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孩子的歡呼聲冉在屋子內揚起來時,就是一天將告終的訊號了。
連俊美其實整日孵在房內,干瞪著電話,電話下壓著那張觀音寺的靈簽。
靈簽?連俊美忽然覺得疲累至苦笑都乏力。
若不是孩子們的吵鬧聲,她還不知道鋼琴教師已把子女載回家來,是預備晚飯的時候了。
對她,現今當然是珍饈百味也食不下咽。
咽不下去的不只是那口飯,而是那口氣。
原來世界上沒有實罰分明這回事。她,連俊美自踏進方家以來,沒有做過任何一宗對不起丈夫翁姑兒女、親朋戚友的事,為什麼無情白事的一掌把她推跌在地?
還旨望她趕快趁周圍人等還未發現,就自動自覺的站起來,拍拍身上塵埃,猶擺一副沒事人的款頭,依舊亮相人前。
天!連俊美突然的自椅子上嚇得跳起來。
這個動作,連在埋頭吃著晚餐的一雙兒女都覓愕然,抬起頭來,以怪異的神情望住他們的母親。
連俊美的臉色是煞白的,因為她剛別意識到,這個被自己偶然發覺的秘密,可能如今在香港已是街知巷聞。
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里。
人們已開始竊笑她的愚昧無知,就算同情她的可憐無辜,也是令連俊美不甘不忿、晢心欲絕的。
她直奔回睡房去,抓起實話就搖回香港給方修華。
盎話鈴笙一直響,沒有人接听。
她搖重話問電話公司的接線生,是否電話出了毛病?
答案是否定的。
且善心的接線生親自替她搭了兩次,仍然是不得要領。
連俊美決定搖方家的另外一條電話線,響了十來下,佣人彩姐跑來接听,發覺是少女乃女乃,慌忙問︰「太太,有什麼事嗎?」
這位太太是絕對不做不通倩不達理之事的,半夜三更以重話驚擾,一定有什麼要緊事?
「先生呢?先生回家來沒有?」連俊美直接了當地問。
「啊,對不起,先生有門鑰,我在工人房內並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回來了,讓我去看看,你且等一等。」
那一等,感覺上像十年。
「太太,先生還沒有回來呢!」
香港凌晨,不在家的丈夫,會是什麼原因?
「太太,有什麼事要轉告先生呢?」
「就請告訴他,我曾往這個時刻搖餅電話回家來。」
連俊美隨即又把電話搭到翁姑家里去,接听的人是方家管家阿群。
「群姐嗎?對不起,吵醒你,老爺女乃女乃一定還未起床?」
「要我把他倆老叫醒來听電話嗎?」
「不,我只想知道修華有沒有回家來?」
「沒有,三少只上個星期日來過。」
「謝謝你,請代我問候老爺女乃女乃,不打擾他們了。」
之後,連俊美刻意地、發泄地,每隔十分鐘就搖方修華床頭的直線實話,不住的、機械式的繼續著那一式一樣的動作。
稍後,她加搖方民企業地產部的電話,護衛員的答案是︰「沒有人回來公司開早餐例會。」
如此,直鬧了幾小時,連俊美下意識地覓得她已失去了理智。
這一連串的動靜都不是一個冷靜的淑女所為。
她要挖出一個不忠的丈夫來,而用著一種極其笨拙、失禮的方式去嘗試。越試越心慌意亂、越茫無頭褚、越不能自已。
直至香港時間九時多,她接到方民企業來的電話,獲得回應,秘書說︰「是方太太嗎?方先生剛回到辦公室了,請等一等,我把你的電話接進去。」
那一等,竟沒有冗長的感覺。
連俊美還未會思考好究竟如何跟方修華開腔,對方的聲音已在電話里傳過來。
「你終于找到我了!」這是方修華的第一句話。
語氣非但沒有半點自咎、惶恐、尷尬、吞吐,反而是不悅、極大的不悅。
連俊美差點要笑出聲來。
這成了一個什麼世界了?要不要自己倒轉來向丈夫說一聲對不起,太騷擾他了。
一時間,彼此都無話。
分明的互相握著听筒,沒有掛斷,然,不知怎樣把說話講下去。
良久,還是方修華開腔︰「不必要瘋狗似的到處吠、到處找人?你除了娘家與警局之外,還有那一處未會搖餅電話找我?」
連俊美在此刻想,千里迢迢,如果自己在異邦有什麼意外,兒女有什麼差池,要不分晝夜的把丈夫翻出來,怕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吧?
如今方修華的語氣,無非是件賊心虛,落實了自己負心花心、忘情棄義之舉,被她這麼一番舉動,圖窮匕現,于是老羞成怒,惡人先告狀。
她心灰了。
心頭會有過半點希望,方修華會好好向她解釋,已在此刻化為烏有。
「修華,除了這兩句話,你還對我有什麼投訴?」
「沒有。俊美,對你跟從前完全一樣,沒有投訴。」
「這代表什麼?代表你一直以來對待我,也不過爾爾?」
原來丈夫從沒有把自己看在眼內,予以珍惜、憐愛、關顧!他素來都是這一套我行我素,只不過是自己的驚見不夠敏銳罷了!
從來如此的這四個字,恍似萬箭穿心。
「俊美,我只能告訴你,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發生,你要怎樣去分析、演轉,我無權影響與干預。然,我甚至可以向你保證,一切,包括我們的關系與你應得的,都如常。」
連俊美再不回話了,對方已經說得很清楚,她從沒有在丈夫身上得到過一份純局感情的章重。
以往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筆此,在方修華的意念上,他沒有突然的虧待她、背叛她、離棄她,只不過有人驀地大驚小敝,小題大做。
「俊美,我們都是成熟的人,當前要緊的事也決不是兒女私情、郎情妾意、風花雪月。我答應不會令你的面子不好過,這才是最最重要的。」
方修華繼續他自以為是的軟硬兼施,侃侃而談︰「或許香港生活太緊張、太勞累,我需要松弛,而你又不在我身邊。
「當然,俊美,這是我的漂亮借口,但,你听會設法諒解吧!」
「請少安無躁,方修華妻子的地位肯定永遠屬于你,我們一家素來團結的,是不是?」
方修華這以後還說看各種保持看他個人身分與權威的、微帶歉疚的說話。
連俊美都無動于衷了。電話掛斷了好一會,她才曉得伏在床上呱呱嗔陶大哭起來。
先後兩天,這才是場痛快。
夜幕何時起、何時降,天色如何由微明而變黯黑、房子里孩子的吵鬧聲何時高揚、何時隱沒、外頭世界發生些什麼事故?一切的一切,連俊美都不知不覺。
然,她仍活著。
這是至大的悲哀。
怎麼可以明朝不用轉醒過來?是一個至大的難題。
孩子們都為搬進新房子去而極度興奮,連俊美卻依舊木然,機械人似的操作著,設辦法把所有物品歸位。
前來幫忙著她執拾新房子的宋惜梅與翁濤,都忙人滿頭大汗卻不住約有請有笑。
他們發覺連俊美一直沉默,惜梅首先說︰「俊美,我看長命功夫長命做,你這幾天來,累得連說話都不願多講似,倒不如今天早早收工,睡甜甜的一餐再算。」
翁濤立即接腔︰「反正已到晚膳時刻了,我們帶孩子上餐館去吃一頓好的,再回來早點休息。」兩個孩子立即歡呼,他們擁到翁濤身邊去,拉著他的手搖撼,嚷道︰「好,好,現在就去!」
這些天來,翁濤到連俊美家走動多了,不期然地跟孩子們混得頂熟。
宋惜梅說︰「我不吃晚飯了,這就要回城里去,香港剛來了個好朋友,我們約好在酒店見面,彼此都有幾車子話要趕著傾訴,怕今晚翦燭暢談至通宵達旦了!」
說著這話時,宋惜梅喜形于色。原來能有個傾訴的對象都可以是生活上的一大喜訊。
連俊美不自覺地點點頭。地想,她可是連這麼一個半個的、可以分憂、暢談的知己都沒有。
「走吧!走吧!」孩子們已經急不及待。
連俊美抬起疲倦得好像已蓋上一半的眼楮對翁濤說︰「勞煩你帶孩子們去吃麥當奴吧,我實在累,而且並不餓,不想走動。」
宋惜梅有點心急,早已在當屋處穿起外套及娃子來,說︰「這也好,俊美,你躺一躺,等會他們帶點外賣回來給你好了。」
屋子真靜謐一片,躺在床上,干睜著眼的連俊美,心仍是清醒的。
多日以來,始終是那個意念、那番盤算,依然無法狠得下心,做出個決定來。
靶情,是不是應該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答案是肯定的。
然,關系呢?
靶情與關系是可以完全獨立的兩回事。前者只須交代自己,後者呢,更要交代別人。
這別人包括父母、兄弟、兒女、親朋、戚友、甚至是社會人土。
換言之,對丈夫的感情,連俊美可以誓無反領地放上休止符,然,關系卻不能一刀斬斷。
連俊美從來不是個對生活有什麼特殊奢求的人。她一直自覺平凡得幸福。
小說與電影里頭出現的轟天地、泣鬼神的戀愛,她從不艷羨。
她對上天賜予自己的小家庭,攘著感恩的心。
丈夫不把自己放在生命的第一位,完全不是問題。連俊俊美只要求一份合乎情理的愛寵與尊重,也不必假借生活上的各式事件,添枝綴葉,為她增加情趣。
她是保守而知足的一個女人。
再說得直接一點,她對丈夫可以容納到一個最極限的程度,就是偶爾尋花問柳,也別讓她知道,好好的找個隱瞞人、隱瞞她的借口,她一定會相信、會接受。
連俊美沒有想到,今時今目,自己這種老式婦德,給予丈夫忠貞如此大的自由度,仍不能被對方欣賞與接納。
只一個原因,在支持著方修華的惡劣態度。他之所以連門面話都不屑講、連表面功夫都不屑做,純粹為了他看穿了自己的底牌。
他認定連俊美掏翼雞飛。
悲哀的是,事實也確是如此。
死。一個經年養在溫室的女人,一旦把她推出去曝曬在太陽光下,會不適應至干死。
連俊美不敢想像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向子女解釋、如何處理她的家用投資、如何應付在香港的親朋、如何以一個嶄新的姿態站在人前,繼續生活。
她怕,怕得屢屢一接觸到離婚的念頭,就在厚厚的被里打哆嗦。
無可否認,她非但不是強者,且是怯儒、軟弱、慌張、瞻前顧後、憂慮多多的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如果心甘情願的一生一世在方修華的羽翼屋檐下過活而無怨,那也就算了。
慘在心里老有一股不忿不服的怨氣,分明的凝聚著、盤踞著,按時發作,叫她感到難受、痛苦。
無非是為了連俊美也會念過幾年書,知道自尊是怎麼一回事?
與其說她恨方修華,倒不如說她恨自己。
為什麼不能干干脆脆,眼不見為淨,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把他的行為看成過眼雲煙?
又或者為什麼不能爽爽快快,作個了斷,所謂合則留,不合則去?
連俊美知道自己對望件事、對自己整個人,都虛理得迷糊不清、拖泥帶水。
這是她最、最、最感淒愴的。
她會看過一篇訪問死囚的文章,對方說,最難受的那段日子是未判刑之前,每天每晚都在認罪與不認罪的抉擇上浮游不定,那種心情忐忑歷亂與跌宕,令他見得生存是至大的折磨。
直至法庭上宣判了,明知尚余一個短暫日子在世,反而安樂。
連俊美覺得自己現今是那未判刑的囚犯。認命,心有不甘。頑抗,可又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心中老是七上八落,非常的不安穩,非常的難受。
搬新房子的興致,都被這宗悲涼的家事沖淡了。
她趴在這間陌生的睡房內,反而更添慌亂與倜悵。
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怕新身分、新環境、新際遇。
她痛恨自己的因循與守舊。恨得牙關在打頂。
正在輾轉反側之際。有人輕輕叩著房門。
「誰?」連俊美坐起身來。
「我,翁濤。給你帶來了吃的,孩子已經吃飽了,各自回睡房去。」
「啊,謝謝,我這就來了!」
連俊美急忙起身,匆匆加穿了睡袍,同房門跑去。就差那麼兩步到房門時,腳上不
知絆倒了什麼,整個人跟踰地沖上前,跌倒在地上。
「哎呀!」連俊美喊了一聲。
滿房子都是搬家用的紙合雜物,房燈又未大亮,難怪會絆倒。
翁濤聞聲,推門走進來,扶起了連俊美。
「怎麼樸?」
「沒什麼!」俊美用手揉著腿,分明在忍著痛。
「先躺到床上去吧!」
翁轟一手扭亮了燈,另一手讓扶著連俊美,把她安置到床上去。
「哎呀!怎麼有血?」連俊美吃驚地發覺在睡袍抑邊染了血跡,稍稍攬高了睡袍,
原來左面小腿近足踝處接傷了。
「我去拿藥物箱來。」
翁濤三腳接成兩腳,飛快地走到廚房去,取來了藥箱,為連俊美包扎傷口。
當翁濤用濕棉花輕輕擦去連俊美小腿那傷口上的血跡時,他的手不期然地微微抖動。
終于,他接觸到、撫章到她的小腿了。一處他認為她最性感的地方。
他突然的呆住了,心飛馳至遠遠地方,喚不回來似。
「謝謝你1」
第一句致謝,完全不生效,翁濤沒有反應。
連俊美再說︰「謝謝你!」
「什麼?你說什麼?」翁濤剎那回望連俊美的眼神,是如斯的深不可測。
「我說,謝謝你!」連俊美重覆,然後她說︰「你有點心不在焉。」
「啊,是的。」翁濤點點頭,越點越急,那動作其實帶有一點逃避與掩飾的意味著。
「我阻了你很多時間。」連俊美說。
「啊!不,不,不。」翁濤的眼光依然逗留在連俊美的小腿上。他茫然地應著。
一時間,他也沒有想過,這就應該告辭了。
「剛才,一定是在絆跌在地時,給那些散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擦傷了。」
「啊,是嗎?」翁濤下意識地應著,「一定是了。」
連俊美再想不出話來說了。
翁濤還是坐在床腳處,沒有離去,甚至沒有離去的意思。
「翁濤!」連俊美輕輕的成了一聲。
她移動著身子,企圖站起來。
翁滂很自然的沖上前去,握著她的雙手,問︰「你要起來?」
「嗯!」連俊美應著,抬起頭來,正正觸到翁濤那滿懷心事的眼神。
連俊美第一次發亮原來翁濤有一雙如此明澄而帶郁結的眼楮。
他愁眉雙鎖,使額上出現了皺紋。忽然,連俊美有一種沖動,要拿手掃平對方那些皺紋。為什麼呢?天下間縱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發生,人還是一天一天的活下去,好像她連俊美,發現被自己最深關系的一個人踩踏自尊,依然若無其事地活下去,連眉都不會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