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蕭強牽著馬,緩步慢行,神情淡漠,眉宇之間呈現出風塵之色,顯然是多日未曾休息了。
當走到鎮上升祥客棧門前時,他停下了腳步,撢了撢青布衣上的塵灰,從馬上取下包裹。
此時,店里的伙計跑步迎了出來,他把馬交給伙計,淡淡地問︰「我要見關五,他在嗎?」
「五爺在,客官你先請,我馬上給你通報。」伙計禮貌客氣地回道,忽又接著問︰「不知客官高姓大名?可否告之,小的也好去通報。」態度不卑不亢,不像是一般的伙計。
蕭強眼神變了一下,許久,「蕭強。」
不多久,「原來的是蕭公子,失敬失敬!」關五眉眼彎彎,一掀門簾,笑著走進雅間。
蕭強目光依然淡漠,起身禮貌地拱手,微笑地道︰「關公子,別來無恙。」兩人分別落座,伙計獻上茶水糕點。
必五表情和善,遲疑了一下,開門見山地道︰「看蕭公子風塵僕僕,想是趕了很久的路,不知這次蕭公子是路過白集鎮,還是專為見關某而來?」
蕭強沉默不語,只是將身上帶來的包裹拿到桌上,打開……關五臉色變了一下,隨即又恢復正常。
包裹打開之後,露出的竟然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必五仍然一副笑眯眯的樣子,「江湖傳聞,獨孤天莫明其妙地死在自己的臥室內,現場竟無一絲動手的跡象,原來竟是蕭公子下的手,果然是藝高人膽大,關某佩服!請恕在下愚笨,仍猜不出蕭公子此舉的用意。」
「一份誠意!」蕭強嚴肅地說道,淡漠的目光中閃現出一絲企盼,「請關公子告之獨孤明月所葬之處,我想去墳前祭拜。」
必五哈哈一笑,道︰「蕭公子將關某當成何人了?我與‘獨孤公子’雖有幾面之緣,但也僅此而已,又怎會知‘他’的墓地所在,蕭公子只怕是問錯人了。」
蕭強目光凌厲一閃,許久,他嘆了口氣,淡淡地道︰「或許,你不知,她曾把你與她的關系告訴過我。」他的神情有些怔忡,「她也曾很信任我……」苦笑著,他的眸光仿佛洞察一切般再次看向關五,道︰「普天之下,我想也只有你能知道她在哪里了?」他的手撫上劍鞘,慢慢地撫模著,神色要然變得沉重,冷然道︰「我不在乎再多殺幾個人,即使你曾是她的屬下也一樣。」
必五不再笑了,臉色瞬息萬變著,似在沉吟,許久,他才開口道︰「好吧!不過要蒙上你的眼楮,並且……」他頓了一下,冷眼看著蕭強,「必須先服下化功散,否則,你就算殺了在下,也別想知道‘獨孤公子’葬于何處!」
他後一個條件無疑是強人所難,化功散雖不能傷人性命,但服下後十日之內就會武功盡失,毫無自保能力,形如廢人。
然而,蕭強連一絲遲疑都沒有,就點頭了,「好,我同意。」
他的果斷,倒讓關五詫異了一下,眼神奇異地一閃,淡笑地道︰「如此,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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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拿下蒙眼的黑布時,蕭強已身處山谷之內,四周林陰茂密,松柏森森,正前方立著一塊石碑,正是獨孤明月的墓碑。斜陽里,墓碑陰影交錯,一片斑駁,竟有種蒼茫淒涼的意味,漸漸彌散開來。
「蕭公子,恕在下不敬,只是‘獨孤公子’生前與人結怨甚深,不想她的尸骨被人打擾,無奈只得這樣做了。」關五站在一邊,慢慢地解釋道。
蕭強不語,好似沒有听到關五的話,他只是茫然地看著墓碑,原本挺拔的身形好似彎了下去,頹然站在那里。
他忽然道︰「能否讓我與她單獨待一會兒?」
必五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喂!必大哥,你說他還要站多久啊?已經一整個晚上了,他好像一動沒動過。」林靜兒躲在遠處的草叢里,明亮的眼楮里露出疑惑,對站在一旁的關五詢問道。
「這……我也有些猜不透。」關五遲疑地說道,蕭強是除了大小姐以外,他第二個模不清心緒的人。
「那我去看看好了。」林靜兒忽然從草叢中跳出來。
必五拉住她,「二小姐,別魯莽,大小姐不是吩咐過……」
「哎呀!沒事的,我也去給姐姐上香,他不會懷疑的。」靜兒甩開關五,一縱身便躍到了蕭強身側。
「算你有心還記掛著姐姐,你替姐姐殺了獨孤天,我想她在九泉之下會感激你的。」
然而,蕭強仍然怔怔地站在那里,沒有反應。夜里露重,早已潤濕了他的鬢角和衣襟。
「喂!你有沒有在听我說話?」林靜兒見蕭強毫無反應,性急的她,伸出手去在蕭強的眼前來回地搖動,想引他注意。
許久,蕭強終于動了,轉首看了一眼林靜兒,淡淡地笑了笑,道︰「是靜兒姑娘……你還是沒有變。」
然後,又把眸光投向墓碑,猛然間,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神情變了一下,驀地轉首直視林靜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茫然的眸光瞬間變得雪亮,呢喃般地道︰「你果然還沒變……」
「什麼變不變的?」靜兒沒好氣地道,莫明其妙!
陡然,蕭強疾速出手,瞬間已扣住林靜兒的脈門,冷聲質問道︰「明月在哪?」
「哎!你……你的武功?!你不是服了化功散了嗎?怎會……」林靜兒驚悸地看著他,欲要閃避,無奈脈門被他狠勁捏住,半身酥麻,哪里還動得分毫。
「放手!」關五突然跳了出來,臉色陰沉地命令道。瞬間,原本無人的山谷,突然出現了十多名手執兵刃的黑衣人,不待關五下令已團團圍住了蕭強。
比中靜謐的氣氛,變得凝重肅煞。晨曦,本是清新爽潔的空氣,竟讓人覺得窒息。
「唉!」驀然,一聲嘆息由空氣中遠遠地傳來,「靜兒,你每次都不听我的話,以他深厚的內功,那點化功散的藥性豈能制住他?真是胡鬧!必大哥怎麼連你也這麼大意?」說話之時,一白衣公子由林中深處緩緩行來,話落,人已走至近前。
臉頰蒼白,身形瘦削,有別于她眉間的病弱,眸光雪亮有神,衣袂飄揚,由晨霧中慢慢現身出來。
竟是已然死去的獨孤明月!
「明月!」蕭強終于放開林靜兒,神色變了,眸光深切復雜,心情如波濤般激蕩翻涌。然而,他沒有動,只是直直地,一眼不眨地凝視著她。
許久,他突然笑了,「我怎麼忘了,獨孤明月善用詐死瞞天過海。你豈是那麼容易就死了的人!」說話時,他的眼楮竟泛紅了。
「你錯了,我沒有詐死,是死里逃生。況且,獨孤明月的確已經死了。」明月淡淡地回答道,一揮手,圍在蕭強身邊的黑衣人向後退去,瞬間,身形淹沒在林中,不見蹤影。
「我現在是林明月,一個大難不死、隱退在山中的普通人而已。」明月的神情依然淡淡的,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奇怪!他怎麼知道你還活著的?我可什麼也沒說啊!」靜兒走到明月身邊,一臉疑惑地詢問道。
明月看了靜兒一眼,無奈地搖搖頭,道︰「你下次再來祭拜我的時候千萬不要穿紅色的衣服,別人會誤以為你是來喝喜酒的。」然後,轉首對關五命令道︰「既然已經拜祭完了,就送他出去。」
「明月!」
這次蕭強動了,飛身掠到她的面前,動作之迅速,連站在一邊的關五都來不及擋下。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眸光激動而復雜,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她的神色終于變了,伸手想去推開他,然而,攬住她肩膀的手似鐵鉗一樣那麼有力。
「知道什麼叫心如死灰嗎?」蕭強的低喃聲在明月耳邊響起,她終于不再掙扎,「這次,你真的把我嚇壞了……」嘆息著,他的雙臂抱得更緊了。
「放開我,我們早已經兩清了。」明月在他懷中抬起頭,冷然地看著他。
然而,蕭強清俊的臉上竟露出奇異的笑容,淡然的眸光充滿憐愛地凝視著她,許久,才道︰「錯了,我們今生今世也清不了了。」
必五與林靜兒不知何時沒了蹤影,山谷中只剩下兩人,陽光漸漸攀升,林陰中鳥聲唧唧,如此恬靜悠然的氛圍,明月好似也被感染了,表情怔然著,既不動,也不語,沉思了許久,才緩慢地開口道︰「晚了,獨孤明月已經死了。」她的眸光看向墓碑,那里清楚地刻著獨孤明月四個字,「你若不想我恨你,就放開我,然後,永遠地離開這里。」
「你瘦了,以後我要把你養得胖些。」蕭強好似沒有听到明月的話,微笑著,自顧自地說道。
「你……」明月微微有些惱怒,目光復雜地閃爍著。
「放心吧!我會永遠陪著你,寵愛你,憐惜你。」他微笑著說,眸光充滿溫情與憐愛。
「你居然敢這樣說……」明月極力控制自己的心緒,咬著嘴唇,然而,眼中卻淚水漸涌,「我怎麼敢再相信你?我怎麼可能再信任你?」
在看到她眼中的淚水之後,蕭強終于松開手,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嘆息著道︰「你還在氣……」
「沒有!」明月退開兩步距離,冷然地道︰「我明白你心中的掙扎,你看不得我的處事方式,看不得天下英雄相互殘殺,你早就猜出了我的計劃。以你的心性,會把解藥方子給盟主孫天涯,也在情理之中。事後我想了許久,怪你、恨你,但……」她頓住,忍住淚,「都過去了,在查清你不是任何人派去的之後,我便決定把靈石還給你,那畢竟是我們先前的交易。所以……我們兩清了,也結束了。」
她轉過身,接著又說了一句話︰「我們都不該勉強對方,那樣只會讓彼此痛苦。當初……我們都錯了。」
「明月!」蕭強叫住她欲行的腳步,表情瞬間變得嚴肅無比,道︰「無論你信不信,我都會陪你,天涯海角,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會在你身邊。」
「碧落黃泉!」明月冷笑,「免了吧!我會叫人送你出谷。」說完不再停留,轉瞬間,她的身形消失在林中深處。
蕭強沒有追上去,望著她瘦削的背影,苦笑著搖搖頭,她或許不知道,若靜兒晚一步出現,他與她真的就陰陽兩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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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大哥,這次的部署一定要嚴密,兩日後,你把各地的領主都召來見我,我們要好好策劃,這次行動只許成功……」書房內,明月與關五正嚴肅認真地籌劃著一次行動。
蕭強殺了獨孤天,這正是青龍堂群龍無首之時,正好趁此良機一舉吞並。‘獨孤公子’雖死了,可她還活著。用不了多久,便是她重出江湖之日。
「姐,你計劃的任何事都會成功的,只是對那個人你好像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書房內原本嚴肅的氣氛,被剛進來的林靜兒破壞殆盡。
「靜兒,進門前也不通報一聲。」明月斥責道。
「哎呀!除了我,侍衛哪敢放其他人進來啊!」靜兒滿臉笑嘻嘻的樣子,「姐,我是來告訴你,蕭公子已經住在谷中的竹舍里了。他還說,他不會再出去了。」
「什麼?」明月詫異地抬起頭,「關大哥,我不是吩咐你把他送出谷去嗎?」
面對明月質問的眼神,關五只能無奈地搖搖頭,「這……」那個人哪是那麼容易就送得走的?不是武功高低的問題,而是明月這邊……
見關五表情遲緩,明月何等聰明,瞬間便猜出了他的顧慮,也不由得一嘆。這事自然怪不得關五的。
「姐,他就是看出你的心思,才這麼肆無忌憚,嘻嘻!我覺得他很厲害,竟然能讓你變得猶豫不決,我以為你的心永遠堅硬如鐵,不會有軟化的一天呢。誰知……唉!姐,連我都知道你的致命弱點是什麼了。」
看似無心的一句話,卻讓明月的心震撼了。她驀地抬頭直視著妹妹,眼神復雜地閃爍著。看來靜兒真的長大了,最近她的舉動常常出人意料。
這根本是在點醒她。她若想成就心中一統武林的願望,就必須放棄兒女情長。否則,上次武林大會計劃失敗的事件還會重演。只是,見他腿殘的樣子,她都不忍,何況取他性命,若真下得了手,也就不會等到現在了。
難道,她只能任選其一嗎?蕭強,你何苦逼我,逼我恨你?
必五好似看出了明月內心的掙扎,有些遲疑地說道︰「其實……蕭公子性情淡泊,以大小姐的才智足可以籠絡住他的心,應該不會影響小姐的大計。」
「什麼淡泊呀?」林靜兒不以為然地插嘴道,「他根本就是冷漠,看起來倒是挺平和的,也只有面對姐姐才會不一樣。姐,你們兩人恍恍惚惚的神情真的很像哦!嘻嘻!我把你發呆的樣子跟他說了,他的表情終于變了。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決定要教我劍法。姐,這次真是托你的福了,哈哈!听說他的劍法很厲害呢!」靜兒笑逐顏開地說道。
明月則越加沉默了,許久,她才淡淡地道︰「就讓他……住下吧!他若真教你劍法,就認真地學,對你總是有好處的。」
然後,她又對關五吩咐道︰「在谷中,只要他不走進禁地,就不要干涉他的自由。至于以後的事情……」明月神情迷惘,嘆了口氣,「到時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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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你來了。」正在桌前寫字的蕭強,見到推門進來的明月,忙放下手上的筆,微笑著起身相迎。
明月神情冷淡,只微微地點了點頭,掃了眼桌上的紙張,淡淡地道︰「你在寫什麼?」
「是我最近以劍法悟出來的刀法招式,寫下來好讓靜兒照著練習。」蕭強淡淡地笑著,「對了,這是剛寫完的一套內功心法。」他從一疊紙下面取出遞給明月,「你體質弱,照著練習不但可以增強內功修為,對你身體健康也有一定益處。」
明月神情復雜地看著手中的心法,以蕭強年紀輕輕內功便深不可測,想來與這本心法有關了。這無疑是每個練武之人夢寐以求的。
然而,她卻冷冷地拒絕了,淡然道︰「不必了!」隨手拿到燭台前引燃,瞬間白紙化成了灰燼。
蕭強暗暗嘆口氣,卻並沒阻止,也沒開口說話。他們的心結,怕是一輩子也解不開了吧?
誰知一絲火星卻鬼使神差地飄到桌上的宣紙上,並迅速漫延。明月剛想上前撲滅,然而,恍惚間卻又停住了動作。看著躥起的紅色火苗,心中忽然跳出個瘋狂的想法,燒吧!燒個徹底,燒個干干淨淨,那樣……心是否不會再受煎熬?燒到灰飛煙滅,無魂無魄,就再也不會有感覺,有痛苦。
這不是她潛意識里最盼望的嗎?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是她進入江湖後便有了吧……
奇異的是,蕭強也沒有撲滅火焰的意思。他怔然地望著迅速躥起的火舌,燃燒的火光映在他英俊的臉上,明暗不定,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火勢漫延得很快,轉瞬間,窗榻、床鋪、紗帳都被點燃。驀地,像有默契般他們同時轉過頭,看向彼此。誰都沒動,也沒有開口,沉默著互相凝視……彼此的眼神都深沉復雜,瞳孔中映出對方的身影……
周圍已變成了一片火海,熾熱的氣息向他們逼來,烤得臉頰火辣辣的痛,明月下意識地運功抵御著,一時之間,火苗還近不了她的身。然而,蕭強卻是毫無反應。
明月眼看著火舌燒到他的衣襟,他的袖口,他像是失去知覺般不知疼痛,只有凝視她的深切眸光是有感應的。當火苗即將燒到他的頭發時……
明月疾速地撲了過來,拍熄了他身上的火星,大叫道︰「你瘋了!」雖然極力控制,但語氣中還是流露出驚惶與失措。
「若能瘋倒好了……」蕭強嘆息著,眸光柔和地望著站在身前的明月,伸出雙手,輕輕地將她攬進懷中。
此刻的明月也好像變成了溫柔如水的女人,盡避她仍是男裝打扮。她輕輕地抬起手,將他散亂的黑發緩緩地掖向耳後,突然,她的手停頓住,目光復雜地凝視著那里——他的雙鬢不知何時已長出了第一絲華發,「你的頭發……」
「愛上像你這樣的女子,哪有不生華發的道理?」他淡淡地微笑著說。
「你……」她仰首凝望著他,慢慢地眼楮變得濕潤,心酸無比。
許久,她淒然地道︰「你——何苦逼我恨你?」
「你也可以選擇……愛我!」他的目光雪亮,輕輕地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痕。
許久,明月仍是沒有回答,然而,她卻終是微微地笑了。火光映著她的眸光晶瑩如鑽,深深地嘆了口氣,她環視四周一眼,輕笑著道︰「看來我們出不去了!」
「怕嗎?」他輕柔地問,臉上帶著笑。
明月微微搖頭,「不怕,只是有些熱。」她在他懷中笑著,臉頰紅紅的,額頭冒出微微的細汗,「從沒想過我會是這種死法,這樣也好,到時我們都燒成了灰,連風都分不開我們了。只是給靜兒添麻煩了。那時,定會傷腦筋——是立一個墓碑呢,還是兩個?」
「她現在也很傷腦筋。」蕭強淡淡地說。他們耳邊除了火燒東西的「 啪」聲外,隱隱地,還能听到外面正有人大聲喊著救火……
「抱緊我!」他忽然說道。她虛月兌地依在他懷中,好熱!漸漸地,火焰消耗掉了所有的空氣,她已經不能呼吸了……
蕭強最後望了她一眼,眼楮深處閃著異樣的火焰,就在燃燒的巨木轟然而落時,他的袖袍揚起,終于出手了……
恍惚中,她好似看到烈焰如煙花般向四周避開……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