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是圓的,朝一個方向走久了,終會走回原點。
世界很大,同時也很小,當你想找一個人時往往找不到,以為再也看不到他時,偏偏他又出現在眼前。
周聞,他的大學同學,青澀時代的戀人,他的初戀,他未盛開即凋零的戀情。
當時項雅行正拉著大行李箱,站在旅行社規定的集合地點,決定到歐洲散心,與鄭宗宇將走到哪里,原諒或分手?一切都等回來之後再說。
他訂的行程將先到德國和瑞士,打算旅程結束後再參加當地的旅行團繼續玩,看是簽證先到期還是先把牡丹借他的五十萬花光光。
然而,他卻在那里看到周聞。
和大學時代一樣,周聞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乍看之下斯斯文文、儒雅秀氣,實際上他嚴肅冷酷,素來說一不二,在班上是出了名的鬼見愁。
可是,項雅行體會過他冷山外表下的溫柔,見過他略帶害羞的靦腆笑容,更忘不了被迫分手時周聞痛苦的表情,口口聲聲泣血似的不甘心,以及其後同班歲月里,周聞恢復冷漠表情,沉默至畢業。
畢業之後,項雅行以為再不會見到周聞,或許十幾二十年後會在同學會上遇到,那個時候他們都各有各的發展,已將逝去的埋葬風干,能坦然面對彼此。
他預想過那樣的會面,但不是現在,不該是現在,他們不該身在同一旅行團里,將朝夕相處十余日。
沒多久,周聞也發現項雅行,主動跟項雅行打招呼。
「好久不見。」他舉手示意。
雖然未以笑容表示友善,可是語氣輕緩,有跟老友問好的親切感。
項雅行點頭回應,感覺沒有想像中難受。
在周聞開口跟他說話的同時,他模模已經不會發熱的胸口,才發現愛情早已遠走,他對眼前的男人再無愛情,只留當年的回憶。
「好久不見。」
「最近好嗎?你一個人來玩?」周聞閑話家常地說了下去。
項雅行展開微笑,沒對這個話題有所回應。
不然他能說什麼,說他一個人出來旅行,說現在和鄭宗宇面臨分手,說他連旅游經費都是借來的,假期則預支明年嗎?
「你呢,你最近好嗎?怎麼也一個人?」
那個「也」字間接回答周聞的問題。
「訂旅程時有伴,後來沒有,現在又有了。」周聞聲調平平,目光則漸漸變得溫柔。
可是他口中的伴是旅程友伴,而非人生伴侶,關于過去,他已經不在意。
接著,他們談起來旅行的理由與目的。
項雅行淡淡地說他是來散心的,絕口不提鄭宗宇。
周聞則坦誠相告,這趟旅行原是為一個他傾心愛戀多年的人計畫,沒想到出發前對方才說不能來。
接著兩人又談到兩人近況,談到工作,談到昔日同窗……直到要上飛機還欲罷不能,最後干脆坐在一塊,在飛機上繼續聊。
分配房間時他們兩個自然同睡一間,彼此有照應,旅途里有個認識的人,總比一個都不認識來得強。
若說旅途中項雅行一次都沒想到鄭宗宇,那是騙人的。
相處多年怎麼可能沒有感情,怎麼可能在突然分離後完全不想起?
他會想起鄭宗宇,尤其是在洗澡時。
鄭宗宇是個奇異的人,只要有時間,他一天必定洗兩次澡,也堅持項雅行一天最低限度要洗一次。
這原本沒什麼,但若遇到冬天冷又工作累,項雅行自然懶得爬進浴室。
于是,鄭宗宇會非常認命的先在浴室放好一缸熱水,等浴室蒸暖後,再將項雅行拖進去,剝掉衣服,幫他洗澡。
因為項雅行已經非常勞累,這類的洗澡幾乎不含情趣部分,就算勾起某種反應亦得不到回應,鄭宗宇單純做個男佣人而已。
這樣的事情,整個冬天下來總要發生好幾次。
項雅行曾經疑惑不解地問過鄭宗宇,為什麼要這麼辛苦?反正他們夜里又不睡在一起,即使他臭也臭不到他。
鄭宗宇笑笑地表示,因為他愛他,所以不希望他生病,髒圬是疾病的開始。
一剎那,他真的被感動過,有和這人一世相依的念頭。
可是,隔天鄭宗宇依舊是個花心風流色鬼,一個外遇接著一個外遇搞下去,誰相信他有真心這種東西?
如果不是家里欠他一大筆錢,誰要理他?
唉,還想這些做什麼,反正鄭宗宇不可能逼他還債,他毋需理會家里債務,自然不用再陪伴鄭宗宇。
他們就此別過,再不相干了。
當他望著周聞卻想起鄭宗宇時,項雅行知曉有些什麼東西在不經意間死去了。
周聞是個很好的旅游同伴,他雖冷漠但細心,許多項雅行沒注意到的細節他都加以留意,截然不同的兩人正好互補。
可是,有一點他們幾乎完全相同。
旅行中,項雅行老是想起鄭宗宇,幾度忍不住想若他是跟鄭宗宇來的,會是怎樣的情景?
鄭宗宇會不會花心勾別人,會不會在德國吃德國豬腳而放棄其他美食,會不會在瑞士大買鑽表當個土台客,會不會突然溜出團去瑞士銀行開戶,會不會再幫他洗澡,會不會半夜模上他的床……
周聞也心事重重。
項雅行縱使不問,也猜得出他在想什麼,那個拒絕和他一起旅行的人,必定深深攫住周聞的心,才會令他魂牽夢縈。
除卻這些,旅行仍然有趣。
在這充滿起司、香料和白種人的土地,沒有被鄭宗宇拋棄的人會找上來,沒有要求多的客戶,沒有一切煩惱瑣事,他只需要吃和玩。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比較快,轉眼間,十天的旅程已然結束,項雅行決定保留回程機票,繼續往別的國家走。
知道周聞年假猶有剩後,他邀過周聞。
當愛情已然逝去,他們仍然可以做朋友,做旅伴,可以談愛情以外的事情。
周聞一開始沒有答應,直到旅行前結束的前一天,他才對項雅行說想去意大利走走,如果可以去意大利,他願意一道旅行。
項雅行欣然同意。
兩人即從瑞士進入意大利。
意大利在他的想像中是個熱情的國家,到了當地才發現最熱情的是扒手。
撇開這點不談,其余一切都很不錯,他和周聞甚至交到幾個當地人朋友。
意大利菜多以海鮮入餿,熱愛吃海鮮的項雅行對此十分滿意,尤其熱愛加了大量海鮮的意大利海鮮湯,無論是魷魚、蝦仁、蛤蜊、淡菜、鱈魚、帶子統統都吃得精光,如果里頭有放龍蝦就更棒了。
聞名國際的比薩和意大利面自然也是攻略重點。
除卻海鮮,擁有四個吃甜食胃的項雅行當然不會放過甜點,無論是隻果蛋糕、金色水果派、榛果蛋糕、香脆杏仁餅、義式起司蛋糕,或是知名的提拉米蘇,他全都一次吃兩份,再配上低咖啡因但濃郁的意式咖啡,讓他大呼過癮。
雖然說低咖啡因的咖啡反而容易造成心血管疾病,他仍是照吃照喝不誤。
因為是自助旅行,他們玩得很慢,遠遠觀賞過比薩斜塔,在羅馬廣場時亦堅持地吃了冰淇淋,看過羅馬競技場,去了梵蒂岡、聖彼德大教堂……
比薩、佛羅倫斯、羅馬、拿波里、龐貝,在意大利繞來繞去,在龐貝觀光時認識一名來自美國的自助旅行者名叫喬伊,三人相談甚歡。
最後,在喬伊的推薦下,三人坐了幾天車跑去水都威尼斯。
事情就發生在去威尼斯的路途上。
他們留在一個三人都不熟悉的城市過夜,已經吃膩起司、面食和西歐香料的兩人決定花大錢吃中國菜,喬伊並未反對。
離開台灣將近一個月,項雅行沒有和任何台灣友人聯絡過,即使常常想起鄭宗宇,他仍未真正犯思鄉病,沒有暈車、暈機或水土不服,玩得十分盡興。
可是,當他和周聞、喬伊坐在中國餐館里,看著以拼音文字寫成的菜單,明明是熟悉的菜式卻看不懂,那些字分開來都懂合起來卻不知是什麼。
半猜測半印象地點了數道菜,三人忐忑不安的等待菜上桌。
事實證明他們的猜謎功力不錯,點上桌的菜幾乎都沒問題,但吃到一半時干燒蝦仁和炸春卷一起出現了。
望著兩道菜,項雅行怔怔出神。
他竟不自覺地點了這兩盤菜。
吧燒蝦仁是他的愛好,若將蝦仁換成龍蝦會更棒。而春卷……
鄭宗宇喜歡吃春卷,跟炸春卷比起來,他更愛大春卷,如果一時找不到他愛吃的口味,那個從來不下廚的男人為了想吃,甚至會在家自己準備材料。
火腿、摘去根部的豆芽、韭黃、豆腐干、通通放在潤餅皮上,撒入花生粉後包起來,鄭宗宇一次可以吃掉五、六條。
和鄭宗宇相反,項雅行並不喜歡春卷,無論是大春卷、炸春卷或越南生春卷都一樣,他就是討厭那種口感,更討厭韭菜混豆芽。
為了騙項雅行吃春卷,鄭宗宇不只一次準備大量海鮮,包在潤餅皮里哄項雅行一起吃。
鄭宗宇還說過什麼他喜歡的是潤餅,油炸的那種才是春卷,兩者不相同,雖說他兩者都喜歡,但喜歡潤餅比春卷多很多……明明兩者不同,可項雅行一次也沒記住餅。
只是,因為鄭宗宇喜歡吃,他們每次進中式菜館都會點,習慣性的,這次也點了。
怔忡著,項雅行夾起一個春卷,咬下。
周聞沒有察覺他的異樣,或者該說,周聞自個兒也盯著另一盤菜發愣。
食物是自小就清楚的溫柔回憶,感情從食物中產生,也由食物里憶起。
苞心不在焉的兩人相反,喬伊吃得十分快意,和很多外國人一樣,他特別喜愛炸春卷,一口一口吃得心滿意足。
望著大口吃春卷的人,項雅行淺淺一笑,陷入溫柔回憶里。
或許是因為項雅行和周聞都心事重重,給了別人可趁之機,或許是他們都無識人之明,又或許一切都是命。
在到達威尼斯的前一天,他們覓了間小旅館居住,由略通意大利語的喬伊負責訂房,他們倆則到附近的小店外帶食物。
回頭時卻發現喬伊已經消失,所有的行李也跟著他一塊人間蒸發,行李里不但有他們多數現金、旅行支票,最重要的是還有回程機票,甚至連最重要的護照也在里頭,一並失蹤。
小旅館的人堅稱沒見過喬伊,對項雅行和周聞二人更無印象,最後狠狠將他們趕出店外。
兩人悔不當初,不該為了省錢住小旅館。
行李不見了,護照不見了,隨身攜帶的小錢包里錢也所剩無幾。
遇到這種情況,兩人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找台灣駐意大利辦事處。
好極了,最近的辦事處在別的城市。
包棒的是這天是周末,辦事處的人已經度假去羅。
幸好,這是個有卡行遍天下的年代,他們還有信用卡。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在兩人為遺失行李和護照煩惱時,一群熱情的扒手向他們涌來,很愉快地模走他們僅存的財產。
想追,扒手一群人往四面八方跑,項雅行和周聞只有兩個人,該追哪一方都不知道,況且追到賊之後呢?這地方他們人生地不熟,找不找得到對方仍是未知數。
不追,他們唯一的財產都在那里了,是要他們接下來喝西北風嗎?
最後終是追了。
就算追了之後結果並不會比較好,他們兩個陌生觀光客哪里比得上熱門熟路的扒手集團,自然是三兩下就被人甩在後頭,再也追不上。
幸好兩人跑同一個方向,沒有走散的危險,但是看著錢財一起長腳跑掉,真是千百萬個不甘心。
氣過、喘過,兩人看著越來越晚的時間,坐在路旁將一直拿在手上已經冷掉爛掉的食物三兩口吃光,最後決定做點有建設性的事情。
信用卡支付是必要的,但問題是他們手頭的錢夠不夠打一堆電話?
尋求金援亦重要,但要向哪里尋找,辦事處?或是遠在台灣幾近一個月沒聯絡的親友,還是……
鄭宗宇——
想起這個名字,項雅行心緒靜默下來。
「怎麼樣,有人可以求救嗎?」
項雅行苦笑著詢問周聞,其實心里並不期待他提出什麼有用之策。
周聞搖頭,一臉自責。
他素來細心謹慎,竟因一時分心上了歹人的當。
不!那個喬伊打從在龐貝時就已盯上他們,說服他們來威尼斯更是,連在這里落腳住到哪間旅館都是安排好的,那間旅館八成……錯!九成九跟喬伊串通好了,難怪旅館的人一口咬定不曾見過他們二人,更遑論是喬伊。
「放心吧,天無絕人之路。」項雅行笑笑地拍拍周聞的肩膀。
接著他們找到一台可撥國際線的電話,指定對方付費,打給鄭宗宇。
就賭吧,賭鄭宗宇有辦法橫跨千里救肋他們,賭他的未來,如果真那麼巧,讓那個無敵幸運男想出辦法來,回台灣後他不會再離開。
他會留下來,打死鄭宗宇也要讓他收斂色心風流。
電話接通了!
「喂,是我……」
鄭宗宇不是笨蛋白痴,但絕非萬能。
譬如他與項雅行之間,這麼多年來他拿項雅行一點辦法都沒有,此時更想不出來項雅行跑到哪里去了。
他明明就守在家門口,項雅行出門時一定會經過他面前,可他一覺醒來項雅行仍是不見了。
等了三天,他終于受不了找鎖匠開門,重配所有鑰匙。
可是翻遍屋里,仍然找不著蛛絲馬跡,更沒有項雅行的下落。
沒有去上班、沒有回父母家,銀行里的錢更沒動過,所有可以查的地方他都查過了,甚至跑去問苗安闕,得到的回答卻讓他後悔去問。
「不知道!」苗安闕斬釘截鐵地答道。
「我不會打擾他,只求曉得他的下落,求個心安。」鄭宗宇一咬牙,說出違背本意的話。
「不知道,除了不知道還是不知道。依我跟雅行的關系,你覺得我會說嗎?何況是告訴你這家伙,雅行躲你都來不及了,我哪可能泄漏他的行蹤。說真的,即便你現在指天指地發誓絕不會打擾他,我也不相信你的人格。」苗安闕面無表情地說完傷人話語,最傷人的是他——是認真的。
雖然他不贊成項雅行離開鄭宗宇,但沒有理由扯項雅行後腿,何況他是真的不曉得項雅行的去處。
鄭宗宇無言。
他當然曉得項雅行是在躲他,但是告訴他平安與否難道也不行?
後來,他找上君子旭。
鄭宗宇找上門時,君子旭坐在一捻紅辦公室內,他倒是態度爽快,笑吟吟地從辦公桌里拿出一份借款契約,優雅地攤放在鄭宗宇面前。
鄭宗宇仔仔細細看過白紙黑字立的契約後,皺起眉頭。「難怪他有資金逃跑。」
君子旭但笑不語。
「怎麼,要我還清嗎?」
「你肯還自然好,不還也沒關系。」君子旭保持他好心情的笑容。
「五十萬嘛……」鄭宗宇掏出支票準備簽字。
「十分利,如果是雅行還,我自然不收利,你嘛……反正你也不缺錢。」君子旭笑容可掬地提醒鄭宗宇要付利息。
若非他有良心,這種穩賺不賠的生意他應該要放個幾百幾千萬才對。
鄭宗宇很爽快的開了六十萬即期支票。
「利息十萬夠了吧?」他還多付了,夠意思了吧!
君子旭點頭,確認支票無誤後收下。
「錢都收了,總該告訴我他在哪里了吧?」鄭宗宇等著听答案。
「咦,我有說要告訴你嗎?」君子旭故作訝異狀。
鄭宗宇呆滯、回憶、咬牙,好!丙然沒講。
「你信不信我把這里給掀了。」
「不信。」君子旭甜甜笑著搖晃腦袋瓜。
鄭宗宇凶,難道他就是吃素的?
听牡丹答得這麼愉快,鄭宗宇反而沒氣了。他自知跟這個人斗沒好處,即使牡丹不找他麻煩,也有自許為保護者的人收拾他,硬的不成來軟的,哀求說不定能得到點有用情報。
「你……」
鄭宗宇剛吐出一個字,立刻被君子旭打斷。
「雅行跟旅行團去歐洲了。」他悠然道,線條優美的臉龐上猶帶著朵笑花。
鄭宗宇大喜,忙探身逼近。「何時回來?」
「不、知、道。」
就是這麼三個听都听厭的字,送鄭宗宇離開一捻紅。
沒想到他這十幾天來拼命尋找,最後得到的仍是這三個字。
沒關系,既然知曉項雅行人在國外,他可以從出入境資料查,總有蛛絲馬跡可供他尋線找去的。
他猶不知道,用不著找,隔天他會接到項雅行的求救電話。
亦不曉得那將會是他和項雅行的另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