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姚縣客棧,甲字一號房。
原平之懶洋洋地歪在床榻上,看著桌子上的那盆蘭花,嘖嘖稱奇︰「當初听說有人培植出了荷瓣素心蘭,荷素蘭雖然希罕,但並非僅見,我還不以為奇,如今見了才知真有如此巧奪天工之名蘭。」
原治之坐在桌旁的靠背椅上,同樣欣賞著桌子上的「素心如雪」,點點頭,道︰「也難怪她以此為傲,培植出如此名品,三分心血,七分運氣。」
這並非是說費明蘭沒有費心血,而是贊嘆她命格好,走時運。
但凡培育過名品珍寶的人都明白,那些不世出的稀世珍寶,真的只能靠運氣獲得,努力和心血只是基本功而已。
有人可能花費一輩子心血,也未必能培植出一盆極品蘭花。
素心如雪,恰如其名。
這是一盆由四株荷瓣蘭的苗木組成的蘭花盆景,其中兩株開了花,而且居然同樣都是花開並蒂,也就是一梗雙花,而最稀奇的是這四朵花都是素心,純淨如洗,潔白如雪。
蘭花與蕙花的最大區別,就是蘭花是一梗一朵花,蕙花卻是一梗多花,一般都有六七朵不定。
物以稀為貴,蘭花一梗一花,香味卻又比蕙花悠遠幽沁,清雅含蓄,素有「香祖」、「國香」、「王者香」、「天下第一香」的極品美譽,所以真正懂蘭愛蘭的人,從來不會把蘭、蕙混淆。
但蘭花中也有特例,有極少的蘭花會一梗開雙花,也就是世人所謂的「花開並蒂」,這就是更希罕了。
炎黃子孫向來有「喜事成雙」的傳統,什麼一旦以成雙成對的姿態出現,都會被看成好兆頭。
花開並蒂、喜事成雙、雙喜臨門,這都是人們常說的吉祥話。
費明蘭培植出的這盆花,可謂集各種極品于一身,說是千年難遇也不算夸張。
而她為這花取名也取得巧妙──「素心如雪」,本來是個很素樸至極的名字,但巧妙之處就在「雪」字同音「薛」。
當今的皇後薛珍,恰巧就姓薛。
當原家兄弟在費明德的信中看到這盆極品蘭花的名字時,連一向單純的原小四都忍不住猜測費明蘭是故意取這樣的名字。
小泵娘挺有心機的啊,知道當今皇後痴迷蘭花,便特意取了這樣討巧的名字。
這盆蘭花,其實是皇帝玄昱為他的皇後親自購買的。
原三原四兄弟倆,不過充當了跑腿的角色,找了個借口,好方便親自來余姚縣見一見費明蘭。
原平之把目光由蘭花轉移到原治之身上,臉上一掃平素的那種漫不經心,認真道︰「三哥,雖然費小姐看起來不是滿身市儈銅臭的商家女,比我預想得要好,但出身畢竟低微,不然還是回絕了費明德吧?」
原治之的目光幽深,沉吟了一會兒,才微微笑道︰「我還是那句話,出身真的重要嗎?而且以咱們之家,又用得著在乎嗎?娶妻當娶賢,所謂妻賢夫禍少,才是正理。」
這麼說時,他腦海里不由得又浮現出費明蘭清麗的身影,確實是個美人,而且氣質清冽,沒有商戶女常有的媚俗之氣,這很難得,也相當合他的心意。
只是,到底能不能做他的良配,似乎還需要再考察一番。
他從來就不是感情沖動的人,也不相信一見鐘情這種事情,雖然對費明蘭的第一印象頗好,但選擇相伴終生的伴侶,再怎麼審慎都不為過吧?
***
原平之卻覺得這老學究一般的話很沒趣,咋舌道︰「反正我覺得沒什麼意思。出身商人之家,再加上她父親剛剛去世,家產紛爭,一團亂麻,沾上身恐怕就一身臭,娶這種妻子還不夠麻煩嗎?就算不計較出身,最重要的是,你真喜歡費小姐這種女子嗎?她看起來……」
原平之努力思考合適的形容詞,想了老半天也覺得徒然,只好道︰「反正看起來就是個硬脾氣的人,怕是很難相處吧?女人不該嬌嬌軟軟的才好嗎?以三哥的性子,該找個溫婉體貼的女子為妻才是。」
原治之笑道︰「你倒懂得多,又去秦淮河上混鬧了吧?」
原平之袍袖一展,桃花眼飛個媚眼,洋洋自得地笑,「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這才是本紈的終極追求啊,哇哈哈!」隨即他又撇了撇嘴,道︰「像大哥、二哥那樣被一個女人吃得死死的,真丟男人的臉。」
原治之白他一眼,念道︰「你嘴巴小心點,以後有你後悔的。」
原平之不甘地回嘴︰「三哥不也帶了一個美婢在身邊?出門在外都隨身帶著,太黏了吧?還說我!」
原治之一時啞口無言,眼神幽暗了下來,隨後道︰「盈袖身分特殊,你不懂,少管。」
「我才懶得管,我只是看盈袖一顆心都掛在三哥身上,不管你日後娶誰為妻,莫辜負了她就是。」
原治之皺了皺眉,岔開話題,「時候不早了,你快回京吧。」
原平之懶散散地從床榻上起身,「你真不和我一起回去啊?」
原治之點頭,「還有點事。」
原平之猶豫了一會兒,才囁嚅道︰「我知道是母親想為你定下費家小姐,但是你大可不必如此委曲求全。你若覺得不便拒絕,我幫你去回絕了母親。終身大事,不能兒戲。」
這次原治之真心笑起來,他走近原平之,幫弟弟整了整衣服上壓出的皺褶,道︰「你放心,哥哥我不是那種有淚只往肚里吞的小可憐,不會委屈了自己。如果我真瞧不上費明蘭,自然會找到合適的法子回絕了母親,不必你操心。你還小,操這麼多心做什麼?」
原平之把頭枕在三哥的肩頭,輕輕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他的心里有點難受。
雖然他的大哥娶了個和離過的二嫁女,但是大嫂畢竟出身士族,素有京城第一美女的大名,而且是大哥一心堅持要娶她。二哥嘛,情況特殊,先納了個良家女做小妾,也是母親的一番慈心。
只有三哥,母親為他挑選婚事多年,竟然最後選擇了一個出身微末的商女,雖然還沒有正式提親,但母親卻像已經打定主意,差不多要說服父親同意了。
原平之怎麼想怎麼不舒服。
因為原平之和原治之年齡差距最小,所以他小時候很喜歡找三哥一起玩,那時候他就知道母親偏寵他,他一開始只以為因為自己小的緣故,後來明白了嫡庶之分,才知道了母親微妙的態度意味著什麼。
說起來,都怪他當初不懂事,嘴巴漏風,在教養嬤嬤和女乃娘那里听了閑話,轉頭就說給三哥听,才讓三哥知道了他身世的驚天秘密──三哥居然並非鄭氏親生,而是一婢女所生的庶子!
至于為什麼原治之自幼就寄養在鄭氏名下,充當嫡子教養,原小四不知道原因,反正絕對和父母長輩們之間的恩怨有關,他也不便打听。
據說,三哥的生母是生下他就去世了。
原平之自幼就覺得三哥長得好,周身上下無一不俊美,他又隱隱听說三哥的生母極為美麗,三哥大概是繼承了生母的模樣,所以才如此出色。
可是三哥自從知道了自己的真正出身後,整個人沉寂了許久,後來雖然重新開朗愛笑起來,但原平之直覺三哥終究變得不一樣了。
以前和他同樣喜好華衣麗服的三哥,開始變得內斂、低調,他長年一身青衣或藍衫,那是普通百姓或僕從才穿的顏色啊!
雖然三哥衣裳的布料依然考究,檔次比起普通百姓是好很多,但和原家其他兄弟相比,終究顯得太過素淡了。
他身上除了一枚父親贈送的腰佩羊脂白玉玨,就別無其他佩飾,束發也多用布巾或者木簪。
看著這樣的三哥,原平之總忍不住要難受。
他不明白嫡庶之分是否真要如此斤斤計較?同樣是父親的兒子,為何要有這種差別?
只不過,無論達官權貴,富商豪紳,甚至但凡家有余錢的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納妻妾,嫡子庶子生了一大堆,從民間到權貴之家,嫡庶之爭似乎從來就沒有平息過。
***
都是自己的兒子,卻不斷內斗,身為父親的,娶納那麼多女人,生養那麼多孩子,真的開心嗎?
想想男女關系,什麼妻妾的,什麼嫡子庶女的,原平之常常會感到茫然,所以他才到煙花之地尋歡取樂,那種地方只管花錢享受就好,不必負責,不必算後帳,沒什麼心理負擔。
三哥似乎有著和他類似的茫然,所以也從未在婚娶之事上費心思,今年已經十九歲的三哥還沒有訂親,他也從不提,似乎一點都不急。
倒是母親接了費明德的信,要為三哥定下費明蘭這個商女,原平之勃然大怒,他本來當場就要駁斥了母親的妄念,欺負庶子也不能如此過分吧?
包何況三哥是寄養在母親名下,一直當嫡子養的。
卻是三哥勸阻了他,只說母親覺得合適的話,必有她的苦心。他們不放心,倒不如親自前來瞧瞧,如果真不滿意,再駁斥也不遲,只要趕在母親向費家提親之前就好。
這才是原三原四兄弟倆趕到余姚縣的最終目的,為皇帝跑腿不過是順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