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的台北街頭,人潮由東向西涌過去,立即又有一波再繁亂地涌過來。揉揉僵硬得如被用釘子釘過的頸子,詠文皺起眉盯著窗外那枚銀圓般的月。
只剩三天了,再三天後,這場將是泥程個人生涯,也是台灣流行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二十五周年紀念秀就要展開了。
將工作時才掛上的眼鏡拿下來,他揉捏著眉心,緩緩地活動筋骨走出泥程偌大雜亂的工作室。遠遠傳來一陣悠揚的旋律,還有小伍精確的數拍子聲,詠文心思一動,快步地朝那間韻律教室走去。
「……二三四,轉,很好,現在你的視線要往前飄,露出點笑容,寶貝,穿這件好幾萬的禮服,還要板著張臉的話,我們的泥大師會被你氣得跳樓的!」數完拍子,將音樂又倒回開始的地方,小健示意小瑜再重走這個片段約合步。在他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香氛氣。
「可是他不是失蹤了嗎?」拖著長長的擺裙,小瑜扯扯那里得緊緊的魚尾裙,費挺大的勁兒才走回起點。
「嗯哼,那又怎樣?二三四,轉,好,很好,再走一吹!」按著收錄音機的鍵,小伍心不在焉地說。
「既然泥程不在,那這場服裝秀……」
「雖然泥程不在,秀還是要舉行。因為他說過這是場風雨無阻、天塌下來都要辦的秀。」
「可是……」困惑地抬起頭,小瑜為這里的人的態度感到怪異。「難道你們不擔心他,或者是……他的助理?我听說他的助理似乎也失蹤了。」
「你說小韓啊?她失蹤是奇怪了點,但也不是沒有過。」收拾著那些小瑜已經穿著練習過的衣服,小伍將披垂在肩上的軟尺拿下來,若有所思地卷緊。
「你是說她也……」乍听到這消息,小瑜的反應是大大的吃了一驚。
「嗯,小瑜,我還挺喜歡這樣叫你哩!其實我們對泥程的失蹤並不是很大驚小敝,因為那是他常玩的把戲。說穿了都是噱頭,為的大概是炒炒新聞。我記得幾年前有一次要發表第二年的春夏裝時,他也是失蹤了好一陣子,不少人……呃,你也知道這是個競爭得很激烈的行業,當時就有不少同業買通記者,都說泥程已經到了瓶頸,再也無法突破,所以才跑去躲了起來。」
「哦?」首次听聞這消息,小瑜大感詫異。
「但結果是,他露臉之後,作品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更年輕也更有吸引力,我一直忘不了當時預期他已經江郎才盡、坐在台下貴賓席、等著喝倒采、看泥程出糗的那些設計師們的臉色,個個都像被去了一舵狗屎。」興高采烈地說著,小伍忍不住眉飛色舞。
「這跟他的助理失蹤又百什關系?」按兵不動地將披在腰際上的長紗巾掛在那里,小瑜緊張地問道。
甩甩垂落眼前的長劉海,小伍把那絡淡褐半黃的發絲塞進頭上綁著的海盜式頭巾里。「誰?噢,你說小韓啊,在那以前可能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呃,這說似乎也不太對。我們都很喜歡小韓,因為她是個很平易近人的女孩子,或許是因為大伙兒太好了,所以我們都只看到她和善的那一面,沒有人去注意到她的才華,直到那一次……」小伍說著眼神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她的才華……」听著他的話,小瑜陷入了長思,若說外向活潑的姊姊有什獨特之處,那就是她的美術天分。自小小瑜就常著迷般地看著姊姊□苓,三兩下就可以在紙上,以寥寥數筆,畫出繽紛漂亮的女圭女圭或素描。
「……是啊,那次很奇怪的就是泥程一回來,馬上將小韓升為他的首席助理,雖然大伙兒都覺得奇怪,但因為小韓向來人緣就不錯,誰也沒說話。只是……有些流言就一直在公司里傳……好象是說泥程跟小韓之間的關系有點特別……小瑜,麻煩再去把那套珍珠禮服套套看好嗎?」
被小伍推進那扇用層層布幕所繃成的屏風後頭,小瑜雖然急著想再詢問些細節,但盯著眼前的禮服,她忍不住倒抽了口氣。
像是童話中的美夢全都顯影了,那件用許多不同長度白紗所構成的篷裙,閃爍著萬千晶瑩的亮光,在她面前矮進地揮灑開來。
低胸削肩的線條,由細致的絲料所裁制,束腰而下後,便是長長短短的荷葉迸做長條紗料,精工細制的紗弧緞彩上,是巧妙瓖縫著的各式花紋。
包甚之的是連在紗緞的邊緣,都還釘滿了精致的蕾絲花邊。看得出來這套禮服的制作,是花費甚多的心血。
偌大的韻律教室里,冷氣像是突然變強了似的肆虐著。迅速地褪上那套帶有西班牙佛朗明哥風味的禮服,小瑜很快的套上那件晶瑩燦爛,像有無數星光流轉的禮服,顫著雞皮疙瘩地踏出屏風畔。
「唔,看樣子還是應了那句老話︰衣服是看人穿的。這套禮服是泥程近年來少見的結婚禮服,當初尹蒂試穿時,我老覺得垮垮的,但就是說不出具哪兒不對勁。現在我知道了,是氣質的問題。」嘖嘖稱奇地為小瑜扯順裙擺,小伍忙著用大頭針固定必瑜略顯松了點的腰身。
「呃,請問……你剛才說有流言……是關于泥程跟他的助理?」視而不見地盯著鏡里那個蒼白面孔的女郎,小瑜咬著下唇等著小伍的答案。
「流言?噢,是有人在傳,不知道是不是泥程有什把柄被小韓逮到了︰要不然泥程怎會被小韓吃得死死的。其實我倒不覺得情況是這樣,只是……怎說呢?情況比較像是,泥程跟小韓之間像有什協議。要不然就是他們或許是呃……呃……你也知道的嘛……」小伍兩只手在空中上上下下的翻滾著,眼神不時的朝小瑜瞟了瞟。
困惑地斜歪頭瞧著他半晌,在他那越來越曖昧的眼神中,小瑜終于恍然大悟。
「你是說他們……」
「嗯,要不然泥程是何等人物,怎會忌憚一個小小的助理呢?你說有沒有道理!」指揮著小瑜順著地板上那條白線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小伍將筆夾在耳朵後,動手收抬其它的物品。
被這絡繹而來的消息所震懾,小瑜坐在那張絨布椅上,愣愣地瞪著忙碌的小伍。
「好啦,今天到這里就好,小瑜,我們都很歡迎你加人我們這個大家庭。呃,既然你不想讓我們知道你的名字,那也無所謂啦。以老大哥的立場,我要好好的勸你︰在這行里,要爬上去不簡單;要摔下來更容易。自己要睜大眼,有些人能敬而遠之的就避得越遠越好,免得連累了自己摔得鼻青臉腫。K?」拍拍小瑜的臉頰,小伍吩咐她將衣服換下放回服裝間後,即趕別的通告去了。
望著冷冷清清的韻律教室,小瑜突然有股沖動地按下錄音機的鍵,在柔婉的「銀波」樂聲里,像只幽雅的白馬,翩翩起舞。
身上那套禮服上頭垂懸著的垂鑽、水滴狀珠子,或是磨亮的珍珠碎片,在她舉手投足間,幻化出顆額七彩的光芒,劃過靜論室內的每一片黑暗。
推開門,詠文並沒有側身進人那間飄揚著小提琴柔美音符的韻律教室。他的手拉住即將彈出去的門扇,著迷地看著那朵縴細得如同浮在雲端上的白蓮。
音樂宛若潺潺流動的水,將這位模特兒忽沉忽載地擁抱在澎游的感情中。他斜倚著門柱,雙手抱在胸前,目不轉楮地望著她,女郎奮力旋舞,汗珠頓時四迸飛灑。
重復著的旋律告訴小瑜,該是曲終之列。她以腳尖為軸,輕盈地轉兩圈,但在第三圈的起始時,卻因為眼角瞥見個影子而使地分神,一時之間腳步亂了,長長的裙擺也橫掃到她的腳尖,順勢跟跆地連翻了幾圈,跌坐在地上。
「啊,要不要緊?有沒有受傷?」根木沒有時間思考,詠文立即沖了過去,伸手要撬扶她。
閃躲著詠文的手,小瑜掙扎著自繁復層層堆陳的紗網中站起來。「沒事,謝謝你。」
看著她拖著長長的裙擺就要離開,詠文情急之下,仲腳踩住了她禮服的裙擺。
「等等,你要到哪里去?」
莫名其妙的盯著他的舉動,小瑜沒好氣地兩手一攤「我要去換衣服,可不可以麻煩你高抬貴腳?」
「如果我說不可以呢?」說不上來為什,但詠文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總想要逗她多說幾句話。
聞言先是一征,繼而露出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小瑜緩緩地湊近他。「先生,你………有幾條命呢?」
「嘎?這跟有幾條命有啥關系?」
「你沒有听說過‘蠱’呢?」
「蠱?」懷疑地瞄著她像是非常認真的表情,詠文低下頭,瞪著還不到他肩膀高的小瑜。「你是說那種用來對付負心漢,苗女的騙術?」
「騙術?這說你是不相信羅?」
「呃,現在都什時代了,凡事眼見為信嘛。」
「如果我說這是千真萬確,一點兒也不是騙人的呢?」被他那輕率的態度所激,小瑜昂起下巴嚴肅地說。
「啊炳,我發現你真是有意思極了。其不曉得泥程是打哪兒把你挖出來的!小丫頭,那些個什‘蠱’、‘毒’、詛咒,都是一些文人騷客閑扯淡,用來騙銀子的。說什苗女下蠱,說穿了還不是怕漢人或其它族的男人始亂終棄,所想出來的把戲。那只是利用人,總有良心不安的時候,穿鑿附會出來的邪術傳說。」揉揉小瑜的頭,在接觸到她那不以為然的眼神時,詠文更是爆出大笑。
挑挑眉,小瑜瞪著他那只踩著她裙擺的腳,便璣理呱啦地念了一串奇怪的說是音樂也不像、說是語言又听不懂的短促音符,而後唇畔浮現一朵詭異的笑意。
「你在念些什啊?」有所防備地盯著她瞧,詠文戒慎地間道。雖說他向來不忌神鬼,但這女郎的神情︰「沒有哇,我只是在下個小小的‘蠱’而已。」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猛然地縮回腳,小瑜綻出一抹慧黠的笑容。
「你下了什蠱?」緊張地連聲追問,在看到她眼底的那道頑皮光芒後,詠文這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她的小計謀。
俐落地以腳勾起拖地幾尺的裙擺,小瑜正打算以漂亮的姿勢退場時,那由于是試裝而借穿的過大的高跟鞋忽然應勢而飛出去。令她尷尬地佇立在那里,愣愣地呆梓而說不出話來。
燥熱立即如排山倒海地向她涌過來,而在詠文那饒富趣味的目光注視下,小瑜更是渾身不自在,直想挖個地洞鑽進去算了。
在她狼狽地抱著那一大團的紗緞、試圖對準目標拾取那只該死的鞋的同時,詠文已搶先她一步,撿起那猶如艘擱淺的船般的鞋,帶著一抹壞壞的笑容,單膝屈跪在她面前,朝小瑜揚起他濃密的眉毛。
「唔,看樣子還是由我來為你效勞吧!」食指勾著鞋左右不定地晃動著,詠文吊而郎當的笑中帶著孩子氣般迷人的魅力。
「啊,不……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我自己……」話還沒有說完,小瑜整個人晃動了一下,因為詠文已經老實不客氣地拉起她的腳,使之踩在他屈起的膝蓋上。
像是欣賞一件絕佳的藝術品,他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小瑜秀氣細長的腳背和趾頭幾秒鐘之後,才輕輕地、溫柔地為她套上松垮垮的鞋子。
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但在小瑜的感覺里,卻像有幾世紀那長。一等詠文放開手,她立刻迫不及待地縮回腳,逃也似的飛奔回那扇看起來實在不怎保險的布質屏風後,顫抖著身子地抱緊了自己。
我的天,他是在干什?挑逗我嗎,還是……就像姊姊說過的︰在這個圈子里的男男女女,多多少少都有那點自戀,喜歡無時無刻地放電,以證明自己的魅力。
月兌下那襲金光銀彩晃漾的衣裳,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悠著那口氣,悶得胸口發疼。用力地抒發令自已難受的情緒,小瑜拿起自己的衣服,很快地套上身。
瞪著那面由地板直鋪陳到天花板的鏡子中,面色緋紅、唇瓣不住顫抖著的自己。
怎回事?我在慌些什啊?他只不過是個在這里遇到的人而已。忘了自己來這里的目的了嗎?心里有個聲音不停地縈繞著,這使得小瑜煉然一驚,臉色也突然變得蒼白。
拿起梳子將長發刷了刷,再熟練地編成一根長辮子,再度走出屏風的小瑜,已恢復她學生的清純風格。
低著頭往前走,小瑜所有的心思已全部轉向姊姊的失蹤事件上頭。這也就是為什段詠文出聲時,會令她飽受驚嚇的原因了。
「喂,你換衣服的速度倒是挺快的嘛。」站在寬闊的鏡面前,段詠文雙臂抱在胸前,低沉雄渾的嗓子,在他關掉大部分燈光的室內,有如天鵝絨般的溫柔。
「嚇,你還沒有走?」雙手拍拍胸脯,小瑜驚魂未定的猛然轉頭,朝他的方向望去。長長的辮子,像有生命般的在空中甩出幾道優美的弧度。
「你沒忘了剛才對我做了什事吧?我總得弄清楚你究竟對我下了什蠱,免得到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死的。嗯?」他說得一本正經,但任何人都可自他那閃爍著幽默的胖子中,看出他的戲譴之色。
「噢,你不是不相信這種‘邪術傳說’的嗎?」靈機一動,小瑜決定跟他再攀談下去,說不定還可以得到些她所想要的情報哩!
「唉,我是不怎相信,但是人家說寧可信其有嘛!要是瞎貓撞到死老鼠,成了有史以來的第一人,那多冤枉啊!」
在嵌在天花板兩側,各呈四十五度角的嵌燈投射下,段詠文碩長的影子,在長長的木質地板上,更顯修長。
想起自己隨口念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長恨歌」片段,小瑜忍不住撲嚇一聲地笑了出來。
「噢,你說那個啊,真是糟糕,我從小就少根筋,師父教我念咒語時,我老是念得牛頭不對馬嘴,顛三倒四的。我現在也已經忘了剛剛念的咒,到底是要你離我遠一點,還是讓你永遠逃不開我。真的很傷腦筋咄!」兩眼四處亂瞟,就是拒絕看他,必瑜心里有著小小惡作劇的快感。
抿著唇,幾乎要看直了眼地盯著她頰上若隱若現的梨渦,詠文幾乎要移不開自己的目光。朝陽!這個念頭突然躍進詠文思緒中,他深深地吸口氣,強迫自己露出個無所謂的表情。
「那也沒辦法啦,反正你剛剛念的是什咒語都無所謂。因為啊,你這輩子已經玩完啦!」聳聳肩兩手一攤,詠文背過她,緩緩地朝門口艘去,在小瑜所看不到的另一面,他的唇角漾成一彎上翹的月芽兒。
聞言大吃一驚,小瑜原有的得意,像退潮般地迅速褪去,不由自主地追上前去。
「你……你說什?我這輩子為什玩完了?喂,你別走啊!」
在門口來個漂亮的大轉彎,使得煞車不及的小瑜,一頭撞進他寬厚的胸膛。她雙手撐在詠文的胸口,說不出是尷尬還是生氣,漲紅了臉的仰頭瞪著滿臉玩世不恭表情的詠文。
「喲,這等不及要逮住我啊?雖然依據傳統習俗,你那可愛的小腳丫不但被我瞧見,還被我模到了。照理說是非嫁我不可,但我又沒有賴帳的打算,你大可不必沖動,稍安毋躁嘛!」俯下頭湊近小瑜,看到她的臉因自己的話而越來越紅,詠文的心不知不覺地快了好幾拍。
被他一頓搶白調侃得面色如徘,小瑜努力地板起臉,面無表情地越過他,以神聖如女王般的架式向外走去。
「喂,怎?沒有話說了是嗎?放心,我不會始亂終棄的,所以,何不把你那個莫名其妙的蠱給解掉呢?」三分開玩笑、三分好玩、三分預備閑扯,外加一分的緊張,詠文拉住小瑜的辮子,翻著白眼道︰「嗯,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剛才下的咒語是什?我會變成什?烏龜還是青蛙?」
嘟起唇瞪了他一眼,小瑜用力地自他手里搶回自己的辮子。「哼,我希望你變成蟑螂!」
說完推開那扇透明的玻璃門,在詠文還來不及反應前,身著淺藍吊帶褲的小瑜,已經像只翩翩彩蝶般地飛遠。
「蟑螂?哈,其虧你這小丫頭想得出來……」搖著頭失笑地向外頭尾隨她而去,只是在經過那面明亮的鏡牆前,他總要忍不住地覷上前去,仔仔細細地觀察著自己。
蟑螂?唔,起碼這玩意見丑歸丑,卻也是這個星球上最死皮賴臉活著的動物!他自嘲地大笑三聲。
抱著送洗收回的衣服,詠文一面辛苦地捧著滿懷被大塑料袋套著的衣物,腳下遲疑地探索著他所住的大廈的階梯,一面仲長脖子,遠遠地瞄向手里拿著的那一大壘郵件。
垃圾、垃圾,都是垃圾!看著那些郵購公司和信用卡公司所寄來的郵購DM,還有大廟小寺所發的樂捐勸募信,更別提一大堆什藥丸、健身器、兒童美語錄音帶的推銷信,他重重地嘆口氣,站在自己家門口,手忙腳亂地在衣物和信件間,掙扎著掏出鑰匙。
「Jeff,你回來啦!」冷不防有個影子竄了過來,在詠文還末回過神來之前,已經親親熱熱地搭著他的膀子,濕膩的唇在詠文臉上逗留了比平常多的時間。
「Danny,你怎會到這里來的?」剛自驚嚇狀態中恢復,看著這不男不女的家伙,由自己手里搶走鑰匙自行開門,大剌剌地癱在他最心愛的皮沙發上。詠文將那些衣服掛進衣櫥里,斜靠著門,盯著正興高采烈地玩著電動玩具的Danny。
「唉啊,這次回來其是沒趣極了。泥程不知道又躲到哪兒去,你還要忙著秀的事,想要找個人談心都找不到,我已經快悶壞啦!」呈大字型般地溜下沙發,Dan-ny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毯上,眼楮則是眨也不眨的盯著螢光幕上閃動的畫面。
「嗯,我不相信憑你DannyLee,會混到人生乏味的地步。」故意不理會一臉哀怨狀的Danny,詠文遠遠地避著他,徑自在一旁吧怡的高腳椅坐著,等著Danny的下文︰「嗯哼,說得也是。起碼我現在有兩個節目要主持,一個專欄,還要灌唱片,年底之前又要再出一套書。我真是怕死了!但是,你也是知道的,我是個注重心靈世界的人,受不了沒有文化氣質的精神生活,所以……」兩只手指上掛滿各式各樣夸張怪異的戒指,在詠文面前揮舞得今他的頭都要暈了。
「停,停!Danny,麻煩你,說重點好嗎?」舉起雙手引起他的注意後,詠文這才言簡意咳的提出要求。
「呃……」猛然被打斷,Danny失神了好一會兒,這才像突然又想起似的接下去說︰「呃,Jeff,你也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啊,必須一直保持在戀愛的狀態,才會有靈感,激發出創作的火花。但是我回到台港已經兩、三天了,感情方面就像沙漠中枯萎的花朵,極需要愛情的滋潤。」
抬起眉,兩眼也順勢瞪得如銅鈴般大小,詠文表情像是剛被迫吞下一大堆毛毛蟲的樣子。「呢,Danny,你應該知道,我……我並不是……你知道的,嗯,我雖然跟泥程很熟,但是,我……」
看著詠文期期艾艾的滑稽突梯模樣,Danny獗起唇,對著桌上那個貓形的不銹綱雕塑,一層又一層地往唇上涂著有亮光效果的金屬紫色唇膏。
在詠文擠半天也辦不出個所以然的情況下,Danny將唇膏收好,扔進他隨身背著的小背包里,一骨碌地盤坐起來,撩撩他及肩以下的長發,撫媚地斜月兌著詠文。
「喲,哥哥,你在緊張些什啊?我知道你不是個Gay,嘖嘖,真是可惜,要不然依哥哥你的相貌,還有一級棒的體格,你一定會成為同志們頭號的夢中情人的!」
渾身不由自主泛滿雞皮疾痞,詠文牽動嘴角,露出個不太自在的微笑。
「謝啦,但我對這類的名號實在沒啥興趣。言歸正傳,你今天應該不會只是到我這里閑話家常吧?」
「嗯,哥哥,我就是欣賞你這點,干凈俐落,絕不拖泥帶水……你是知道的……」以手指卷繞著發絲,Danny露出個夢幻般的笑容,口頭禪又溜了出來。
無可奈何地揮揮手,詠文為自己調了杯加冰塊和苦艾汁的馬丁尼,百般無聊地準備洗耳恭听。
因為這個Danny不但生得男人女相,甚至連個性都有些三姑六婆的雛型,經常是口水多過茶,令人招架不了,這些年來相處的經驗法則之下,詠文明白最上策還是讓他自己說個夠!
「……我前兩天才在想紐約的BAR是既多又好玩,台灣不知道有沒有這多的地方,可以讓我認識帥哥……」嬌滴滴地按摩著逐漸「中廣」的小骯,Danny有意無意地瞟著詠文。
雙眉越挑越高,詠文捺著性子,依他對這家伙的了解,Danny已經在縮小範圍,快說出他的重點了。
「人家昨天晚上在天母一家PUB里面發現好多帥哥喔,但是大部分都是外國人,他們都不太搭理我……唉,我真是好煩惱噢!」以析求的眼光望向紋風不動的詠文,Danny的神態里,有著詠文太明白了的小鱉計。
伸手搔搔凌亂的頭發,詠文重重地嘆口氣。「Danny,不是我不幫你。你看,每次你要我到PUB里去為你穿針引線認識那些同志,我哪一次不是舍命陪君子?但是,你都是女裝打扮,看上的又全是雄糾糾、氣昂昂的人物,他們會到那種PUB里去,表示他們是不會對女人,或是女性化的同類感興趣。所以,即使他們會被我吸引,也未必會想跟你進一步交往啊!」
一頓話說得Danny臉色越來越陰霾,雙手枕在腦袋下頭,他躺在那里盯著天花板發呆。
忙碌地磨豆子沖泡咖啡,詠文也沒有時間去理會他。這已經是雞生蛋或蛋生雞的問題了,只要Danny一天不放棄妖燒的女裝打扮,這情況恐怕會一直持續下去。
基本上同志圈內還是有那一點點的脈絡可循,既然會主動現身到圈內人才懂門路的PUB里去消磨時光,順道獵尋可能的同伴,他們才不會費勁兒去理會世俗加諸于他們的任何評價,也不會為了掩人耳目,而去找個女性裝扮的同志來掩飾。
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另一方面則是受不了Danny的苦苦哀求外加死纏爛打,詠文還真的陪著Danny,跟著識途老馬的呢程,闖湯過不少的同志酒吧。
幾趟下來,使得泥程感到不耐煩,每每錨羽而歸的Danny則是越挫越勇,至于詠文,為那些接踵而來的愛慕或惡意騷擾而困擾不已。
在傳播電訊如影隨形地侵人每個家庭的今天,有著俊挺外貌、機智幽默口才,經常是談笑風生地出現在螢光幕前的詠文,在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中,幾乎已經成了同性戀的同路人。
並不會十分排斥這些在性向方面和一般人有要的族享,但詠文相當清楚自己的感覺,他不會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或許是早年曾在美國某些以同性戀著稱的都市居住餅,對這些光怪陸離的現象,他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雖然現在有愛滋病的陰影,使人人視同性戀族群為洪水猛獸,但詠文卻站在一個更超然的立場,對他而言,所有的人生而乎等,只要是人類即有著同樣的地位,至于他愛的是要是女,就好比有人愛吃肝腸肥肉、有人嗜吃鮑魚連榴連,各有所好,干卿底事?
一個鯉魚翻身,Danny坐正身子湊近詠文,滿臉神經兮兮的表情。「Jeff,你好不好再陪我去PUB玩玩?」
「Danny……」為難地看著他,詠文苦苦思索著該用什理由去拒絕他。
「泥程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突然想起了什事,Danny伸手在背包里掏啊掏地,掏出了張皺巴巴的傳頁紙。「喂,Jeff,泥程這回又是在搞什把戲啊?我在飛機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想不透他怎會寫這種東西給我,這不像是他泥程的風格!」
聞言連忙搶過那張傳真,詠文一看之下,心立即拚命地往下沉Danny︰我完蛋了,泥程完完全全完蛋了。辛苦這多年所建立的事業全完了,其實多拖了這幾年,我也該知足啦,珍重!泥程
沒頭沒尾,就這樣寥寥幾句,但詠文卻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字里行間的悲觀,因為太了解他的為人了。泥程是那種神經質得近乎有潔癖的人,他的潔癖不單表現在他的日常生活,更充斥在他的作品中,線條簡潔俐落,用色單純豐富,絕不混雜污穢或是低俗。
顯現在他個人方面,向來由一絲不茍的發型到素凈的全黑或全白打扮,更在他的言談間充分展示出他對一貫凈潔之追求。
譬如說‘鑰匙’,他忌諱與‘要死’諧音相近,不但自己禁用,連他身旁的人也都被他要求避免;再者如晚上結束營業時間,他也不許員工使用‘關門’或是‘打烊’的字眼兒,只能用‘休息’來代替。
試問這樣一個小心翼翼的人,又怎會沒事兒凈用些諸如‘完蛋’或‘完了’的字眼來形容自己的事業呢?
「你是什時候接到這封傳真的?」說不出來心頭那股不祥的預感,詠文沉吟了幾分鐘才開口。
「呃……大概一個星期了啦,可是那時候我剛好在酒吧邂逅個很帥很壯的……的」朋友「,我們開車出去玩,所以等我回到公寓時,已經過了幾天……」
「除了這封傳頁之外,還有沒有別的?」
「嗯……有例,電話錄音機里有錄到很奇怪的聲音……好象……好象……」
Danny期期艾艾的回想著道。
「好象什?」將傳真紙揉成一團,詠文急急地問。
「好象泥程在哭的聲音……」Danny越說越小聲。
「哭?誰?」想到以諫諧風趣著稱的呢程會哭?詠文皺起了眉頭,印象中他只見泥程掉過一次眼淚,那是幾年前,當泥程陷人事業危機,那些在他公司內羽翼甫豐而自立門戶的小設計師們,一起聯合舉辦場大型的發表會,報上有幾個對泥程不甚友善的專欄作家或記者,紛紛在文章中攻詰泥程已走下坡、江郎才盡。
當時泥程仍維持良好的風度,但在幾杯醇酒下肚後,他背對著詠文坐在陽台上的吊籃里,有一下沒一下的搖晃著。醉釀釀的詠文在酒過三巡後,這才發現在泥里的眼眶中,有幾滴淚光閃動。
「Jeff,這些人為什要對我這惡毒?說我過氣、江郎才盡,我知道近來的作品已經不像以前那受消費者的贊賞。那是因為現在所流行的那些發亮的塑料材質,跟我的設計理念不合,我……難道我其的已經不行了?」仰頭舉杯邀月同欲,泥程悵然不已。
而在那場月夜長談後,泥程便失去蹤跡,他的親朋故舊動員了許許多多的人力財力,但泥程這個深受矚目且身為爭議性話題的人物,卻彷佛水面上的泡沫,一眨眼就找不到,直到他自己願意現身為止。而那已經是距他神秘失蹤半個多月後的事了。
那次的記憶猶新,但詠文卻找不出可以令泥程再一次避不見面的理由,至少在最近沒有!
沉默地在地板上踏著步子,詠文將這回泥程找他來幫忙籌畫這場秀的前因始末仔細想了一遍,還是想不出原因,他禁不住地停下腳步,快速地沖到電話旁。
「喂?小伍,你記不記得在泥程失蹤前,公司里有什異于平常的情況?」抹抹臉,詠文開門見山地問道。
「沒有哇,太伙兒都跟平常一樣上班下班,頂多就是因為大秀的服裝件數比較多,所以忙一點……噢,還有就是小韓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使得大家比較群龍無首。」
「小韓?」詠文詫異地揚起眉。
「嗯,她是泥里的首席助理,很多的企劃構想都是由她設計,以前都是她負責布置會場的,泥程很倚重她。」
「她是什樣的人?」
「唔,很大方很認真的人,跟大伙兒都處得不錯。」
「你說她也失蹤了?」
「是啊,因為她幾乎已經成了公司的7-Eleven,很少休假,所以我們才覺得奇怪,她這次怎休這多天的假,尤其又是在這節骨眼上!」
「有沒有試著找找她?」或許她會有泥程的消息。
「找不到,因為她是個背景很單純的人︰在孤兒院長太,只有一個還在念大學的妹妹。」
「找不到……」端著電話在客廳里鍍方步,各種猜測不時地浮上詠文腦海里。
「Jeff-」已經自行倒了杯Xo在那里吸飲的Danny,眼見詠文所有的心思都已圍繞在失蹤的泥程身上,他立即轉動著略微腫泡的眼眸,磨磨蹈踏地湊近詠文。
但全部注意力已集中在目前僅有的線索上,詠文心不在焉地朝他揮揮手,勾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匆匆忙忙地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