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熱氣蒸騰的街上人群稀稀落落。
天氣陰陰的,沒有風、沒有陽光,亦沒有下雨的跡象。
冷漠的城市里,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蜷曲在消防栓旁的男人。
迷路在寧與錦的生命里是家常便飯,頻繁得跟感冒差不多。情況好時次數少一點,情況不佳時三兩天就發生一次。
現在的寧與錦顯然處于情況不佳的狀態。
他曉得他迷了路,亦知曉再蹲在此處也尋不到回家的路,可是他不想動。
母親大人問他是不是同性戀,女子說同性戀是變態,君子旭的態度十分坦然,鄭雅今向他索吻有如喝白開水……他都快分不清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
弄不清自己的心態和找不到回家的路這兩件事,都讓他心情混亂。
此時,柏油路上一輛黑色車子從寧與錦前方十公尺處開始減緩速度,超過他之後完全停下來,而後又加快速度離去。
車子的型號令寧與錦相當眼熟,車牌號碼亦不陌生。
如果它不是黑黑亮亮剛剛上過水蠟,會讓他以為是幾天前的某車。
也就是說,若在它上頭撒層灰土,駕駛再降下車窗將半截白皙手臂露出車外,他即能準確無誤地憶起它的主人名喚鄭雅今。
十分鐘後曾經加速駛離的轎車再度回到寧與錦的所在位置,這次駕駛在寧與錦處靜止了兩秒方才開走。
五分鐘後車子第三次出現,駕駛非常準確地將車停在寧與錦身前,降下車窗。
車內戴著橘色太陽眼鏡的人正是鄭雅今,如假包換。
他來了又去、去了再回的原因,與其說是不想和寧與錦有所牽扯,不如說他無法確定蹲在路邊的人是寧與錦。
沒道理他隨便在路上逛都會遇到寧與錦吧?這是第二次了呢!
他記憶里的寧與錦平常酷酷冷冷,實則個性沖動。
因為害怕迷路幾乎不離‘地下室’一步,除非購買必需品,或是天殺的外送人員請假,只得自個兒取貨。
外表像是很會玩的人,其實非常認真負責,從不輕易關店休假。
基于以上理由,鄭雅今會懷疑眼前人是否為寧與錦,實屬正常。
但是直覺告訴他此人確實是寧與錦。別問他怎麼會生出此種直覺,這個問題太過于神聖,他需要參詳三十年,再耗費十年心血才能轉為人類能理解的文字表達出來,現在就不要問他吧!
坐在駕駛座上,鄭雅今沉默地望著寧與錦,不知該不該開口叫喚。
思考三十秒,他瞧見寧與錦的委屈模樣,再伸出頭看看壓在輪胎底下的禁止停車線……為了他自個兒的荷包著想,叫吧!
‘嗨!你迷路了嗎?’他訝異于自個兒聲音里有著期待,但不知是何種期待。
寧與錦沒有抬頭,倒是悶悶不樂的說了一句︰‘要收帶路費嗎?’
鄭雅今不禁泛起微笑,很高興寧與錦記得他的聲音。
‘你陪我吃頓飯就成。’說罷,他忍不住笑了一聲。
輕佻話語實則飽含關心,他不認為晏起的寧與錦有吃飽飯。
寧與錦抬起頭,努力睜大眼楮看著鄭雅今,好似一輩子都沒看過他。
‘難不成我不跟你索吻,你就不認識我了?’鄭雅今打趣的道。
寧與錦很不給面子地點點頭。’差點以為是外星人喬裝的。’
‘有我這麼帥的外星人嗎?’鄭雅今皺眉裝嗔的道。
‘你讓我K兩拳,會瘀青表示你是人類,如何?’寧與錦認真的答道。
鄭雅今二話不說,拉起襯衫露出昨天被揍的痕跡。’這個算不算?’
好奇心引得寧與錦起身探看,鄭雅今卻快他一步用衣衫擋住骯部。
‘要看就上車看,在街上拉拉扯扯的,你不要清白我還要。’鄭雅今故作羞赧。
寧與錦怔愣了一下,忽然覺得鄭雅今在某方面和君子旭還真像,難怪他進公司不久就跟能跟著君子旭四處跑,物以類聚嘛!
上了轎車,寧與錦乖乖系上安全帶坐好,讓涼涼的冷氣安撫紛亂心緒。
家快到了,他有這種預感。
說過上車才讓他看的鄭雅今將中控鎖一按,升起車窗,還把衣衫穿整好,一副’既然到手就不需要再騙’的模樣。
對此寧與錦沒什麼異議,他對自己的拳頭有信心,之前既然已經一擊命中,看不看獵物的慘況不是重點。
況且,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佔據他的心思。
‘同性戀會遺傳嗎?’停第一個紅燈時,寧與錦輕聲開口問。
‘看情況吧!我有見過一家人,兒子全是Gay,女兒都是蕾絲邊的,真虧他爸爸受得了!’鄭雅今發揮業務員專長,用力假笑給寧與錦看。
‘為什麼只講他爸爸?他媽媽呢?’
‘蕾絲邊。’鄭雅今似認真、又似開玩笑地答道。
‘是嗎?’
‘同性戀又不是罪,除了愛同性以外,其余和異性戀有什麼不同?’鄭雅今輕聲而堅定地說道,’況且我們都是好人。’
聞言,寧與錦轉頭看著鄭雅今,大大笑開的唇角正好盛接兩行眼淚。
‘我喜歡男人。’他笑著流淚,說了始終不肯坦白的話。
‘我知道。’鄭雅今也笑了。
‘看得出來?’寧與錦有些訝異。
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至少在同志圈里混了這麼多年,認為他是異性戀的大有人在,雖然追求不成而當他在硬撐的人也不少。
‘不然你怎麼會開GayPUB?’鄭雅今理所當然的道。
他跟所有初次踏入‘地下室’的人一樣,認定開GayPUB的人都是Gay,雖說有時候會有例外,但畢竟是少數。
一瞬間,寧與錦的嘴巴扭曲成S型,心里很受傷。
他掙扎不休後的表白,鄭雅今竟然想得這麼簡單。
電視演的果然都是騙小孩用的東西,如果是電視劇,鄭雅今現在應該抱緊他,用’我什麼都了解’的表情說︰辛苦你了。
抱緊他……思及這個字眼的寧與錦臉頰竟有些發燙。
‘開GayPUB的都是Gay嘛!’顯著開車的鄭雅今沒注意到身邊人的異樣,自顧自的又說了一次。
‘「地下室」不是GayPUB!’寧與錦低聲怒吼,非常堅持。
‘不是GayPUB,為什麼有一堆同志?’鄭雅今嘲弄地瞄了寧與錦一眼。
‘我怎麼知道會有一堆同志跑來,他們要來關我什麼事?’寧與錦疾言厲色抗議道。
‘物以類聚嘛!’鄭雅今笑嘻嘻地說出讓寧與錦吐血的話。
‘又不是我要他們聚的,我開店做生意,只要不鬧事都是好客人啊!’如果這是漫畫,現下寧與錦額頭應該已出現青筋,只差沒爆血管。
‘不只他們,你也是啊!’
‘是什麼?’寧與錦忘記自己剛剛才坦白過。
‘同志啊!我們全都是同志。’又一個紅燈,安穩地停好車後,鄭雅今大聲地在寧與錦耳邊強調。
‘就告訴你我不……好啦!我是,是又怎樣?’寧與錦及時想起自己剛剛承認的事,沒有笨到自打嘴巴。
‘不怎樣,希望你承認事實而已。’
兩人就這樣沒營養的吵鬧著,直到淚干了,悲傷飛散……家,也快到了。
相信有一天,他不會再迷路。
從那一天起,寧與錦和鄭雅今之間有了變化。
包正確點來說,鄭雅今成了特別的人。
鄭雅今或許不是寧與錦生命里最棒的男人,亦不是最愛他的人,更不曾在他迷惘時給予守護……但是他出現在此時此刻,正是寧與錦最脆弱的時候,在寧與錦倔強表象松動的現在,鄭雅今像一根錐子,恰好刺進他最柔軟的心房。
所以鄭雅今是特別的。
于是現在的情形是︰明明‘地下室’不賣酒,鄭雅今卻能從寧與錦手中騙到酒喝——嗯!如果自己拿、自己調、自己洗杯子、自己算帳也是騙的話。
總之一個月後所有‘地下室’的常客都知道,從寧與錦手上得不到的東西——比如酒,能從鄭雅今那里取得。不過有時候會被寧與錦搶去淋在鄭雅今頭上當護發水用。
不管發生過什麼事情,不管前一天他們是否爭執過,第二天鄭雅今仍會帶著微笑出現在‘地下室’;時間不一定,從傍晚未開店時到清晨即將關店前都有可能,但無論多晚他總會出現。
這天,也不例外。
晚上九點多,以‘地下室’的營業時間來說既不算晚亦稱不上字,鄭雅今如期出現。
他一身上班的夏季西裝,頂著略長但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手中舍著便利超商的便當,緩緩晃到吧台邊,拆開塑料膜,分開免洗筷,準備吃他遲來的晚餐。
寧與錦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低頭繼續將柳橙榨成一杯兩百元的新鮮柳橙汁。
‘本店禁外食。’寧與錦道。
可想而知,這話是對鄭雅今說的,火藥味沒有半分,倒是有著堅定和固執。
‘如果你賣餐點,可以不讓我餓死,我就不帶外食。’吞下一口飯,鄭雅今對寧與錦眨了眨眼。
言下之意,他想吃寧與錦煮的飯菜。
寧與錦將剛榨好的柳橙汁往鄭雅今面前一擺。’一餐不吃餓不死。’
‘你這叫飯後水果。’鄭雅今微笑的道。
吧台後的寧與錦眼神冰冷。
緊接著,鄭雅今趁寧與錦尚未反悔,將果汁奪過來一飲而盡。’謝謝你請客。’
‘有人說是給你的嗎?’寧與錦寒聲問道。
這時節柳橙不好買耶!就算買得到汁也不多,一杯柳橙汁得壓多少柳橙才有,竟然被鄭雅今喝得一干二淨!
‘我了解你個性內向,不好意思直接說請我喝,為了不浪費你的心意,我當然停在最快時間內將它喝進肚子里!’
鄭雅今擺出職業笑容,卻換來寧與錦狠狠的一拳。
喝!好在他平常反應就快,再加上被寧與錦訓練多時,現下除非他故意讓寧與錦打來出氣,否則寧與錦自傲的鐵拳壓根兒打不中他。
不過有件事情希望不是他的錯覺,怎麼好像……寧與錦拳頭的力量和速度越來越不若以往,仿佛是心疼他又赧于直接表示,所以還是要虛晃一招以示’清白’。
‘兩百元。’寧與錦指指空了的玻璃杯。
‘你不用以金錢價值來提醒我你有多愛我,我都明白。’鄭雅今誠懇的道。
寧與錦開始懷疑,鄭雅今的業績節節升高是否與他越來越厚的臉皮有關系?畢竟死纏爛打也是一種天分。
‘我沒說要請客。’
縱使曉得響應鄭雅今只會招來更多令人吐血的話,但是揮拳落空的滋味,讓寧與錦氣得理智盡失。
或許,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想多听听鄭雅今的聲音。
除卻內容不談,鄭雅今的嗓音好得沒話說,低沉時宛若加重低音的大提琴,說到激動時的高昂音調則似木琴般清亮迷人。
不過讓寧與錦希望一听再听的,則是結合兩者的完美——他平常的聲音。
‘你沒吃晚餐嗎?’鄭雅今問了個不相關的問題。
‘關你什麼事?’寧與錦依舊擺著臭臉。
‘怎麼不關我的事?我們做都做了,你還把我當外人?’
鄭雅今裝出委屈的表情,引得一旁的客人都向寧與錦投以責難眼光。
‘我跟你哪有做什麼!’寧與錦咬牙怒道。
他不過就’坐’了一次鄭雅今的車,如果這個也算,出租車司機馬上成為全天下最風流花心的人種了。
‘我們接過吻啊!’鄭雅今朝著他眨眼。
‘少放……’寧與錦罵到一半,記憶力剎那間恢復。他們真的接過吻,縱使僅僅是蜻蜒點水了一下,但唇踫唇不叫吻,叫啥?
鄭雅今笑得好開心,趁寧與錦發呆時將盒里剩余的飯菜吃個干淨。
好半晌後,寧與錦才由齒縫中迸出一句︰’那又怎樣?’
‘沒怎樣,我不過關心你吃飯了沒有,擔心你胃會痛,僅此而已。’鄭雅今笑得真誠無偽。
寧與錦怒火瞬間平息。面對這麼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他怎麼氣得起來?
然而他感動的眼光尚未消失,鄭雅今這廂又涼涼地補上一句關鍵性話語——
‘你一胃痛就會亂發脾氣。’
刷的一聲——再閃。
鄭雅今剛剛慶幸自己閃過密與錦丟出的柳橙皮,旋即听到一聲慘叫,果皮正中站在舞池邊高大男人的頭。
身形傾長的男子原本是一臉邪笑,用眼楮捕捉舞池中的美人們,此時邪魅俊顏卻變成苦瓜樣。’不會吧?為什麼我在「地下室」比在家里還衰?’
‘兩百元。’寧與錦瞄了男子一眼,低頭切柳橙準備榨第二杯。
‘什麼兩百?’男子一頭霧水。
鄭雅今斜坐在椅中,好整以暇地看戲。
雖然寧與錦斗不過他,但是欺侮欺侮旁人倒不成問題。
‘柳橙汁的錢。’寧與錦用下巴指指吧台上的空杯。
‘我又沒喝,憑什麼叫我付帳?’男子不滿地叫道。
‘就憑我有官陽泰的手機號碼。’寧與錦淡然的聲音由吧台內傳來,他埋頭努力榨汁,似乎認為跟男子講話連禮貌地注視對方都不需要。
‘啊!我竟然忘記有喝過柳橙汁,真是不好意思,我喝的東西當然會付錢。’男子的態度瞬間改變,笑眯眯地送上現款。
須臾之間,鄭雅今已明白此人是誰——孟德耀。
他並不認識孟德耀,但是見過官陽泰一次,在他難過失戀的當天。
若不是官陽泰帶著朱葉去找他心儀的人,他不會失戀得這麼快。記恨的結果是他從此對官陽泰的身家清清楚楚,曉得官陽泰在一捻紅附屬的羊咩咩工作室上班,領頭老大名喚孟德耀,兼任官陽泰的親親戀人。
他無須多問什麼,單憑寧與錦和孟德耀間的對話,即知孟德耀來此地之事壓根兒沒跟官陽泰說,簡單一點的說法即為——翹家。
他初初听說官孟二人之事時,還以為孟德耀是瘦弱、善良型的人,才會被斯文的官陽泰欺負,沒想到……哈哈哈!這算不算是人不可貌相的代表?
‘笑什麼?’瞥見旁邊有個偷笑的人,孟德耀立即將滿腔怒火發泄出來。
‘我听說過羊咩咩工作室的孟德耀手藝高超,做的衣服足以和高級訂制服媲美,今日有緣見到,怎能不打從心底高興?’
鄭雅今滿嘴好話,霎時間澆熄孟德耀的怒火。
寧與錦不悅地抬頭丟給鄭雅今一記衛生眼,手里則用力壓著柳橙,連柳橙皮里的苦汁都榨出來!
莫名地感覺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他討厭鄭雅今對別人笑得邪魅。
可惜鄭雅今只顧著實踐他的詭計,壓根兒沒注意到有雙怒眸繞著他轉。
‘我有幾件想做的衣服,希望你能幫忙。’
‘好說、好說!’被捧得暈陶陶的孟德耀用力點頭。
此時一杯帶苦味的柳橙汁被重重放在孟德耀面前,即便有些果汁濺上他的手,他依舊不敢對殺氣騰騰的寧與錦抗議。
吧台外,沒知沒覺的鄭雅今挨近孟德耀,附在他耳朵旁喃喃細語,將幾句暫時不能被第三者听到的話,一字不濕地送進他耳中。
‘好好好!沒問題。’鄭雅今說的話,讓孟德耀笑眯了眼楮。
忿忿之中,寧與錦猶記得遵守約定不通知官陽泰,所以他手中的電話,絕對是撥給君子旭的;只不過憑君、官兩人的交情,好像撥給誰都一樣……剛剛變成七月半鴨子的孟德耀笑眯眯地看著鄭雅今,不知在高興什麼。
表情陰森森的寧與錦則啪地一聲掛斷電話,捺不住心頭怒火,準備找個人砍兩刀泄恨;念在孟德耀的自由幸福時光所剩不多,他開炮的對象自然是鄭雅今——
‘你……’
寧與錦的第一句話尚未說出,鄭雅今無預警地起身,熟練拉開通往吧台內的小門,將他吃剩的垃圾收收弄弄,該丟的去、該洗的洗,該回收的拿去回收。
寧與錦先是一怔,再度準備開罵!
‘你別以為自己收拾就行了……’
恍若未聞的鄭雅今轉身閃進隱藏式木門內,準備上樓。
‘你干嘛?’寧與錦急得大叫。
門內的回旋樓梯直接通往他的住所,他和鄭雅今還沒熟到能任鄭雅今自由進出他家的程度,未經允許私入民宅可是犯法的!
‘煮東西給你吃。’鄭雅今回頭含笑的道。
他順勢揚了揚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中的大購物袋,可以想見袋子里滿滿裝著食材,等會兒將變成一頓好飯菜。
一股甜意迅速涌上寧與錦心頭,剎那間澆熄尚未發泄的怒火。
于是,他呆呆地望著鄭雅今關上木門往上走,什麼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