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憑連俊美踏遍了溫哥華各大百貨店,都無法找得出一件半件保讓尼亞的精品。直至她跟宋惜梅提起,惜梅笑眯眯地把她帶到均埠大街的一家專營水晶用品商店內,在一個上了鎖的小小玻璃櫥櫃內,才得以復睹這只牌子精細玲瓏產品的風采,價錢跟香港的當然也不相伯仲。
宋惜梅看到連俊美那看水晶看得入神的模樣,就取笑她說︰「這算不算他鄉邊故知?」
很明顯地,加拿大普遍的居民都不曉得欣賞水晶用具,這當然又跟他們的經濟能力多少有直接關連。
連俊美會在方修華來溫哥華小住時,在家里請了一次客,嘉賓一樣是本地的官商當戶,華洋混雜。其中一位百貨業機構駐溫哥華的行政總裁夫人蓮達就非常誠懇地給連俊美說︰「看得出來,你喜歡用保謙尼亞的水晶,這可巧了,這個周未開始,我們店內的水晶銀器部大減價,各式酒杯一律加幣十元,差不多是半價出售,你記得來湊個熱鬧,實回一些備用啊!」
蓮達的熱情表現令連俊美尷尬至極。不只為連這位百貨店的總裁夫人都分辨不出水晶實式的高下來,而在于連俊美見得情勢把自己迫到一個很不必要的傲視同群的層面上去。她從沒有試過在生活圈子內刻意地看低過誰,相反,以往在在都在日常活動範圍內不住的發覺自己孤陋寡聞,需要力圖進取。單是做好一個女主人這回事,就有學不完的功夫。每到一個場合,目睹人家的言談舉止,以致于屋內的各種擺設,小至賓主排位的心思,都是她連俊美需要虛心求教學習的。自從來了這溫哥華,卻無端端的坐大,自己覺得高人一等。
老實說,對于這種際遇、這番感覺,連俊美非但沒有引以為傲,且有無法言宣的為難與隱憂在。
會經有多次,她興起過要搬到多倫多去的念頭。因為在那兒,她有過愉快的經驗,跟著方修華出席的上下議院議員與大商賈的宴會,那種氣派與威煌使她的感覺回復在香江那時模樣。
連俊美只想證明一點,自己對故鄉的懷念與愛惜並不應被視為虛榮的心態。
她也曾在閑談中跟宋惜梅談起這番感受,當然,在溫哥華,要找合適的人選去談這種特殊感覺,並不容易。選擇吐心聲的對手錯誤,隨時會招致眼高于頂、目中無人的惡名。
宋惜梅听後,重重的嘆一口氣,說︰「溫哥華的中文書賣得那麼貴,實實在在是一
項遺憾。要不,多一些人捧讀白先勇的作品,好明白過來人的心境就好了!」
乍听這番話,好像風馬牛不相及似。其實是最直接且又含蓄的答案。
誰若念過白先勇的短篇當作,不難知道他寫盡了台北與舊日中國名城,誓如上海的比較。故鄉的威望與架勢總是望塵莫及的,若以此作為單純對寄居地的輕蔑,是太沒有那份分辨好丑的正直情壞了!繁盛有如台北,氣派還有不及從前上海的三分之一,這是台北人都認定了的呢?為甚麼僑居溫哥華的新移民,事必要虛張盤勢,引以為恥?
像宋惜梅這種見過世面而又有胸襟的人,在連俊美周圍,宛如鳳毛麟角。
一念起惜梅來,惜梅就駕到。
她看到俊美那仿似亂葬崗的房子,不由得就笑個半死。
「你還好笑呢,我都已是七手八腳,老鼠拉龜,不知從何著手了?」
「從前是怎樣運來的,現今就怎麼樣運去吧!」
「天!」連俊美不斷的拍看額頭︰「不怕坦白告訴你,在香港,單是我們一宅就三個女佣,兩個司機與一個花王,現在集大成,只我阿美姐一個人,一對手,一雙腳,如何成事?」
宋借梅大笑︰「看你這樣子胡攪下去,一就是把水晶打破一半邊未能搬到新居去,一就要辛苦多幾個星期才能收拾出個頭緒來!」
「你來幫我!」連俊美求救。
「阿美姐跟阿梅姐還不是半斤八而的人材,不熟不做呢!」宋惜想一想,說︰「我給你找個人來做高工吧!反正她需要一份工作。」
介紹給她當臨時高工的是一位新移民,舉家來溫哥華才半年的樣子。那做丈夫的叫李通,從前在宋惜梅的地產公司里頭是當地盤總管的,很殷實的一個人。
惜梅抵加後不久,李通就撈了妻子和兩個小孩來探望她,據他們說,是舊同事輾轉告訴他們有關惜梅移民的消息的。
從前在香港,宋惜梅少有擺出老間娘的派頭,除非功夫交不準,才會被宋惜梅毫不留情地訓斥一頓,否則,她對同事一般是和顏悅色的。
筆此,李通一家到訪,當然的是相見歡。
言談之間,宋惜梅多少生了一點尷尬與為難,只為她听得出來,李通誤以為她真的來此大展拳抑,非常渴望能回歸到宋惜梅的麾下去一展所長,總比較現今在中國酒樓做侍役出色安樂得多。
宋惜梅在心里喟嘆,她斷斷不能自揭瘡疤,以作解律。于是就好像欠下李通一個情似。
李通的妻,名叫阮笑真,听說也是個職業女性。李通在介紹妻子的履歷時,神采飛揚,滿目生輝,那模樣是真教人感動的。
惜梅尤其感慨,有甚麼比較嫁一個以自己成就為榮的丈夫更幸福,更理想呢?
她,就是因為在事業稍稍趕過了丈夫的頭,而種下了不可彌補的惡果。
男女從沒有平等過,除非女人不再愛男人,不再需要男人,又除非男人自願把身邊的女人抬高,像這個幸通。
阮笑真原來是一家連鎖百貨公司內的一名分店經理。這連鎖百貨店在香港總共有一百間,遍及港九新界各區、聲譽與業務都相當出色,隸層于十大資產值之一的環球企業之下。故而,宋借梅看這阮笑真,雖不甚言語,怕也是個將才。留下的印象還算不錯。
李通在告別之後的翌日,還給宋惜梅補了一個電話︰「我昨天不好在內子跟前提出請求,實則她來了溫哥華半年,還未找到工作,賦閑在家,很生悶氣。如果有甚麼工作可以介紹給她,不論粗幼,總是好的。就請羅太太多多關顧!」
宋惜梅當時答說︰「李太太從前在香港是有員工可管的經理級人馬,她會願意委就較次要的工作嗎?」
「話真不能這樣說了。羅太太,請恕我大膽打個比方,就算是猛虎一頭,現今也是虎落平陽,不能跟往日的風光相提並論。我們是為了一雙兒女的前途,才辛辛苦苦移民的,大兒子李榮已經十五歲,小的女兒李湘也只比她哥哥少十六個月。
換言之,轉眼就要考上大學了,我們這些中等人家,如何有能力連續供兩個孩子接受高等教育呢!在香港,單是一層千呎的自住樓宇,就已去掉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強,親朋戚友的應酬與衣著,再加醫療費,又是個可觀的數目。任誰都心知肚明,香港是個得來花得去的地方,那兒會有甚麼積蓄?我們這等中級行政人員,更是虛有其表。中環的經理跟官塘的紗廠工友一樣多呢,毫不稀奇!」
宋惜梅很欣賞李通這番腳踏實地的話,于是也興致勃勃地跟他聊了好一陣︰.
「那麼說,通哥,你是頗喜歡溫哥華的移民生活了?」
「適應就是。其實凡事能看得通透,接受生活上的至低底線,就容易辦事了。
不能說我喜歡做酒樓侍役多過地盤管工,後者畢竟有點專業尊嚴在,要培養自己對前者的歸層感也非一朝一夕的事。然,馬死落地行,能夠坐言起行,對我是份值得引以為榮的挑戰,尤其在于我的年紀,今年是四十有九了。」李通管自笑起來,聲音是慷慨而豪爽的,很惹人好感。
宋借梅因此而記住了李通夫婦,如今看著連俊美大汗疊細汗的苦苦包裝執拾,就打算給她介紹那李通的老婆玩笑買來,做一頭半個月的高工。
電話搭至李通工作的酒樓去,對方一听消息,喜出望外,立即答允帶阮笑真來連俊美家上工。
丙然,翌日,李通傻呼呼的叩了連俊美的門,把妻子鄭重地交到新主人的手上,就趕返酒樓了。
連俊美正幸有人能高忙著料理搬家的一應瑣碎事宜,于是,也不勞客氣,就吩咐阮笑真開始工作。
直勞動了一個上午,連俊美偶然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才注意到這位阮笑真的神情。
她是很細女敕白淨的一個人,必然是早婚的緣故,才有這麼大的一雙兒女,看樣子,她頂多是三十五、六歲,也必是個做不慣粗重工的人,如今的樣子看來相當勞累,而且有一點點愁苦。最低限度,臉皮崩得老緊,沒有半絲笑容。
連俊美有點不好意思,怕自己過份猴急,因而把功夫追得太緊,听未惜梅講過,人家是做分店經理出身的。于是連俊美慌忙招呼阮笑真道︰「來,讓我們息一息,先弄點吃的,再繼續努力。」
對方聞言,立即停了手,上洗手間去。
連俊美于是在冰箱內翻了一些薄牛肉,快手快腳的調了味,準備下兩個面,好作手點。
阮笑真自洗手間回到廚房之後,干脆坐著翻那些堆放在一旁的影視畫報。
連俊美問︰「喜歡吃面嗎?要是不習慣,洗米煮飯也是極簡便的事。」
阮笑真連眼光都沒有移離畫報,只間閑地說︰「隨便吧!」
連俊美捧了兩碗熱騰騰的面,放到阮笑真跟前去,熱烈地招呼她,說︰「趁熱啊,吃飽了肚再做不遲!」
對方一派懶閑閑的表情,用筷子挑著面,問︰「你打算今天做到幾點鐘才讓我收工?」
連俊美一時問呆住了,碗里的熱氣,蒸蒸的走上她的臉,令她有點臉紅耳赤,只含糊地答︰「隨便吧!隨你的便吧!」
「那我再過兩小時左右就走了!」
「好的,好的!」
連俊美一疊連聲說好之後就低頭吃面,想不出有甚麼其他話跟對方說。
吃過了面,那阮笑真也沒動手把碗放回碗盆里,更別說替連俊美把碗筷洗干淨。
她有點無可無不可的再坐到小矮凳上,撿起一個個水晶杯,拿連俊美買回來的專門包裝用的泡泡紙,將之包扎。
連俊美只好聳聳肩,決手快腳把碗筷洗掉。心想,不能怪實對方。她講明是來做搬家的高工的,並不包括家務上頭的廚房工作,況且,這兒是加拿大,崇尚分工,誰都不習慣當一腳踢,包攬所有事務上身。
兩個女人困在一個環境內,本來應該聊天聊得天翻地覆的。然,這位阮笑真並不愛開腔,整半天,鼓著腮,自處愁城,搞得連俊美都無端緊悶起來。
連俊美越來越覺得靜謐的氣氛很不自在,她于是試逗看對方講話,意圖把兩人之問的關系變得熟絡兼熱鬧一點。
要這樣悶鼓鼓的,倒不如一個人做還舒適得多。反正長命功夫長命做,不急就算了。
「我都忘了問,應該怎樣稱呼你?」連俊美問。
「隨便吧!」
「那就稱呼你阿真姐。」
「嗯!」對方回應得一點都不起勁。
「阿真姐,喜歡加拿大嗎?」
「人人都愛問這個問題!」
答得實在晦氣,又教連俊美一時語塞。
「沒有喜歡不喜歡的!」阮笑真歪一歪頭,拿膠紙狠狠地貼住了那塊泡泡紙,再繼續說︰「都已是既成的事實了,好似嫁了人的女娃,白米煮成熟飯後,還有甚麼辦法?」
連俊美不曉得是否應該出言安慰,阮笑真的語調是有嗔怨,但可沒有實斧實鑿的說出難題來。
連俊美想想,還是改變話題比較好,忽念到對方在香港時是個有一點點名堂的職業婦女,若跟她講講過往的光輝歷史,怕是最能逗她高興的。
連俊美又想,為甚麼自己如此用心地結納對方呢?也不單單為了要留住一個高工吧,加拿大的環境容易產生人人平等的氣氛,既是一場相處,盡力遷就,有何不可呢?
「阿真姐,听我朋友說,你以前在香港是個女強人?」
說時遲那時快,阮笑真那烏雲蓋月似的一張臉,忽然在听到這句說話之後,宛似撥開雲霧見青天,眉眼都是笑意,道︰「怎麼敢當這個稱號了?反正香港有個經理街頭的女人,真是說少不少,不都成了強人嗎?」
「你是管那一方面的事的?」
連俊美是隨便的一問,這可不得了,阮笑真一開腔,唏哩嘩喇的說上幾車子話,把她當年在位時,如何對手下指揮若定,如何對業務運籌帷幄,她的機構如何威煌,她的老間如何架勢,說得津津有味,口沫橫飛。
連俊美一直在旁唯唯諾諾,做足了面部及語調上的回應。
直胡扯到下午四時多,阮笑真就走了。
已經比她原先預定收工的時間退了整整一小時。
阮笑真走了以後,連俊美突然覺得累得不成話,干脆甚麼也不管,跑到床上去躺一躺再算。
謗本就不是個慣于應酬的人,且就算要連俊美充撐的場面,都不是剛才的那一種。當你面對著一個原本陌生,應該來幫你忙,減輕自己負累,而到頭來得到相反效果的一個人,那份莫名其妙的狼狽是很容易乘人不備而把你拖垮的。
疲累的卻又不只連俊美一人。
阮笑真返回她那高吉林區的家時,全身的骨頭都似發散開來,有種甩甩蕩蕩的感覺。
她一直睡到八點多,才被女兒李湘推醒了。
「媽,你還不醒過來呢,我們要吃晚飯!」
李湘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長一臉的暗瘡,神情委委屈屈的,都不像個小孩,倒有三分似舊時代里頭的灶下婢。
阮笑真厭煩地望女兒一眼,翻一個身,道︰「人家外國孩子一滿十二歲就到外頭找份兼職,或是上麥當奴當店員,或是做鐘點保姆,你呢,來到外國也不適應,依然大模斯樣當你的香港小姐!」
李湘抿一抿嘴,忍住了要掉下來的一泡眼淚,負氣地走出母親的房間,還隱約地听到阮笑真在嘰咕︰「等你爸下了班回來,給你弄吃的,或打開冰箱翻一翻,總有吃得下肚的東西。餓了只管叫嚷,無非一個懶字!」
李湘再不覺得肚餓了,她跑到廚房去,看著那冷冷的冰箱發呆。
屋子靜悄悄的,連她哥哥都不在家。李榮雖是個男孩,但年紀跟李湘接近,一直以來,兄妹倆都是相處得怪融洽的。
從前未移民,住美孚新村,李榮與李湘放了學,若遇上那一天女乃女乃看望他們的姑母即李通的妹子李英去了,兄妹倆就到街口的雲吞面店吃水餃。他們不像其他孩子般鐘情于漢堡包或是家鄉雞。
有時,功課不算吃緊的話,李榮還會帶同季湘去看一場電影,又買包齋鴨腎,還走回家去,邊吃,邊討論劇情,其樂無窮。
可惜,好景不再。
李湘,現今是孤寂無告的。
李榮跟她雖是同一間學校,但他有他的一班同學。因為李榮沒有車子,也未足齡學車,他很依靠有車階級的同學照領。自己既是托庇于人,就很難把小妹子也關照在內。有多次,李湘訕訕地問︰「哥哥,可否帶同我一起到外頭走走!」
李榮搖頭,事實上,李榮是自頑不暇。
香港地方小,一條地鐵綾真通港九,外頭世界是海闊天空任鳥飛,不知多自由自在,就算靠一雙腿,單在一個大型屋村走動,就已經節目豐富。
來到溫哥華,地利盡失,還欠東風。李家孩子口袋里的零用都有限,更遑論有自己的座駕,沒有車子,上那兒去都不方便。
這最近跟李榮走在一起的幾個男孩子,其中四個是越南來的,身邊弄了一輛三手汽車,可以塞那麼五個大男孩在里頭,風馳電掣地到處逛。有了這個方便,李榮才不致于天天對牢脾氣越來越不好的母親,悶死在那小屋子里,更多不快!
李湘沒有李榮的助陣,益發寥落。她跟班上的孩子又不大合得來。主要是語言隔膜。
不是說李湘不懂英語。然,再靈光的英語,仍非母語。整日眼巴巴的看著同學們口若懸河,巴喇巴喇的說幾車子話,李湘都無法插一句半句嘴。又李湘根本對整個國家民族都陌生,孩子們有時以本地傳統的事件講一兩個笑話,各人都笑得彎了腰,獨獨是李湘丈八金剛模不看頭腦,害得她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自覺是徹頭徹尾的一個小白痴,那種感兌實在是太壞了。
人倒起霉來是有頭有路的,班上也真有兩三個頑皮的外國小孩,專門的撩是斗非,對看那些好欺負的同學,就欺到人家的頭上去,最作興拿言語去戳對方,教人尷尬。就像這一天,那幾個小表頭就尋李湘這班上的中國女娃的晦氣。說︰「喏,我們爸媽說,這陣子高吉林的地櫃都突然間漲高了,為甚麼呢?原來是你們香港人移居于此!真奇怪,你們不是都愛住溫哥華西邊的桑那斯區嗎?怎麼原來像煌蟲一樣無遠不至呢?」
另一個又道︰「你姓李麼?跟在我們國家投資了很多很多錢的那個香港人,是親戚嗎?當然不是的,否則你不會上我們這間公立學校了,是不是?」
「中國人的姓,怎麼這樣貧乏,不是陳,就是李,一點特色都沒有?」
李湘只是不造聲,不回應,直磨到對方都克沒趣,掉頭走了為止。
然,回到家里來,她就坐在後花園的草地上哭。
除了家居環境比較從前好之外,她不覺得來到加拿大,有甚麼是值得歡言的。
老實說,孩子的心是野性的,是屬于外頭世界的,再舒服的起居處,也只能在一個短時期起著刺激作用。一住久了,就算舒適寬敞如一座皇宮堡壘,都會變得懨懨一息,悶得發慌。
李湘這個年紀都曉得想,或許女乃女乃撿到這兒來,會更適合。老年人才可以有能耐對牢一倜環境而自覺暢憩寬決。
可是,女乃女乃不會來。
李湘知道母親不喜歡她來。
會經為了這個問題,李湘听過阮笑真非常堅決地對李通表示意見︰「幾難得才一家子住到遠處去,又要把她帶在身邊,怎麼得了?照說,你妹子李英也有照領老人家的責任呢,你不是唯一一個從她肚子里鑽出來的。這些年來,李英也真夠輕松,每星期才把她接去吃一頓飯,聊半天!這樣子相處,一定是融洽的,怎麼像我,辛辛苦苦的下了班,吃她煮的一頓飯,就活像我刻薄了老人家似!」
李通訥訥地答︰「你又何必嚕蘇呢,媽都沒有打算到加拿大來,她寧可留在香港。只不過,我有點不放心,說到底李英有她的一頭家,又有家姑同住,無端端多出一位老人家來,或有很大的不便。」
「李英有跟你提過?」
「那倒沒有。她從來都不是個喜歡宣揚自己難題的人。」說著這話時,李通有一陣自豪。
那個表情卻恰恰無意地刺激著阮笑真,她尖刻地說︰「李英怎麼同呢?她的命好,可以有個丈夫養得起,我們這等頂著大太陽,在眾目睽睽之下,干活營生的職業女性,有苦還不能吐,是否殘忍得太過份了?」
李通聳聳肩,再不言語了。他從來都是個對妻子出奇地敬畏的男人。
年紀小小的李湘一直想不明白,女乃女乃在家里頭非但不礙著母親甚麼,且還是個好幫手。一應家頭細務,都擱到她老人家健旺的肩膊上,打理得頭頭是道,豈只幾明窗淨,且早早晚晚,熱騰騰的一餐飯,永遠不缺,那有像如今的樣子,要賭母親的心倩,才有一餐沒一餐的吃著。
案親呢,要看他在酒樓輪甚麼班?有他在家時,會得動手給孩子們燒一頓像樣點的,沒有他在家,使得胡亂找面包或即食面之類裹肚。
從前李湘封則食面沒有反感,有時還央她女乃女乃下一個給她放學後充當下午茶。
現今,一見就反胃,實在吃得太多之故。
這一擱,李湘就在廚房內呆了一點鐘的樣子,外頭的大門才有聲響。
「湘湘!」是李通的聲音︰「看,爸爸給你帶了女乃油龍蝦和揚州炒飯回來呢!」
李通一邊揚聲,一邊走進廚房,問︰「只你一人嗎?哥哥出去了?媽媽呢?」
李湘還沒有答,就見母親懶洋洋地搔著那一頭亂發,走進廚房來。
「還未吃飯吧!來,先吃這兩個小菜,我們酒樓的大廚三叔給我額外燒的,並不是剩菜。」
李通七手八抑,興奮地為妻女擺好碗筷,另抓了一張椅子,倒轉椅背,坐在其中,把雙手擱在椅背上,準備好好欣賞她們母女的食相。
一個男人能巴巴的看著自己如何供養著妻兒,怕是一份絕大的歡樂。
李湘才吃了一塊龍蝦,她父親就問︰「好不好吃?爸爸知道你言歡女乃油焗,不喜歡清蒸!」
李湘慌忙點頭,這陣子,孩子的心才覺著一陣溫暖。
阮笑真卻吃不到半碗炒飯,就把碗筷擱下。
「怎麼樣?不合你的口味?」李通忙問。
「人累,甚麼也吃不下咽!」阮笑真懶洋洋的答。
「那麼,淋個浴,早點睡,不然,明天早起不來。」
「通,我明天不要去那方太太家了?」
「為甚麼?」
「那些粗功夫,平日在香港都不勞我動手做,如今巴巴的來到這兒,活受罪,我們還有兩餐飯吃,你不急著要我貼補家用吧!」
「當然不是的。」李通挺一挺胸,很一力擔承的樣子,「只不過我以為你悶在家,想找點事做,好打發日子,才托了羅太太。」
「要找事做,都不至降格到做女佣吧!你知道那姓力的怎麼樣稱呼我?」阮笑真從牙縫里透出恨意來,「她竟是一聲聲的阿真姐、阿真姐的喊得不知多響亮。」
「你何必動氣,明天不去上班就算了。」
「我才不是動氣。那起闊太太,跑到那兒去都是一模一樣的自以為是,也許她們看我們這起職業女性不順眼,可是嘛,我又何嘗放她們在心上了,身上一穿一黨,全靠夫家,有甚麼吃香?」
阮笑真似乎越說越興奮。
「嫁給你李通沒有甚麼好,只一樣,迫上梁山,成就了一條好漢,非做個女中豪杰不可。從前我們公司真頭上百個分公司經理,半數以上是女的,我還幸是其中之一。」
阮笑真一想當年,就嘆氣︰「是你吵看要來加拿大的,要不然,好好的一份工,我怎麼會舍棄?上頭其實已經有意思調升我,只一听到我要移民,才打消了主意。管我們全部分行業務的陳兆芬經理,也是個女的,我給她辭行時,她只是握著我的手不放,不住地搖頭嘆氣,說︰「香港人材流失真厲害,好高手都怕要走個一干二淨了,有千萬重的舍不得。
有日你回港來的話,別忘歸隊。我我這位置,也是等你們後生的回來坐呀!」
然後阮笑真長嘆一聲,攤攤手︰「全都叫沒法子的事,哼!」阮笑賈又沒頭沒腦的加一句,「我管她老幾?竟拿我當如假包換的女佣看待,叫我阿真姐,哼,半生的屈辱。」
這樣子嘰咕了一整個晚上,才睡到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