他道歉。「謝謝您的直言不諱。」他伸出手。
村上憐一不假思索地馬上回應,在半空一握。
「那麼,告辭了,希望這趟台灣之行不會讓您失望。」
「貴協會安排的接待員很好。」也許有點古怪,但非常切合他的需要,也避免了很多麻煩。
目送他走過廣場,村上憐一才回頭走向黎忘恩。
而他走到她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抽掉她嘴上的香煙,不怕燙同時也表達惱火地在掌心捻熄。
「你一定練過鐵砂掌。」第二次了。
「我說過我介意。」他順手將煙蒂丟進一邊的公用垃圾桶。
「很?」
「非常介意。」
「我明白了,但並不代表我會開始不抽煙。」黎忘恩拉開車門,等他上車。「要癮君子不抽煙就像叫正常人不呼吸,會死人的。」
「抽煙才會死。」這個女人怎麼回事?故意和他作對?「抽煙者致癌率是不抽煙者的二十八倍。」
「早死早超生。」黎忘恩聳聳肩,關上車門,擋掉村上憐一訝異之後惱怒的瞪視,也擋去他還想再說的話。
可惜,一坐上駕駛座駛入車道,他們還是同坐在一輛車子中。「女人抽煙的姿勢很難看。」
「男人也不見得帥氣到哪里去。」
「我不抽煙。」
「我抽。」
發現對話陷入雞生蛋、蛋生雞的詭局中,村上憐一暗暗嘆了口氣。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允許自己跟她進行這種沒有經濟效益的對話。
「隆史呢?」
「跟在雨朵後面團團轉。」唉,她有點後悔為了一點小錢引狼入室。「他的吸引力顯然比你大得多。」
「你賺的錢一定都被他拿去解決醫療過失的糾紛吧。」
「你最好是在開玩笑。」而且一點也不好笑。
「真遺憾,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說笑話。」
「你!」村上憐一倏然住嘴。嘖,為什麼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又和她玩起小孩子的幼稚舌戰?搖了搖頭,為避免再次陷入無謂的對話,他轉移話題︰「那幢公寓里是不是有件古物?」
迸物?「我不懂。」
「一件古人手工紡成的布匹。」
「布匹?」
她在跟他裝迷糊嗎?「你沒看過?」
黎忘恩想了想,「沒有。」
「真的?」
「我沒有必要騙你。如果我有,而那布匹很值錢,我一定會賣了它。」
「你的萬能事務所……」
「是萬事不能事務所,除了我,里頭淨是些吃閑飯的家伙。」想到就氣。
村上憐一想想昨夜見過的那些人……
那幢公寓里住的都是怪人——這是他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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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人真的很奇怪。黎忘恩心想。
一個來台灣演講二十一世紀全球化對亞洲經濟的影響、滿嘴生意經的人,而且還是個日本人,竟然要求到故宮觀光?
以擺放沉悶、從中國強行搜刮來台、應隨古人入土為安的古跡文物取代聲色繁華的林森北路和新北投?
這個日本人真不像日本人。黎忘恩盯著正與一樓詢問台服務員交談的村上憐一。
直到他結束交談,才注意到她的凝視。
「不是每個日本人到台灣的第一個觀光景點就是你所想的聲色場所。」仿佛看出她冷然表情下的訝異,村上憐一送上白眼。「就像台灣人到日本的第一件事也未必是去銀座消費。」
她聳聳肩不以為然。
「你!」
「忘恩!」充滿驚喜的呼喚在極度要求輕聲細語的場合中顯得特別突兀。
兩人同時回頭,一張擁有陽光笑臉、略高村上憐一兩、三公分的男人走向他們,目光落在黎忘恩身上。
「你是忘恩吧?」
黎忘恩看著像颶風似出現在面前的男人,思索了一會兒,腦海里慢慢浮現一張相似但較年輕些的臉孔。「宋謙?」
「你還記得我。」宋謙別具深意地說。
「我記得你並沒有特別意義。」
「還是老樣子,說話直接。」宋謙朝眼前的男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這丫頭說話就是直接不饒人。」
村上憐一只是微微頷首,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好久不見。」宋謙開朗地打著招呼。「想想上次見面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黎忘恩的表情馬上出現不自然的神色。
宋謙再度轉移視線看向站在她身旁的村上憐一,頓了下,似乎在想什麼似的,半晌後才自以為意會地笑道︰「看來你過得還不錯嘛!我以為你會因為當年的事情而……」
「舊事不必重提。」
「是嗎?」宋謙帥氣地模模鼻子,笑容未減。「我一直很擔心你,怕你無法忘記過去的事重新開始,雖然那時……」
「夠了,過去的事不要再提。」她力持冷靜。
宋謙仿佛是個發現敵方破綻的將軍似的,帶著若有似無的得意或存心,裝作不懂她的意思續道︰「我還是很關心你的,只是你突然失去消息,我四處打听卻沒有人知道你的下落,結果……呵呵,幸好還有緣相遇,我一直告訴自己,如果能讓我找到你,如果能再重頭來過,我一定不會重復當年的錯誤,我希望……」
「宋謙,這位是村上憐一;村上憐一,這是宋謙,一個——以前的朋友。」黎忘恩打斷他的話,強行為兩個男人相互介紹。
這個最沒有文化涵養的人竟然能在故宮找到工作?令她不得不懷疑故宮的人事處理能力,是否差勁到不知道他文化知識的底限僅止于知道翠玉白菜是玉做的。
兩個男人禮貌性地握手互道幸會,村上憐一並沒有錯過黎忘恩瞬間乍變後又強迫自己安之若素的神色。
女人遇到男人會臉色一變、覺得不自在的原因少得可憐,比方說——在毫無預警之下遇見昔日男友。
很顯然的,她並不願意和這個叫宋謙的男人多交談。
這樣的黎忘恩讓他覺得……很無助。
他竟然覺得她很無助?她,黎忘恩?會有無助的時候?村上憐一對于浮現在心頭的想法感到訝異。
雖然無助是最不適合放在她身上的形容詞,但此刻他只找得到這個形容詞。
懊不該幫?
在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村上憐一發現自己的手臂早先于理智一步的環住黎忘恩的縴肩,嘴也不讓雙手專美于前,搶在理智之前開口︰「很抱歉,我們有事必須先離開,很高興認識你,宋先生。」
「好吧,下次要來之前先打個電話給我。」宋謙的目光掃過兩人,並沒有泄露出觀察後的感想,順手遞張名片給他。「我會特別招待忘恩和——你,村上先生。」
宋謙別有用意的拉長尾音,換來村上憐一的客套頷首回禮。
就在他們轉身欲離去時,宋謙冷不防的從後頭抓住黎忘恩的手。
黎忘恩像被雷擊似地猛然一震,迅速轉身同時抽回手喝道︰「你做什麼?」
「我……」宋謙咧開嘴,笑臉迎人,「我只是想告訴你,你長發的樣子很好看。你還記得吧?我一直很欣賞長發的女人……」
「與我無關。」
「忘恩。」
「還有什麼事?」素來平穩的口氣顯得不知所措,泄露出一絲心慌意亂。
「我只想告訴你我一直很想再見到你,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過去的事,她沒有再次翻閱溫習的打算。
對于生活這本書,她向來不是會一再溫習的好學生,總是不斷不斷地急于翻往下一頁。
不願溫習過去,是因為溫習並不會讓她得到好成績。
冷漠回應宋謙的熱切後,在村上憐一極有默契的幫忙下,她轉身離去。
並肩同行的村上憐一驚訝地發現掌下的縴肩隱隱傳來一陣又一陣輕微的顫抖,他訝然地側首看去,只見一排貝齒不斷咬緊下唇,貝齒的主人仿佛正極力克制些什麼。
難過、哀傷……此時此刻,從黎忘恩的面無表情中他讀到這樣的訊息。
他原本以為就算天塌下來她的臉色還是會一樣地毫無表情,可是一個叫宋謙的男人才出現,就能讓她神情驟變。
他感到吃驚,同時也莫名地介意,在心里,有種硬石壓下的耿耿于懷。
他介意什麼?村上憐一暗自思忖著,發現竟和上回對隆史和她相處融洽的事實介意的情況相似。
為什麼?他再次自問,卻一樣沒有答案。
而這次,明知怎麼想都沒有答案,毫無經濟效益可言,但他不管怎樣就是無法丟開疑問。
他在乎她,沒來由的就是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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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根——他知道理由︰她心情不好。
第二根——他明白原因︰她心情非常不好。
第三根——他清楚事由︰她需要借此來發泄。
第四根——他告訴自己︰心傷要靠時間來平復淡忘。
第五根——他做了決定︰開門下車走到車頭,伸手過去捻熄公害制造者用來惡化空氣的工具。
「你煙抽太多。」隨身的面紙不知有幾張是花在收拾被自己捻熄的煙蒂上,這是另一回。「對身體不好。」
「你嫌不好聞,就離我遠一點。」回應他的,是拒人于千里、甚至是萬里之外的冷淡。
「別來惹我」的警告意味明顯強烈,但村上憐一仍執意要趟這渾水。
「不是不好聞。」村上憐一拍掉掌心的煙灰、擦淨手,看著依然面無表情的黎忘恩。「是臭。」
「你這個可惡的空情清淨狂。」
村上憐一扯扯唇角,不予置評。
腳跟往後踩上保險桿,向後傾靠在車頭上,黎忘恩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遠方,沒有焦點的茫然一片。「你有傷心的經驗嗎?」
已經承受重量的休旅車再一次因為重量加附而下沉,村上憐一躺靠上另一半空出的車頭,遙望黃昏時分橘黃朦朧的山形。「文藝小說的遺毒嗎?只要是傷心的人,不是提一袋啤酒往海邊跑,就是到山上抽煙解悶。」
「原來日本的文藝小說和台灣的沒差多少。」發泄傷心的方法少得可憐、蠢得讓人嘆息。「老掉牙的肥皂劇。」
「至少你有點新意。」她是看著山抽煙解悶,但不同的原因是——故宮附近的停車場正好面對一座山,而她,似乎還沒有開車離開的打算。
不是郁悶的人去就山,而是山倒霉地遇上她這個郁郁寡歡的人。
「你有過傷心的經驗嗎?」她問。
「不曾傷過心的只有還沒出生的人。」
「被傷?還是傷人?」
「人不是被傷就是傷人,一而再的不斷循環;人與人之間總有傷人的時候,當然也有被傷的時候。」又落入雞生蛋、蛋生雞這種沒有標準答案又毫無意義的問題中了。村上憐一有所了悟,但此刻,他想跟她談下去。
或許,是她身周落寞的氛圍感染了他。
「你一定是傷人多于被傷。有些人很好命,多的是傷人的機會,就像武俠小說中武功高強的高手,傷了對手自己依然毫發無傷。」
他回想過去經歷的情事,無法反駁她的話。「有時候就算不想傷害對方還是無法避免,感情的事不由人的部分比較多。」
「呵呵。」
「你笑什麼?」
仰首望天的臉側過來看他。「從你這個滿嘴生意經的男人嘴巴里竟然吐得出這麼感性的話,真讓人意外。」
「就算是現實世儈的生意人,也會想要擁有一份真誠的感情,也會希望自己真心愛的人能一樣真心地回應自己,執著不變。」
「不變?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改變,人心更是變得比這個世界不知道要快幾倍,而你卻想要一份不變?」深受文藝小說荼毒的人恐怕不是她吧。「不要告訴我你的凱因斯定理是從某本文藝小說上學到的。」
「不崇高、不遙不可及就不是理想。」雖然學的是現實冷硬的經濟,但他知道這世上還是有深刻不變的感情,商業的現實並沒有破壞他對感情的看法;更甚者,他心知肚明自己是向往深刻的感情的,希望自己能擁有,就像他的雙親那般。
天真也好,不務實際也罷,誰教自己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曾經以為感情很單純,再簡單也不過,只有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喜歡就能在一起,不喜歡連在一起一秒鐘都受不了;可是,事實並非全然如此,有時為了某些目的,人可以強迫自己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還能裝出喜歡對方的樣子。」黎忘恩說著說著,習慣性地夾起一根煙。「人類似乎很擅于逢場作戲,每個人都是好演員,奧斯卡最佳男女主角獎不應該只有一個。」
煙還來不及點上,就被人半途取走,她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誰。
「認識你後之後,我的煙被丟掉的比被抽掉的多。」她看著煙灰盒中另一根新煙的尸體。
這一句話,夾帶著十分明顯的抱怨。
「這是好現象。」他很樂意去做這個丟煙的人,淨化身邊的空氣。「不是每一個人都愛逢場作戲。宋謙為什麼假裝喜歡你、和你交往?」
是他聰明還是她說話笨拙地透露了什麼?黎忘恩轉頭,就著灰多于黃的暗淡天光,看見他的眉頭深鎖。
苞聰明人說話得小心,否則常常會因為無意中簡單的一句話泄露口風。
「那是過去的事。」黎忘恩以指順了順頭發。「我真的不能抽煙?」
村上憐一的回答是——把今天在路上向殘障人士買的口香糖丟到她手上。「你可以嚼口香糖代替。」
「你真可惡。」她開始後悔接下這份差事。
「不想說就開車上路。」夜幕已降,村上憐一提出建議。
「我懶得開。」她很不負責任地把鑰匙丟給他,自己坐上副駕駛座。
村上憐一只好認命地聳聳肩,以自己一場演講酬佣百萬的身價當起臨時司機。
「別指望我不會迷路。」他並沒有沿途記路的好習慣。
棒壁的人沒出聲,直到他開車上路,才突地傳來淡漠得仿佛不干己事的聲音︰「他和別人打賭,如果追到我,打牌輸的錢就不用還,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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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簡單?
恐怕未必。回到公寓進入各自的房門前,村上憐一還清楚地看到黎忘恩臉上空洞的表情。
如果愛情真像她說的那麼簡單,取與舍是一秒之間就能決定的事,又哪來天長地久這種不切實際的希望?
那個女人在說謊,她並不像自己所說的那般不在乎。
「黎忘恩在哪兒?」村上憐一以某種節奏敲開隔壁的門。他不明白為什麼單純的一扇門要一改再改,從拉開改成推開,現在則是以敲門節奏作為密碼的聲控。門一開,隨即映入眼簾的五張辦公桌旁,只剩雨朵‧席拉留在位置上用一貫的優雅姿勢修整指甲。
「啊?」明眸眯起絕艷弧線,如夢初醒一般。「你好。」
「我找黎忘恩。」
黎忘恩?縴指輕抵下顎想了想,雨朵惋惜地搖頭。「這里沒有這個人。」
沒有這個人?
「請問你是誰?」
他是誰?皺起的眉頭幾乎快打死結。「我是村上憐一。」
「村上先生你好。」雨朵朝面前的男人點頭。「請問你有什麼事?」
「我找黎忘恩。」心中疑雲涌出,這個名叫雨朵‧席拉的女人打從一見面,就跟古怪二字月兌離不了關系。
或者該說這棟公寓里的人、事物都和「古怪」這個字眼月兌不了關系。
想到自己如今也待在這棟公寓里,村上憐一的眉峰更是高聳得如絕崖峭壁。
「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
一樣的答案告訴他之前都是白問的,一如雨朵‧席拉不變的絕色笑靨。
這個女人的記憶力很差。他心里有了結論。
「我們這里只有黎,她在頂樓天台。」雨朵笑咪咪地說︰「她說要去跳樓。」
跳樓?
砰的一聲,辦公室中又剩雨朵一人,奪門而出的村上憐一,任焦急燒灼自己的心,生平頭一遭有怕來不及做什麼的念頭。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向來從容不迫的行事作風會有被打破的一天,畢竟至今每一件事都尚在他的掌握範圍中,只要循序漸進就能水到渠成,在眾人眼里,他一直是穩健行事的村上憐一。
如今,腳下是接連不停的紛亂腳步,就像後頭有只瘋狗追趕的急促。
跳樓!他無法想象雨朵何以說得這麼風輕雲淡,就像在談論天氣一樣悠哉。
一顆心幾乎要從喉間吐出,他無法想象黎忘恩摔成一團肉泥、
分不出是頭是腳、血淋淋的慘狀,那會讓他難過,而且……害怕。
如果再也听不見那個總是清冷的聲音輕嘲哼笑;如果那種冷淡漠然的眼神在這世上消失;如果再也不能管束老煙槍的她……
他的生活會有多無趣、多單調、多貧乏啊!
天台的門近在咫尺,他伸長手,在跑到之前打開,在跨過門檻站在樓梯間望向天台的光圈之中的同時,拉開喉嚨焦急地大喊︰「黎忘恩!」
一抹零星紅光在他出聲後消逝在老舊漸銹的欄桿外,無聲無息地——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