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長出去以後,會議室陷入片刻的沉默之中,沙發里的周嘉光不說話,衡家文只好低著頭站在那里,繼續莫名。
但顯然周嘉光不是一個習慣讓場子冷掉的人,他之所以來也是有目的的,但一開口,他只是說︰「年輕人,你先坐下吧。」
衡家文依言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背挺得筆直,標準的軍人坐姿。
周嘉光的眼底滑過一抹贊許的光芒,但太快了衡家文根本沒有捕捉到。
「衡警官,我看過你的資料,從你五年前加入交警中隊以來,工作一直勤勤懇懇,為人又和藹可親,連續三年都獲得了隊里的榮譽稱號。但你又極其低調,和你同樣資質的同僚大多都已經在局里工作了,而你如今才剛剛榮升副處長。」周嘉光靠在沙發里,雖然已是五十多歲的年紀,但整個人依舊看起來精神飽滿,這一席關于衡家文的工作生平,他一字一句說了出來,語氣平順,沒有任何的波瀾起伏。
衡家文更加的如同丈二的和尚模不著頭腦,只是有些靦腆的笑了笑。
周嘉光看著他的笑容,全身嚴肅的氣勢終于稍稍的減弱了些,他看著衡家文的眼楮,說了句︰「她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笑容嗎?溫暖而又溫柔的笑容?」
衡家文這下是真的不明白了,他只好望著面前的領導問道︰「周副校長,請問您在說什麼?」
「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麼把你找來了。衡警官,我們認識同一個人,她的名字叫做周簡白。」
周簡白!?衡家文一愣,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蜷縮了起來。
「那個爸爸生氣到了極點,竟然在幾天之後的晚報上刊登了篇幅很小的一篇啟示,表明和自己的女兒斷絕關系。」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起了這句話,簡白簡白,就是因為如此你才拋棄了原來的父性嗎?
好個性格剛烈的她,衡家文的心底滑過一抹心痛。
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周嘉光知道他明了了,適時的點明,「她也就是如今的簡白。」說完便嘆了口氣,端起桌上的龍井茶飲了口。
衡家文又看了眼面對的周嘉光,嘴唇抿得死緊,都是因為他所以簡白才變成了今天的模樣嗎?他的心底第一次泛起了一股惱意。
他生于小康之家,一直平安快樂的成長,父母都很寵愛他,卻不像眼前的這個人,害的女兒失去了母親,更失去了父愛。
仿佛感受到了衡家文的惱意,周嘉光再開口時,語氣隱隱透著一股沉重的味道,「年輕人,也許是我的錯,和那孩子的母親結婚時父母的意思,那個年代我作不得主。但我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那麼多年一直無怨無悔的跟著我。所以我常常不回家,一回家就和孩子她媽吵架。」
「但後來,她媽媽走了,我才發現那個孩子一直是知道的,知道自己的父母關系不好。但她從來都不對我說,我工作又忙,然後再婚,就讓那孩子眼底對我的厭惡越來越濃。後來她開始逃學,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可是已經晚了,那個孩子恨我入骨,頂撞了我之後就離家出走,這麼多年竟然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衡家文握緊了拳頭安靜的听著,這是他第二次听到這樣一個家庭的故事,听著另一個當事人講述他的版本,可不知道,這個版本的故事卻透著一股濃烈的愧疚感。
而無論是哪個版本,他都感覺到了傷心,這是血濃于水的緣故吧。
一方面肆意的傷害著對方,另一方面卻因為是最親的人,有多恨也就有多愛。
周嘉光握著茶杯,有些出神,一瞬之間已讓人覺得蒼老,他眼底滑過一抹愧疚,「也許這一生我做的最錯的一件事情便是在那張報紙上刊登了那樣的說明。那時真的氣過了頭,現在也遭報應了。」
「年輕人,我找你來沒有其他的用意,只是想看看我女兒選中的男人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周嘉光突然話鋒一轉,目光粼粼的看著衡家文。
他突然覺得簡白和他的父親還是很相像的,兩個看人的時候都喜歡睜大了眼楮,好像是在瞪視對方一樣。
「周副……」衡家文松開了拳頭。
「不介意的話,叫我‘伯父’就好。」
「周伯父,」衡家文叫道。
窗外的陽光投射進來,小小的會議室內,兩個原本並不熟識的一老一少漸漸聊了起來,而那只是因為那個他們都要守護的女人。
簡白走出攝影棚的時候,天色已經黯淡了下來,周圍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層屬于夜晚的迷茫。她的腳步有些急切,還時而不時的以眼角余光回頭看看,好像擔心後面有什麼人追出來。
就在這樣的三心二意中,她的額頭重重的磕在了一個肩膀,「唔。」簡白和那人同時悶聲呼痛,兩個人像是有默契似的同時抬頭,簡白眼露驚喜,「家文,你怎麼來了?」
衡家文接過她手中的電腦包,左手牽起了她的右手,「來接你下班。」
她的唇邊逸出了一抹笑容,心底像抹了蜜一樣的甜。
兩個人肩並著肩還沒走幾步,身後就傳來一聲叫喚,「簡白。」衡家文看著簡白停下來腳步,卻沒有立刻回頭,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轉過頭去,安之若素的等著叫她的人走到自己的面前,而他則在看到那張臉之後怔了怔,「甜——」才一開口便立即閉上了嘴巴,只是握著簡白的手掌心似乎有些冒汗了。
「簡白,」杜瑤靈的臉因為剛才小跑的緣故蒙上了一層紅暈,更顯得她空靈如幽蘭,她的身後依然站在賀易哲,他們兩個就好像連體嬰一樣。「能不能一起吃飯呢?」
對于杜瑤靈的一再請求,簡白仍是選擇了拒絕的態度,她只是笑笑,「瑤靈你身體不好,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也想要陪陪我的男朋友。」她沖身旁的衡家文笑了笑,終于發現了他有些走神。暗自捏了捏他的手臂,衡家文才反應過來,靦腆的對杜瑤靈和她身後的賀易哲笑笑︰「你們好,我是衡家文。」
「你好,我是杜瑤靈,他是賀易哲。」杜瑤靈客氣有禮的向他介紹著,望著他溫和的笑容釋出了自己的善意。
「那就再見了。」簡白點點頭,和衡家文轉身離開,她的背挺得筆直,腳下的步子也有些大,可是她發現身旁的男士卻有些心不在焉,不僅落後她好幾步,而且還頻頻的回頭。
坐上車後,她才問他︰「家文,你怎麼了?」她好像沒有明白的告訴過他——賀易哲就是曾經的那個他吧。
「你的朋友,」衡家文模了模後腦跟,「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家文,原諒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告訴你,其實賀易哲就是我的前男友。」簡白以為他猜到了什麼,決定開誠布公,她向來直接,不喜歡感情因為誤會而造成裂縫。所以坦誠是戀愛中的男女應該首要做到的。
听到她的話,衡家文的臉上顯得有些吃驚,愣了幾秒鐘才反應,「哦哦,原來是這樣。」他望著簡白,眼底澄澈分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是嗎?」
一句話讓簡白覺得莫名的窩心,遂握住了他放在手剎上的手,但轉念一想,她又隱隱覺得不對,看他剛才的態度,好像不是對賀易哲有所芥蒂。她還未來得及開口,衡家文倒是解了她的疑惑,他說︰「那個杜瑤靈猛一看上去,很像甜甜。」
「很像甜甜?」這次換簡白有些吃驚,重復著他的話,心里滑過一抹微酸的情緒。
「是啊,」衡家文點了點頭,一雙清亮的眼眸溫柔如水,「第一眼看過去的時候,我還在想甜甜是不是有兄弟姐妹,後來看的仔細了,才發覺她的眉眼很像甜甜,其他地方就不像了。」
「她和甜甜相像的地方還多著呢,」簡白咬著嘴唇,口氣有些酸,「瑤靈也是從小就有心髒病。」
「這樣啊,」衡家文的口氣中多了一抹憐惜,惹得簡白的臉有些發青,腮幫子鼓了起來。
衡家文發覺身旁的人沒有動靜了是在片刻之後,他轉過頭就看到簡白雙手抱胸靠在椅背上,死咬著下嘴唇,很憤恨的模樣,再仔細的想了想剛才的對話,究竟是在哪里打下了「死結」。
好像就是從提起瑤靈開始,簡白的語氣就有些怪怪的,她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他雖然單純,但是單純不等于笨,相反單純的人往往都能看到事情的本質。把車停在了車位上,衡家文才轉過頭來,一副認錯的模樣,「簡白,是我錯了。」
被他低頭認錯的模樣給嚇住了,簡白身子向後縮了縮,嘴硬道︰「你又沒做錯什麼。」
「怎麼沒做錯呢?」衡家文抬起頭輕輕一笑,「在你面前說起其他的女孩是錯,惹得你不快這也是錯。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好不好?」
被他這一席話一說,簡白反而不好生氣了,其實她也不是生氣了,就是听見他一直說甜甜說瑤靈,心里好像堵著一面牆,胃酸好像分泌的也多了點,嘆了口氣,她支著頭看著他︰「家文,認識你的時候覺得你很溫柔,對人也有誠懇,怎麼如今變成了一副油腔滑調的模樣?」
衡家文呵呵的笑著,見她不生氣又習慣性的模了模頭,還是原來傻傻的感覺,簡白無奈的搖了搖頭,開門下車。
吃飯的時候簡白才听衡家文說自己升職了,語氣誠懇的表達了恭喜的意思。
「比起舒服的辦公室,我還是喜歡站馬路。」衡家文說著,簡白卻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
他們坐在窗戶旁,衡家文後面一桌是對年輕父母,還帶著一個莫約兩歲大的兒子,小東西不肯好好吃飯,老是在地上跑來跑去,一會兒躲到簡白的桌子後面,一會兒躲到服務員的腿下,和他爸爸玩著捉迷藏。結果爸爸佯裝生氣了坐在椅子上,眼角的余光卻偷偷看著兒子,小東西見爸爸不理他了,拼命地撲到爸爸的懷里,喃喃的叫著「爸爸爸爸爸爸——」
簡白端起的酒杯久久沒有放下,她看著那個小東西,眼前似浮現起了自己的小時候。
有記憶以來,總是媽媽陪在她的身邊,早上給她梳頭,晚上為她唱安眠曲。那個叫做「爸爸」的人卻一個月也見不到幾次。他一回來,她總是望著他看好久好久,直到確認了是他,才唯唯諾諾的叫聲「爸」。而那個人也不會給她什麼好臉色,手一揮聲音一揚,「還不趕快給我去房里學習,杵在這里干什麼!」
記憶中沒有稱呼過他幾次「爸爸」,記憶中也沒有他和藹可親的面容。
「簡白,簡白。」一只大手在她的眼前揮著,把她拉回了現實。衡家文順著她的視線回過頭,看到一幅父子天倫的幸福畫面。
「是我對不起她。」周伯父的話在耳邊輕輕回蕩著,他看著對面的簡白放下酒杯吃了口菜,柳葉眉卻微微皺了起來。
他望著她,握住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其實你很在意自己的爸爸,在意自己的童年對不對?」
此話一出,簡白的臉上褪去了些許顏色,她的嘴先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來,眼神有些閃爍,「沒有啊,我媽媽對我很好,我很知足。」
看著她強裝不在乎的模樣,衡家文的手握得更緊了,誤解怨恨如同助力讓某些結打得太緊,只能慢慢來解開了,重要的是彼此還有心,就沒有什麼做不到。
有他在,就會讓她快樂。這條初衷一直不曾改變過。
「吃菜了,你看菜都涼了。」他沒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下去,只是沖簡白淺淺一笑,然後兩個人動起筷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