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晨──
「我要出國幾個月,這段時間的生活費已匯進戶頭,拜~」
一大早,留下一段沒頭沒尾的話後,韓希武逃也似地閃離陽遙韓視線內。沒辦法,誰叫愛上陽遙韓的事使他太過震驚,想不逃都不行。
陽遙韓似乎非常習慣韓希武總是來去匆匆,也不曾過問他的歸期,在韓希武離去時,他頂著一夜未眠的惺忪睡眼,稍稍將冰箱中的存貨整理下,平常因為韓希武總會來用餐,為了應付韓希武的大食量,冰箱里蔬菜、水果、肉類的存量都特別豐富。
平時,陽遙韓總是隔天買菜,照理說,就算韓希武突然離去,依他的正常食量,冰箱里的東西也該在一星期左右消化完畢,可是每次韓希武離去後,家里少了個要定時吃飯的人,他總會忘記喂飽自己,冰箱里的菜常會放到壞掉,不如剩早整理整理,拿去給大學學弟加菜,以免浪費。
他也不擔心學弟收不收,反正他從大學時代就常做此事,學弟們都已習慣,因為他買的食材品質相當不錯,他們皆歡迎他送菜過去。
默默地將菜清點好後,陽遙韓小睡片刻,才將菜裝滿塑料袋,並將房門鎖好,設定好保全,開車出門。
雖然韓希武現在不太做道上生意,但不代表他在道上沒勢力;雖然他和陽遙韓一直很低調,就連以往常跟在他身邊的弟兄,也少知陽遙韓的存在,不過,不代表著陽遙韓待在他身邊沒有危險;所以,他買了鋼板厚的車給陽遙韓,在家里裝上最好的保全,不曾由正門出入居處,可惜陽遙韓向來無心,對韓希武的關切視而不見。
學弟的住所並不遠,加之他出門的時間並非尖峰時段,尚不及清醒,陽遙韓便已來到學弟家。
不巧,真的非常不湊巧,就如同每個重大事件發生前均有前兆一般,學弟甲並不在家,家用電話沒人接、手沒開,陽遙韓嘆了口氣,怪自個沒事先連絡,只得驅車前往目前就讀研究所的學弟乙住處。學弟甲、乙兩人像約好一樣,雙雙消失得了無影縱,陽遙韓自認倒霉,想了一下,往學弟丙的宿舍去……
絕對是約好一起出門!三個都不在,三個人合起來五只手機沒有一個有人接。陽遙韓從無奈嘆息,到達白眼翻不停,依然于事無補。
菜,仍要找地方送,不然會壞掉,那一大堆高級食材,丟了實在可惜……他思考良久後,由記事本中翻出個從沒去過的地址。
這個學弟和他同年,因為重考所以晚了一屆;他們在社團認識的,個性很開朗,以前他們常在他住處聚會,不知為何,去年,這個學弟突然和他們漸行漸遠,他們曾戲稱他定是談戀了愛,才會有異性沒人性。
但事情似乎不甚單純,莫他半年前搬了住所,連地址都不給他們。
陽遙韓手中的地址,是他兩個月前,趁他最好的朋友喝到爛醉時問出來的。
雖然事後有答應那個死求活求、差點跪在地上用力磕頭,說他有絕對不想被人找的理由,拜托陽遙韓絕對不要去找他的家伙,絕對不會依地址找去。
雖說他是答應了啦~不過……只是送個菜幾分鐘的事,應該沒關系吧~
他記得學弟家境不是很好,家里還有負債,他研究生兼研究助理的薪水雖說不低,扣掉房租和固定拿回家的錢後,薪水已索剩無幾,拿菜給他,他應該很高興才對。想起學弟家有大筆債務,更君堅定陽遙韓拿菜過去的決心。
踩下油門,依著地址,陽遙韓在半個小時後,終于找到地址上的房子,房子是幢五層的公寓,最上面加蓋有鐵皮屋,學弟就住在那里。
將車停好後,陽遙韓抬頭望向鐵皮屋,呆了一呆,爾後爆開大笑。
六樓的窗戶沒關,大概是仗著六樓蚊子飛不上去,對層又只到五樓而已,難以看到六樓的事情;當然,也有可能是情愛一時狂涌心頭,來不及掩去外界目光。
總之,陽遙韓微些意外地看見六樓處,兩個人吻得難分難舍,其中一個人,自然是他那個親愛的學弟~另外一個嘛……雖然那人蓄著長發,使他看不清他的真面相,但從敞開的襯衫間,和他的體格,怎麼看對方都是名男子,而非先前大家猜測中的美艷女子。
原來如此,難怪學弟躲他們躲得半死,他記得先前一群人在一起時,眾人總是對同性戀抱著反對或沒感覺但不接觸的態度……
敝了,他記得當年學弟並不是靜默的族群,而是破口大罵的人之一,怎麼現在……
難道當時是為了掩視嗎?
陽遙韓沒擅自下定論,提著菜,帶著惡劣兮兮的笑容,用力按下六樓門鈴。
他的笑容很真,連眸子都找尋得到開朗氣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底連一絲絲笑意也無,笑容他可以裝得極度極度真確,但笑靨是什麼,他不知道,從沒了解過。
記憶之中,他僅對程沛然笑過,真實的笑容;縱使六年來韓希武一直在身邊,他仍打不進他心靈深處,程沛然依舊是最重要的存在。對一段不曾開始的感情如此執著,陽遙韓自個兒也覺得好笑。
幾次門鈴後,連他都可以感覺到六樓的慌慌張張,笑靨依然如花,並且益發增大。
「誰?」對講機那頭傳來明顯喘噓噓地聲音,來的人恰恰是陽遙韓的學弟。
「送菜來的,你也消失得太久了吧!」陽遙韓用笑意開口,想著等會將看到學弟不知所惜模樣,陽遙韓便覺樂不可支。
「陽……遙韓?」學弟的聲音遲疑著,像是不敢相信他會出現,又像是不希望他出現。
「我把菜放了就走。」陽遙韓怕他避不見面,後面又加上一句。
「好……謝謝。」學弟猶疑了會,最終老實點頭,按開樓下大門。
原本是五層樓的公寓里,並沒有電梯這種東西,水泥制的樓梯間里,有種老公寓皆有的霉味,一旁牆角處蜘蛛愉快地結起網,角落里則看得到不知誰丟棄的破雨傘。
大門因為年久失修,有點難關,陽遙韓試了幾種角度後,終它密密合上,听到喀擦一聲時,提滿菜的手和面部表情皆放松少許,沒去評估此處房租該為多少,也沒去想學弟的情人會是什麼職業之類的無聊事,陽遙韓僅是重新載上微笑面具,往六樓爬去。
陽遙韓可以預見,在他走到六樓的短時間內,六樓里會多麼慌亂,學弟的情人想必得細心躲藏起來,以免發生不測。
再度敲門時,門內果然已無長發男人影縱,陽遙韓帶著笑,將提滿手的菜交予學弟,沒等學弟開口趕人,他已利用身形縴瘦之便,闖入廳室內。
「那個,不好意思……我、我不太方便。」學弟吶吶地說著,表情復雜。
從他的表情上,能夠清楚讀出,對于沒能阻止陽遙韓入內感到著惱,其余的不安與惶恐,陽遙韓沒有興趣解讀。
「包養我的那個人……是男人。」陽遙韓往室內張望之余,用他微笑假面故做無事地回頭朝著學弟綻笑。
大學時代他一直是個怪人,他不太談論自己的事,和同學交流也時密時疏,加之他長像太美,小巧的臉蛋和模特兒般良好身材比例,使他在校內備受注目;大三那年他才隱約透露他被人包養。
他知道老師同學、學長學姐、學弟學妹們皆對他議論紛紛,可是他們從未在他身上找到確切證據,八卦始終是人類天性,于是他們開始猜測,從一開始被富商的寂寞原配包養、後來的女強人姐姐女友、到年輕遺孀,畢業前夕的版本是,有錢人家任性的獨生女,在受父母之命結婚前的玩樂。
可是不知為何,沒有人猜測他被男人包養……
「咦!」學弟楞住數秒後,放聲大叫,可惜他已經阻止不了陽遙韓逛進房間開門。
「嗨!」陽遙韓用準備好的笑臉對室內人展露,對在看清男子新面目後僵化。
心,猶在跳,每一下跳動都帶著痛楚。
「嗨~」男子也朝著陽遙韓笑,柔順發絲披在他肩上,形成一圈類似瀑布的效果。
男子盤坐在床上,幾分無聊無奈地等待學弟開他支走。
男子有張端正而溫柔的臉,笑時眼角會微微下垂,露出和諧氣息。
男子不愛吃辣,每次菜里有根辣椒就能讓他皺起眉頭,閉口不吃,青椒他已不敢嘗試,更別提朝天椒、芥茉一類。
男子愛書,他能捧著幾本書一語不發地度過一整天,若不提醒他,怕連吃飯也沒空記得。
男子有點低血壓,早上很難爬起來,至少要賴一小時床才敢起身,不過個性溫和的他不太有起床氣這種東西,即便是最難起床的早晨,他也能用微笑面對叫他的人……不過,他會倒頭繼續睡。
男子有個他在夢里千思百想,念念不能忘卻的名字──程沛然。
「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兩人之間,先以微笑開口的人是程沛然。
他向來和平的面容上,初次顯露一抹防備,似乎他的戀情受過不少人批判,使他少了以往和氣;也有可能,他和男人交往的事,最不希望被陽遙韓發覺……
「我──現在跟我住的人,是個男人。」陽遙韓急急說道,像在找借口似地,想挽回程沛然對他的信任感。
語畢後,陽遙韓試著掛回微笑面具,用他平常蠻不在乎的態度笑著,可惜,失敗得徹底。
他止不住雙手顫抖,更止不住胸口疼痛加劇。他至今,愛著程沛然啊!
「啊!?」程沛然也是一聲驚叫,旋即笑開,整個人輕松不少。
「抱歉,我只是……」
放松之後,程沛然歉然勾起笑,從腦有限的詞匯里尋找可用的道歉字眼。
「沒關系,我知道。」陽遙韓幾度失敗後,終于換上他最滿意的一張面具,有笑、有溫柔、有體諒,雖然沒有真實,但也不錯了,人生在世,有幾個人知道真實是什麼,又有幾個人拿得出真實來。
學弟亦在此時踏進房門,非常自然地坐往程沛然身邊,動作輕柔又堅定地摟住程沛然,朝向陽遙韓笑得平和但幸福。
「遙韓我認識,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人。」程沛然望著學弟,發出一句唯有二人才了解的話。
學弟點點頭,露出驚訝于巧合的神情,程沛然則朝著他笑得溫文。
陽遙韓沒去揣測兩人間的秘密,單單平撫心內狂肆翻動的情感,足以耗盡他全部力氣。
「因為以前大伙總是……我以為大家都不能理解,所以沒連絡。」學弟幾度失敗後不好意思地開口道。
「嗯~」陽遙韓曖昧以應,不表意見。
「我以前是覺得惡心,可是……他不一樣。」沉默一會兒後,學弟續道。
說著,他擁著程沛然的手微微施力,像在對陽遙韓保證會對程沛然好。
為何向他保證?陽遙韓彷佛察知什麼,又像在偌大黑暗中,舉著單燭的人,除了自己的手指外,什麼也看不清晰。
「我大學畢業就回來了,有找過你,可是都沒下文,爸媽都說不知道你的下落。」這次開口的人換成程沛然,他解釋著什麼,又似……帶著前塵已逝的空虛。
「我大學以後搬出去住,所以……」陽遙韓解釋著,又嘎地停止,連他自己也不知他為何要解釋,讓氣氛變得尷尬。
學弟沒有說話,抿緊的唇瓣壓抑著怒氣;程沛然亦未開口,帶笑面龐忽顯得淒楚。
陽遙韓瞬間懂了,雖然他不曾听到任何一句足以證實的話,但他好似懂了,懂了程沛然為何被外逐到國外,他又為何被送給韓希武……開始懂了,又不曾懂過一般。
六年前,就如同他暗戀著程沛然一般,程沛然也愛著他……想必,他們之間連當事人都未曾察覺的情絲,被程氏夫婦先行發現,于是程沛然被送出國,他則被送予韓希武,誰知天算不如人算,程沛然回國後仍愛上另個男人,甚至離家出走。
「這是我的新手機,有事可以找我。」他勉強自己笑。
陽遙韓動作僵化地,從皮夾中抽出一張突發奇想時印的名片,抄上他辦了門號後尚未使用過的手機號碼,直接塞到程沛然手中,打算等會去買只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等待。
「謝謝。」學弟和程沛然同時輕語,笑靨感激。
陽遙韓也跟著微笑以應,只是有一口氣卡在喉間,讓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眼楮慢慢漫上霧氣,趁著淚水尚未滴落,他快步閃離學弟和程沛然的愛居。
踩下油門,確定遠離後,淚水狂涌。
他的面具底下,只有一張臉孔,為程沛然哭泣的臉,哭了足足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