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飄雨沉,落葉淒淒。
車行轔轔,馬兒嘶鳴。
奉皇後懿旨到隱泉寺帶發修行的馨香,沒有鳳輦和御林軍的護送,只有含碧樓里的宮女、宮監,及一輛簡僕的馬車隨行。
馬車上的馨香掀開車窗布簾,木然的神情令宮女妙玉猜不透也想不著她的思緒。
「香格格是不是還惱著奴婢?」在馬車上伺候著馨香的妙玉懊惱的責怪自己。
香格格會落得今日這般下場,一切都要怪粗心大意、鹵莽笨拙的她。
要不是天方破曉的那一日,她眯著朦朧睡眼進入香格格寢室伺候時,發現香格格榻邊有個陌生男子,還在不問青紅皂白之下,不顧格格顏面的慌亂大叫,遂引得宮監及護衛入內與那男子起了沖突,那賊男子才從容的躍出含碧樓。
為了不引起軒然大波,並不打擾在「暢春園」養病的萬歲爺,皇後便下了道懿旨,令香格格到隱泉寺帶發修行為皇上祈福,以盡為人子女的孝道。
荏弱嬌貴的格格這幾年已被皇後折騰得快不成人形,此次要到荒僻野嶺外的隱泉寺頌經禮佛,無限期的為萬歲爺祈福,這不是存心要折磨香格格嗎?
榜格此次的厄運,都是她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胡涂婢女造成的,真枉費了格格平日對她的愛護!
然而,放下布簾的馨香卻十分泰然,一點也沒有責怪妙玉的意思,唇邊還掛著淡淡笑意。
「為何要惱你?我反而要感謝你。」
「格格不怪奴婢?」
馨香笑著點頭,「我非但不怪你,還由衷的感謝你。」
「格格,恕奴婢愚昧,奴婢實在不懂格格的意思。」妙玉驚訝不已,哪有人被罰至寺中禮佛頌經,還當成天大的恩賜!
是她天生駑鈍,還是格格已參透人間事理?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我自知是無福之人,到廟寺天天念經拜佛為皇阿瑪祈福祈壽,也算是報答了他老人家的生養之恩。」生性恬淡的馨香認為這是老天爺給她的最好安排。
身處紅塵俗世,難免沾惹滿身塵埃,如今到寺中修行,斷了所有恩怨,她倒能修得一身輕松。
「話雖如此,可那個人……香格格真放得下?」妙玉支吾其詞,不敢說得太明白。
她要是早曉得那個闖入含碧樓壞了格格貞節的男子,是格格朝思暮想的齊師父齊龑,她絕對不會大聲嚷嚷,讓格格的名節毀于一旦。
而且如果時光能倒流,她或許還會慫恿格格和齊師父遠走高飛,總比被幽禁在含碧樓里飽受蕭瑟孤寂之苦來得好。
「未曾得,何來的放?」馨香苦澀一笑。她更明白,自己的失貞敗節早在齊龑的算計之內。
或許齊龑正是她的前世冤家、今生業障,他對她的狠心絕情或虛情假意,她不願再掛念在心。
此番到隱泉寺念經拜佛,她便可以拋卻恩恩怨怨,忘了過去,專心參透佛理,從今而後不再沾惹紅塵俗事。
天地間唯有廟宇是她最後的歸依,倒是妙玉及宮監們要隨侍她這個不祥之人,著實難為了他們!
「香格格不會萌生出家的念頭吧?」听著香格格玄之又玄的話,妙玉心中一驚。
「出家有什麼不好?」馨香笑看著妙玉問道。
聞言,妙玉慌張了起來,「格格千萬別做傻事呀!」
糟了,見格格越來越超然世外的模樣,肯定是真的要做傻事,這該如何是好?
幽幽望著純真的妙玉,馨香不禁神色黯然。「我沒事,你不用擔心。妙玉若不想隨我到隱泉寺,我可以求皇額娘撤了你的奴籍,讓你回家鄉去。」
她一個人過著隔塵絕世的生活即可,不須再埋葬一個少女的花樣年華。
「香格格不要奴婢了?如果奴婢有做錯事,奴婢願意改,求格格不要遣走奴婢!」神色緊張的妙玉跪在馨香身旁哀求。
「快起來!你年紀尚小,不須陪我歸隱廟宇終老!」
「不,奴婢是心甘情願伺候格格的,格格若不答應,奴婢就長跪不起!」人家說飲水要思源,她妙玉豈是那種見主子有難就忘恩負義之人!
拗不過固執的妙玉,馨香帶著歉意答應她。
在兩人相視微笑時,馬車突地快馬加鞭的奔馳,妙玉扶起差點往後傾倒的馨香後,趕忙上前察看。
「發生什麼事了?公公。」妙玉掀開車簾,焦急的探問。
「咱們似乎被匪徒跟蹤了,為了安全起見,得快點甩開他們才行!」宮監面色緊張的駕著馬,一邊分神對妙玉解釋。
「匪徒!?」妙玉嚇得面容泛白,「公公,快想想辦法,咱們一定得保護香格格的安全啊!」
「這是當然,格格萬一遭了什麼不測,咱們也得提頭去見萬歲爺!」宮監也急得揮汗如雨。
妙玉探頭眯著眼往後看遠處直追著他們的馬匹,焦急的她心生一計。
「公公,趁著惡人還沒追來,先找個隱密的地方停下馬車!」
「咱們快逃命要緊,還停啥?」宮監不悅的回頭大喊。
「為了香格格,你一定得先停下來!」
迎著宮監憤怒的目光,妙玉的表情有著前所未有的果斷,以及視死如歸的神色。
霪雨霏霏,泥濘滿地,寸步難行。
荒僻的山坡野地,全身濕淋淋的馨香狼狽至極的靠在樹下歇息。
在山中迷失方向的她,拭去淚、咬著唇瓣、眯著眼,眺望山腰間隱隱約約的村落。
疲憊不堪的她可能走得到那遙遙的村落嗎?她真的累了,沒有絲毫力氣能逃躲。
可是,她若不拼了命到那村落去求救,豈不枉費妙玉舍命救她之恩?
想到舍己救人的妙玉,馨香已干的眼眶又漸漸濕潤。
忠心耿耿的妙玉,為了讓她躲過盜匪的欺凌,竟在樹林間要她逃往山腰村落,而妙玉和宮監則依舊驅車前行,分散盜匪的注意力。
但天雨路滑,山勢又異常的險峻,妙玉他們怎麼可能逃得過熟悉山路的綠林盜匪?
都是她,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當初她若求皇額娘賜她五尺白綾一條以謝罪,也不用從京城千里迢迢的來到隱泉寺贖罪,更不會害妙玉和宮監命喪荒郊野嶺!
遙遙長路,無盡悲愁,馨香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喟嘆。
在馨香倍覺愁雲慘霧的當頭,草叢中忽地傳來一陣窸窣聲響,她凝神就望見一條彎曲行走的巨蛇朝她而來。
馨香沒有驚懼,只是安詳的閉上酸澀的眸子,不躲也不閃,安靜的等待著,期盼著被巨蛇吞噬。
但很多時候往往事與願違,數道銳利無比的暗器在迅雷不及掩耳間,速速終結巨蛇的性命。
「為什麼要救香兒?難道你連我求死的權利也要剝奪?」詫異的望向救了自己一命之人,馨香毫不猶豫的撲向來人捶打。
「雖然救命之恩不足掛齒,但這是你感恩之道嗎?你的教養、你的皇室風範規矩到哪兒去了?」憤怒的齊龑,粗暴的攫住失去理智的馨香。
「香兒的一切都與你無關,是生是死更與你毫無干系!況且我若死了不正好稱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你何須在這里貓哭耗子假慈悲!」迎視齊龑暴戾的眼神,馨香淒楚的喊道。
天地間再也沒有她存在的理由,她活著不過是行尸走肉罷了!
原想到隱泉寺念經頌佛以了此生,沒想到卻一波三折,枉害了多條人命,這樣不祥的她活著有何意義?
「我不能眼睜睜看你送死!」听聞馨香輕生之言,齊龑狂暴的將她壓在樹干上,攫往她尖細的下頷吼道。
頃刻,馨香噙著淚大笑,以著一種冷漠且寒心的眼神回望他。
「生與死對于香兒已無差別,若你還有一絲仁慈之心、還念著過去的情分,就請高抬貴手讓香兒了此殘生,別再糾纏折磨香兒了!」
「不,你這輩子注定與我糾纏不清,至死方休!若想到閻王殿報到,也得過了我這一關!」齊龑抵住馨香光滑的額頭,暴怒的大吼。
若不是他一路跟蹤馨香,方才不就會在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下失去她?
一向視情為無物的他直到剛剛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不能失去馨香,盡避她是他痛恨之人之後,他還是無法坐視她受到任何傷害!
方才看那條巨蟒險些吞噬了馨香,他的心也差點被活生生的撕裂。他不明白這是不是愛,只知道自己要親眼看見她好好活下去。
為了防止馨香再有輕生的念頭,唯今之計只有將她囚禁在龍天堡他才能安心。
「既然你痛恨愛新覺羅氏一族,何不一刀殺了香兒,給香兒一個痛快?」馨香淒愴的吶喊。
鄙棄她的愛的是他,傷她滿身的亦是他,恨她入骨的也是他,讓她在皇室無立足之地的更是他!
他到底欲置她于何種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