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抹微在內室里听得一頭霧水。
袁福離去後,鄰居家陪酒的叔叔也來了,蘇老爹在正堂開了酒席,陪著原齊之喝酒。
蘇大娘重新回到內室,看見蘇抹微正坐在窗前的花凳上若有所思,便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咱娘倆在內室吃點吧!原以為原家女婿是不來的,咱關門吃個團圓飯就行了。」
蘇抹微笑道︰「和娘單獨吃我更開心。」
「外面姑爺那里有十二道菜,四冷盤,八熱菜,咱娘倆只有六道菜,就湊合著點吧!」
蘇抹微嗔道︰「娘,您怎麼這就把女兒當外人了?」
蘇大娘笑了,又嘆口氣,模模女兒綰起的發髻,「已經成為他人婦,可不就成了外人?」
蘇抹微還要撒嬌,蘇大娘拍拍她的手,「先吃飯,一會兒菜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蘇抹微幫著娘親挑魚刺,把挑好的魚肉放到她碗里。蘇大娘看著比婚前更為嬌媚的女兒,心里又疼又酸,她這從小就伶俐聰慧、勤勞善良的女兒啊,以後真的就生死都在豪門大宅了,就算她想管,都管不起。
所以,她只有傾盡所能把所有大宅門里的那些陰私之事告訴女兒,那些見不得光的爭寵內斗,那些陰狠毒辣手段,她的女兒可以不做,但不能不知道,不能不防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在大宅門里生活,如果連這點自覺都沒有,恐怕會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娘兒倆絮絮叨叨講了許久,蘇抹微越听越驚心,她簡直難以相信,那些內奼女人居然如此狠心?人命似乎如螻蟻,輕易就能毀去。
蘇大娘放下手中的筷子,用帕子抿了抿嘴角,冷笑道︰「才講這麼點你就受不了了?你可要在那種環境里生活一輩子的。以後飲食起居都小心著點,千萬別著了人家的道。等你懷了身孕的時候就更要注意,內宅里滑胎是常事,一尸兩命更不希罕。」
蘇抹微感到分外難受,小聲叫道︰「娘。」
蘇大娘嘆氣,「你要記住最要緊的一點,要想過得好,就要牢牢抓住自己男人的心,讓他的心一直在你這里才行,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那什麼女誡、女則的,你要倒背如流,行為上也不要讓人抓住錯處,但真照做就是傻子了,沒有男人會真的喜歡木頭人的。」
蘇抹微驚訝地瞪大了眼楮。
蘇大娘忍不住嗤笑,「豪門貴族就是這樣,表面上道貌岸然,實則最骯髒的事兒都發生在那些人身上。所以你要多看多听,少說少做,禍從口出,做的多錯的多。」
蘇抹微黯然點頭,「是,我一定听娘的。」
「必要的時候有必要的手段,千萬別被世俗規則給束縛住。」蘇大娘又叮嚀道。
「是,女兒都記住了。」
「你記住了,卻未必懂。」蘇大娘捏了捏眉心,猶豫了片刻才下了決心,道︰「你大概還在好奇今天來的那人吧?是,他說的沒錯,娘出身袁家,和那袁可望是同父異母的姊弟,說起來,娘也算是出身名門了。」
這下,蘇抹微是真的驚呆了,好久,她才小聲問︰「那為何娘這麼多年和他們斷了聯系?」
蘇大娘冷笑幾聲,「何止是沒了聯系,娘在袁家的墳頭只怕早已長滿了荒草。」
蘇抹微一陣驚愕。
蘇大娘用手揉了揉越發疼得劇烈的眉心,停頓了一會兒才道︰「我的母親是父親的原配夫人,但是不得父親喜愛,所以一直被留在鄉下老家伺候公婆,我也跟在母親身邊過活。後來,我的祖父母都相繼過世了,那時候父親在前線打仗,無法回家,母親又因為操勞過度而病逝,臨走前囑咐我到金陵尋找父親。我那時候才十五歲,在鄉下已是舉目無親,給金陵的信也久久沒有回音,只好變賣家產,帶了銀兩上路,路經徽州時候遇到攔路劫匪,被抓到匪窩里。」
蘇抹微的手死死抓住母親的胳膊,她萬萬沒想到一向冷漠的母親居然經歷過這麼多的人生磨難。
這哪里是一個弱女子所能承受的?
被迫嫁入原府做沖喜小妾,蘇抹微以為自己已經遭受了莫大委屈,可是和母親所遭遇的災難相比,算什麼呢?
蘇大娘拍拍女兒的手,「沒事,你看我現在不過得挺好嗎?」
蘇抹微的眼都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搖晃。
「我的僕人被殺,我被抓去,害怕受辱,卻又不甘心自盡,發現那劫匪中的二當家面目斯文,言行舉止與其他粗魯匪徒截然不同,而且他看我的時候眼神中頗多不忍,我便趁機向他示好,表示願意做他的女人,如果不行,就寧願去死,也不想被其他的粗魯男人糟蹋。我是故意引誘他的,為了活下去。」
蘇抹微微微張開了櫻唇,她似乎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娘親。
蘇大娘道︰「這就是我告訴你的,人命大過天,只要能活著,比什麼都強,如果和命相比,那什麼婦德婦訓都是狗屁。」
蘇抹微雖然還不太明白這些,但已經覺得自家娘親的不凡。
「娘親當年也和你一樣像朵花兒似的,那些劫匪哪里肯讓?劫匪頭子要納我做第三房小妾,二當家的似乎在猶豫,我就故意選擇在下人送飯之前上吊了。」
「娘!」
「沒事,沒事。」蘇大娘笑了笑,「下人及時救了我。二當家的見我真的『視死如歸』,便央求了劫匪頭子,可劫匪頭子不答應,他便半夜偷偷背了我逃出了匪窩。」
蘇抹微已經听入神了。
蘇大娘的神色卻黯淡下來,「他原來也是官家子弟,因為父親被冤枉下獄,一家人屈死,他才逃出來落草為寇,可畢竟不甘心,想為父親洗清覓屈,知道我出身不凡就想借此搭上袁家的門路,我們也算彼此利用。我們吃了很多苦,甚至沿街乞討,才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金陵城,我以為我終于苦盡笆來,誰想到……」
一想到當年的舊恨,蘇大娘還是忍不住咬牙道︰「袁家得知我曾經被匪徒劫去,還曾經在匪窩待過幾天,他們忽然就翻臉不認人了,他們說袁家的大小姐早已病死在了半路上,我是冒充的,把我趕出了家門。」
蘇抹微大怒,忍不住站了起來,說︰「娘!袁家太過分了!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蘇大娘自嘲一笑,把女兒帶來的那塊回門錦帕給她看,冷冷的道︰「還不是為了這個?不管我是否清白,只要被人劫掠過,就怕流言傷人,袁家是怕我給他們帶來難堪。」
「娘可是他們的親女兒,親姊妹啊!」蘇抹微氣憤道。
「所以說,豪門大族啊。」蘇大娘臉上的嘲笑之意更深,「面子大過天。當然,袁家人是要面子,不要臉不要良心。最讓我難過的是,救我出來的二當家,不僅沒能伸冤,反而在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後,被袁家當作逃犯捉拿交給官府,最後死了。」
蘇抹微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蘇大娘的眼神悲涼而深邃,緩緩道︰「是我害了他,是我……那時候我舉目無親,賣了身上最後一個首飾葬了他之後,沒有能力報仇,也無法報仇,終于對這人世感到了絕望,便打算投河自盡以謝罪。」
「娘!」
「湊巧那時你爹去河邊取水做豆腐,救了我。」蘇大娘低頭,笑了笑,「後來你就知道了,我們有了你,然後又有了你弟弟。」
蘇抹微終于明白了她為什麼總覺得自家母親和左鄰右舍的婆娘們不一樣,母親畢竟出身名門,自幼受過良好教育,所以能書會畫,氣質絕佳,就算多年市井生活都無法抹去她骨子里大家閨秀的風範。
蘇老爹並不認識幾個大字,教育蘇抹微和蘇抹雲姊弟倆的是他們的娘親。在蘇抹微的印象里,蘇大娘一向氣質優雅,談吐不俗。蘇抹微進入原家大門之後,見多識廣,才恍惚意識到蘇大娘可能出身不凡,她身上有那種大家閨秀特有的氣質。
而今,蘇大娘親口證實了這一點。
蘇大娘也許並不愛丈夫吧,也或許對那位二當家的歉疚太深,所以才多年來都郁郁寡歡,不見喜色。
蘇老爹大字不識幾個,又怎麼能了解妻子豐富敏感的內心世界?但是畢竟這麼多年攜手走過來了,就算不能稱心如意,多少也有了患難感情。
因為有這樣出身不凡、教養良好的蘇大娘,才能養育出蘇抹微這樣一位知書達理的姑娘,否則,就算蘇抹微外貌絕佳,欠缺了教養,終究會失去幾分靈秀之氣。
蘇抹微很是為母親心疼。
蘇大娘模模女兒的頭,「所以,你知道咱們和袁家的關系了吧?如果他們找上你,這個親,咱是不認的。」
蘇抹微重重地點頭,「我明白。咱不高攀那『清白』的高門大戶,我寧願做個賣豆腐家的女兒。」
其實蘇大娘擔心的是袁麗華,袁家和她的恩怨這輩子都難消,如果袁麗華嫁進了原家,到時候蘇抹微的日子怕是要不好過。
傍晚的時候,蘇抹微要隨著原齊之回原家了,這一次蘇抹雲倒沒有哭,反而笑得開懷,蘇抹微有點驚訝,問他︰「舍得姊姊離開了?還是有什麼好事了?」
蘇抹雲對她扮了個鬼臉,「姊夫說不能告訴你!」
蘇抹微好笑地模模他的頭,回頭看自家夫婿,原齊之還是面無表情,只是眼楮深處略帶了笑意,表示他心情還不錯。
蘇抹微踏上小馬車時,還是忍不住落了淚,這一去,以後再難回得了娘家了。
做妾,真的好不自由。
原府
夏日天亮得早,東方已明,院子里的空氣格外清新。
因為良好的作息習慣,原齊之和蘇抹微都一大早就醒了。
蘇抹微服侍著丈夫穿好衣服,見他一身緊身短打扮,不由得好奇道︰「這是要去做什麼?」
「練功。」
原齊之的院落名為「雪松園」,院子里廣植雪松。風起時,听松濤陣陣,也是一大享受,院落里有個小綁樓就叫「听濤閣」。
雪松園是原府西區最大的園子,除了主院落之外,內部又分設了三個小院子,蘇抹微就被分到了一個小院子,但是她還未住進去。這些日子因為她要負責為原二少爺沖喜,才有幸暫時住進了原齊之的主院之中。
原齊之的主院頗大,主建築為五間寬敞明亮的高瓦屋脊帶廊檐獸雕的正房,是主臥室與休憩用的房間。正房兩側有耳室,西側有偏房,東側以抄手游廊與院子的南部建築相連接,南部則為原齊之的客廳、書房、兵器室等。
前院劃出了一塊土地做為原齊之的演武場,場邊羅列著刀槍劍戟各色兵器,有專門的小廝負責管理維護。
現在,原齊之就在演武場內耍起了花槍。
蘇抹微未出嫁前,此時正應該在蘇家幫助老爹做豆腐,如今卻是連早餐都不用她準備,實在無聊,于是也跟著跑來觀看夫君大人練功。
原齊之的槍長丈余,是用整根的白蠟樹干制成,槍把粗如兒臂,槍頭點點寒光,蘇抹微看著就覺得煞氣沖天,只不知這搶到底挑過了多少敵人。
武將手中的兵器,就猶如文臣的筆,更如皇帝的玉璽,是關系性命的至寶,原齊之顯然也對他的長槍極有感情,他先是摩挲了一陣長槍,似乎在感受它的每一分每一毫,然後才抖超了大槍,練起了武藝。
原齊之休憩時,見蘇抹微看得興孜勃勃,不由得湊到她身邊一本正經地對她道︰「我現在才發現了一個練習大槍的最大好處。」
「什麼?」蘇抹微好奇地問。
「可以練習腰力啊,對男人實在好處多多,娘子也可以跟著沾光。」原齊之意味深長地瞄了幾眼她鼓鼓的前胸和平坦的小骯。
蘇抹微愣了一下,然後才陡然意識到他在暗指什麼,不禁大為羞窘,狠狠瞪了原二少爺一眼。
這位據說在戰場上凶神惡煞一般的少將軍,其實根本骨子里還是個統褲子弟,就會調戲女人!
等原齊之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打濕,他才結束了訓練。
蘇抹微見他辛苦,忍不住勸道︰「你才剛蘇醒沒多久,還是多休息幾天再練吧。」
她暗自提醒自己,今天一定要找大夫問問,原齊之剛剛蘇醒就這樣又是房事又是練槍的,到底對身體復原有沒有妨礙?
原齊之接過她遞過來的溫熱帕子,仰頭望了望天,視線遠遠投向北方,那里,才是他的人生主場。
「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要想練好槍法,是要一輩子勤練的,我怎麼可能再休息呢?敵國的大軍也是不等人的。」
「對軍國大事我一竅不通,可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麼?」原齊之回眸看她。
「我只知道,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一切理想都是無用。」
原齊之怔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大手把她攬進懷里,使勁揉了揉,恨不能把她揉緊自己身體里。
「你說得對,我以後會注意的。」他又壞心地補充一句︰「如果身體不夠好,也不能讓娘子滿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