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絨般的細雪,在越來越強勁的北風助虐下,不一會兒,即鋪滿了原已結冰的甲板,在那些被吆喝著鏟雪的水手們個個忌憚又忿恨不平的眼光中,曹曄撩起那層以上好白狐皮所縫綴而成的門簾,循著那些粗俗不堪的叫罵聲前進。
一見到全身都是黑色皮裘裝扮的曹曄,那幾個拎著長長牛筋鞭的下屬,一個個地朝他必恭必敬地欠著身子,全都噤聲不語地站到旁邊去。
「巴焱,你到底是問到了康家藏寶之處了沒有?」眯起眼楮瞄了眼被架在鐵桿上,渾身讓強韌且抽見血痕的牛筋鞭,抽打得已經奄奄一息的老人家,曹曄心中隱隱有些不忍,但想到自己這麼大費周章的掠奪這凌雲號的原因時,他強自吞下那股苦澀。
「啟稟大王,這老頭兒甚是嘴硬!屬下們已經與他耗了半天一夜,這老頭兒仍是瘋言瘋語,就是不說出那康家財庫所在之地!」被喚做巴焱的青年,朝雙手被外分以鐵鏈捆綁在鐵桿上的老人家啐了一口,暴躁地朝空中和地面又狠狠地抽了幾下鞭子,虎虎生風的鞭子如毒蛇吐信般,幾次都要擊打到老頭兒了,欲似有生命般地嘎然而止。
最後巴焱雙手一抖,那牛筋鞭便如平空有了靈氣似的,像繞柱而飛回的蛟龍,穩穩地盤留在他腰際。
聞言跨著大步,不一會兒工夫,曹曄手中已多一把極其鋒利的薄刃匕首,轉身如風地自老頭兒身前疾步凌越幾步,在他與老頭兒交錯的電光火石剎那,只听得乒乓鏗鏘一陣,待他站妥身子時,老頭兒已經如沒有骨頭般,跟那些原鏈著他手腕的鐵鏈,一塊兒地滑落在地板上了。
不顧部屬們訝異的眼光,曹曄走上前去,伸手扶住那老人家起身,迎奉他坐上船艙內被搬得僅剩一張的太師椅上,然後自身畔小廝手捧的托盤里,將那壺酒拎起來,在老頭兒面前搖晃著。
「老管家,這可是上等的甘露,還有以醴泉之水所釀的甘露,以老管家能隨康家前後兩代當家的遨游五湖四海的歷練來看,這用酃湖與淥水的水所釀的美酒,老管家應當明白其珍貴之所在……」當著老管家的面,曹曄令酒壺微傾,而隨著傾斜角度的拉大,白細壺嘴所溢出的瓊漿美液也越來越多,不出三、五秒,這不算窄隘的船艙內,便被那股醉粹的酒氣所充滿。
「別……別暴殄天物……嘖嘖,這等醴釅的香氣,怕不已埋在地下二十年以上了,這位公子,老朽我一輩子不求吃穿,就是受不了這酪醣的誘惑。公子你就高抬貴手,別再糟蹋這醇醪啦!」砸砸舌頭,老管家看著那條比小指頭還粗的細流,將琥珀色的液體,以極快的速度掏了個半空,心疼得兩眼發直。
微微一笑地止住了傾倒的手勢,曹曄將酒壺放回小廝捧著的托盤內,靜靜地等連咽了幾口口水後,才依依不舍地將目光拉回他臉上的老管家的注意力都集中了,這才緩緩地開口。
「老管家果然是酒中之仙,嗜酒如命……」盯著老管家不時回過頭去瞄瞄那壺酒的饞相,曹曄揚起眉毛。「老管家,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只要你能說出我要的情報,別說這小小一壺醣酚,即便是千金難得的胭脂紅,我也絕不吝于獻出。」
听著他的話,老管家立即兩眼發光,坐立難安地直搓著手。「公子,這胭脂紅可是吐番國的秘傳之酒,其色殷艷如血、鮮醇似醍醐,被譽為酒國之後,尋常人家根本見不著,公子別要尋我老朽開心哩!」
「老管家可是懷疑我所言有假?來啊,把胭脂紅給我扛了上來。」坐在部屬搬來的椅子上,曹曄大聲地吩咐,帶著得意神色地瞅著滿臉期待之色的老管家。
不時地伸長脖子張望著,老管家對這班由這個彪形大漢所引導,趁著當家的上京接受皇上賜宴時,偷偷溜上船來,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將康家船隊中主船——凌雲號——劫走的賊子,感到十分好奇。
說起這凌雲號的主子,海涯孤鯊康旅祺,在東南沿海邊境,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連年有外族或蠻夷之邦海盜船橫行公海,劫奪我大唐討海漁民,甚至發生殺人越貨情事之際,海涯孤鯊的當家——康旅棋,便不啻是那些,漁家的救世祖、漁民們的守護神了。
即便是已奪得天下的高祖李淵,或經玄武門事變而取得王位的太宗李世民,亦對眾孚人望的海涯康家,心存忌憚,對之施以懷柔的封綏政策。
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有人膽敢潛上船,在霧夜掩護下,脅令凌雲號駛出外海,依著他們所定路線往不知名地方前進,光是這份膽識,他便覺這個五官深邃、行止有禮的年輕人,必然不是普通人物。
仗著浸婬酒國近五十年的經歷,他早已練就萬壇不醉的扎實能耐。而他的筋骨肌膚,也因長年在海上受風吹日曬雨淋的磨練,練就一身銅皮鐵筋,不但百毒不侵,甚至身體狀態越來越好,做起那些起錨收帆的重活兒,不但不輸那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還要令那些個小子自嘆弗如哪!
在老當家的辭世後,身為長子的旅祺繼位為當家,為體諒他三十多年來,在康家經理內外,令他們父子倆沒有後顧之憂,在外縱橫洋海,成為海權之霸;故而特別頒他一面逍遙金牌,康家產業任他進出,享有如康家人一般的崇高地位。
對這些優渥寵賜,他倒是不很在乎,如他適才所言,這世上唯一令他在乎的,只有那一滴滴帶著微醺的瓊漿美液,所以他賦閑後的大半時間,都是用于四處尋找美酒。
這回之所以會陰錯陽差,連船一道兒被這英氣勃發的年輕人所俘,也是因著那個人稱「黃金觀音」的海棠小姐所起。
想起了那被自己藏在艙房夾間的海棠,老管家神色一凜,暗自警告自己,可別再貪杯誤事啦!
眾所周知,海涯孤鯊旅祺是個外來民族和中土人氏結合而生的混血兒,他之下有數位妹子,皆與其外貌迥異,除了膚色稍白之外,大都是黑發黑眼的漢族外表。但唯獨排行最末的麼妹海棠,不但膚白似雪,晶瑩剔透,紫眸如初春錠放芳顏的蓮花撩人,更別提她一頭燦似金絲流轉的長發,每每在陽光下閃爍刺眼光芒,令人難以正視而不被炫惑。
雖然有著與所有人與眾不同的外表,但身為旅祺最寵愛麼妹的海棠,卻沒有一般富家千金恃寵而驕的脾氣;相反的,她心地善良易感,白幼即十分軟心腸,常隨父母至佛寺參拜禮怫,賑恤貧病,慰問船隊漁家的喪病,不曾避諱所到之處的髒亂凋蔽,也因此,被沿海百姓尊誦為「黃金觀音」而少稱其名。
時時感嘆自己異于常人,海棠不只一次的說出要剃發為尼師,從此長伴育燈古佛的心願,但在老母淚眼攻勢,和長兄旅棋的一再勸阻之余,她也只能在家修行,偶爾隨兄長進京受封時,參拜長安城內外佛剎。
在老當家未辭世時,曾再三的言及,倘非生為女兒身,這海棠自是最肖似他的鐘愛女兒。或許是因自小即被依刻板的規範撫育,老當家的總以為,這長子旅祺堪稱大任,與他卻少了份貼心。
海棠則大不相同,身為麼女兒,她盡可以爬到父親膝上玩耍,在其他兄姐皆默不敢逾越分寸時,愛嬌地黏著老父,爭取到與父兄遨游海涯的特殊待遇。
或許是個性中仍是天真未泯的那一面佔上風,男裝打扮的海棠,將發色以墨汁和烏賊汁液染黑,穿起寬大層層疊疊的衫褲,倒也滿像個初上船做雜役的小廝,倘若再以褐黏灰土,涂污她皎淨的容顏後,那可就是天衣無縫得令人難辨其本來面目了。
為了讓麼妹得以排解生活中的憂悶,對于其女扮男裝溜上船出海的行徑,身為兄長的旅祺,總是睜只眼閉只眼地放任。因為有他在,海棠的安全無虞。但這小妮子最近卻變本加厲,根本無視于旅祺的禁令,常常她倦游歸來後,旅棋才逮到曬得鼻頭月兌皮的海棠,三令五申的對她曉以大義。
在幾回言者諄諄、听者藐藐的情況後,旅祺在無計可施之余,只有使出撒手 ︰派出老管家盯著她,亦步亦趨地尾隨著海棠,希望能治得住這刁鑽的小女娃兒。
但這旅祺長年在外征戰巡守海權,根本就搞不清楚這海棠的精靈和她早已探查出老管家的弱點。于是乎,每每在幾醇老酒助陣,配以海棠嬌嗔的撒嬌,說得難听些︰這老管家就算被海棠給賣了,都還醉得七葷人素的哩!
所以啦,這海涯孤鯊縱使威名遠播、虎鯊旗乍現即可令敵人聞之喪膽,乖乖俯首稱臣,但只要踫上他最疼愛的海棠,那可就像是豬油磚見了火——全沒轍兒了!
這回也是這個緣由,向來都自比有俠客義氣的海棠小姐,死纏活賴地總算令兄長點了頭,答應去救那個什麼被迫出嫁給個無賴痞子的姑娘。
本來旅祺是壓根兒不會答應她去管這檔子閑事,但湊巧旅祺剛接到聖旨,說是他新近討平南海番族之亂有功,特于御花園賜宴,這下子他不進京都不行了。想到那些言不及義的無聊酬酢,旅祺基于好玩的情況下,才答應前往營救那位姑娘。
而海棠自己,在隨旅祺進宮禁,被人們訝異及好奇的拉扯掉不少根頭發之後,生著悶氣地將大桶黑漆往自己頭上倒下去,改換男裝回到凌雲號。
「傳令下去,起錨張帆。」嬌喝聲中,她模出腰際的一面虎鯊牌,令那些已經醉得東倒西歪,或是滿臉狐疑之色的水手們,全都一骨碌地打起精神,依照她的指示,將凌雲號的帆全升起,水手和船工們,及岸邊的縴夫,都百思不解地等著她的下一個指令。
「小姐,這……這三更半夜的,少爺又還沒有毀來,你下令起錨,這恐怕不妥吧!」被海棠的恣意而行,嚇出了一身汗,老管家急得團團轉。
「老管家,你放心,我哥哥不出一時半刻便會回來了,還會帶回月妍小姐和姬苔,你快著人去整理間清靜的船房,好迎接我的貴客登船。」對著銅鏡,將逸出帽沿的斑駁發絲塞回帽里,海棠根本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的說著話。
「唔,看來用黑漆的效果還是不好,而且全身臭氣燻天。老管家,你順便找找,可還有用剩的烏賊墨囊。」
「小姐,這凌苔號上誰人不知曉你的真面目,你又何苦費事偽裝……」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老管家啼笑皆非。
「我討厭別人盯著我猛瞧的德行,好像我是什麼三頭六臂怪物似的……」對著銅鏡扮了個鬼臉,海棠扯扯自己的腮幫子,心不在焉的自言自語。
听到外頭傳來紛雜的吵鬧聲,老管家才一踏出主艙房,隨即被那些個個面孔用黑布蒙住,手持利刃棍棒,正對著猝不及防的水手和船工們砍打的精壯漢子給嚇了一大跳,剛踏出去的腳,硬生生地煞住後,連忙縮了回來。
「壞了,壞了,我看是有人模上船來打劫了哩!」像只無頭蒼蠅似的來回踱步,老管家連連敲打著自己掌心,焦急得滿頭大汗。
「打劫?」自銅鏡前猛然轉過身來,海棠杏眼圓睜地瞪著他,仿拂他頭上長了對角般的突兀好笑。「老管家,你老人家莫要尋我開心,這凌苔號已掛著虎鯊牌泊在此地近半旬了,
哪個不要腦袋的小賊,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踏上我規矩嚴明的凌苔號造次?
自門縫朝外張望了一會兒,老管家急得連連咬到舌頭。「唉唷,我的小祖宗,這可是千真萬確的!沒事老朽我何必拿你小泵娘窮開心?你瞧瞧,咱們康家的船工和水手,都已經被制伏……慢著,那些人……唉啊,想不到竟是我們自個兒引狼人室……這……這得快些通知少爺才成!」
「什麼引狼人室?」他從他聲音中听出了不尋常的嚴重性,海棠湊到門縫問,屏住呼吸地往外望。
只見那些浪里來去自如的水手和壯碩的船工們,此刻已被喝令盤坐在甲板正中央,那些全身黑衣褲裝扮的歹徒,正以各式武器抵押住他們,令他們三三兩兩的互相捆綁彼此的手腳。從各個艙房中,陸陸續續有著滿臉恐懼的船工被五花大綁地拉起來,其中甚至包括了滿身油膩的伙夫們。
「豈有此理,這些人是何來路,怎可……」氣憤使得海棠幾乎失去理智。開玩笑,向來最厚待下人的康家,都是將這些任勞任怨的工人,當成是最大的資產,怎可任由他人如此欺凌他們而不出面?想到這一點,海棠便忍不住想破門而出與之理論。
「小姐,你冷靜點,小姐……」竭力地拉住海棠,管家示意她往外看。因為外頭的情況,著實有些詭異。
只見將凌苔號上的水手和船工們都驅趕到甲板一側後,那些人紛紛除去臉上罩著的黑布,列成一排地迎接著由繩梯上緩緩踱過來的一位偉岸男子。
雖然如初生鵝紱般的雪花,仍紊紊不停地飄落,但海棠卻眨也不眨一下眼楮,直直地盯著那個越來越清楚的男子面貌。
他很高,以海棠較一般尋常女子略高的身材而言,這男子卻仍需她仰頭才可看清他。雖然早已習慣父親和兄長旅祺的高度,但在她隨父兄游歷了五湖四海的經驗中,仍沒有見過有這麼高的人,是以她不由自主地多瞧他幾眼。
他的相貌也不太像一般中土的人,大抵而言,中土人氏大都是一張或長或短的大餅臉,配上狹長的丹鳳眼,或是倒三角眼,低矮的鼻梁、寬闊大嘴,可以說是自皇帝、達官貴族,乃至販夫走卒,大概皆不出這範疇。
他卻如此的不同,高高的額頭,上面貼了片繒有殷紅火焰的金箔,高挺的鼻梁襯得他炯炯有神的雙眸,更加令人不敢逼視。他的嘴唇正緊緊地抿著,拉成直線的薄唇,卻顯露出一股突兀的圓潤感,令海棠不免看直了眼。
身著暗色夾襖,還有油亮的狼皮靴,披件毛色光滑柔瑩的黑貂披風,他連走起路來,都虎虎生風,在在顯露出一股王者風範。
「大王,這凌苔號已全在我軍掌握之中,請大王下令是否將這些人盡數除去。」為首下跪的就是那名老是甩著手里牛筋鞭的巴焱;在他身邊,還有另外四個跟他一式勁裝打扮的漢子。
「唉,巴焱、巴古、巴森、巴淼、巴鑫,這次真虧了你們兄弟群策群力,總算襄助本王拿下這凌苔號,如此一來,我曹曄復國有望矣。」扶起這五個以金木水火土命名的忠僕,曹曄感慨地說。「這凌苔號本屬海涯孤鯊,我們奪其船已是不該,倘若再殺害這些無辜百姓,豈不罪孽深重?罷了,罷了,還是放他們條生路,教他們下船去吧!我們原先潛上船的兵卒,應該已習得如何駕船了吧?」
「大王,此時萬萬不可有此婦人之仁,這海涯孤鯊驍勇善戰,假使這些人下船去投告康旅祺,依康家船隊龐大威猛,不假時日便會追上我們,切切不可令這些人去討救兵!」將手指拗得喀啦喀啦響,巴古突然朗聲說道。
「是啊,大王,這些人是萬萬放不得!」一直在旁靜靜地听著他們對談的巴森,此時也適時插進這句話來。
「呃……這倒是難辦得緊……」沉吟再三,曹曄瞧瞧那些如豬子般被綁串成一團的水手和船工們。「無論如何我是決計不願殺害這些人,這些年來的征戰,已經看夠了血流成河的場面……不如這麼著,將他們留在船上,待我們完成任務,這船還是要還給他們。」
「大王,這麼多人留在船上,勢必要耗費不少糧食,如此一來,我們運回吐番的糧草……」听到曹曄的打算,急性子的巴焱,來來回回踱著步地嚷嚷。
「巴焱,你也要體恤大王仁慈寬量的胸襟,依我之見,大王向言甚是,事成之後我們尚得將這凌苔號還給海涯康家,這群水手及船工皆是訓練有素之人,屆時他們即可將船弄回海涯,咱們可避免與康直接接觸,又不至于玷辱我吐番名聲。」慢條斯理地說著,巴森滿臉笑咪咪。
抬起頭鑿著被怒號著的北風打得啪啪作響的船帆,巴鑫突然邁著大步,幾乎連走帶跑的沖到某個面目黧黑的漢子身邊,低聲以某種奇怪的語言交談數句,那漢子指指海棠所躲藏的這間艙房,做個奇怪的手勢。
聞言挑了挑眉毛,巴鑫朝那間艙房瞄了幾眼,快步地來到曹曄和其他兄弟們所在的位置。
「大王,屬下有個好消息要向大王稟報。」
「哦,什麼好消息?」
「大王,屬下安排進船艙的小兵麻皮說,這帆是依虎鯊牌而升,況且也已起錨,這表示船上必然有康家之人或近衛,否則無人可號令凌苔號預備出航。」
「這……但探子不是說海涯孤鯊正在長安城皇居內,由大唐皇帝賜宴?」
「正是如此,想必這艙房中人必然是海涯孤鯊極信任之人,否則怎會給其虎鯊牌。在康家船隊中,見虎鯊牌如見其人……大王,傳聞康家財物堆滿整座金銀島,倘使尋獲那些財寶,我吐番今後國富兵強,誰敢小覷?」
在巴鑫的解說之下,巴淼、巴古、巴森不約而同地往那間艙房移動,而貌如吞了幾百斤黑炭、聲粗如鐘的巴焱,早已沉不住氣地拔腿就跑,伸手就要推開房門。在風中斷斷續繽傳來了他們交談的內容,老管家大驚失色地立即將海棠往後拉,在巴焱的手踫觸到門板之際,猛然往內一拉,差點將巴焱的手指給夾住了;慌慌張張地閂好門,老管家拉著海棠,急驚風似的在屋里團團轉。
「這……這可怎生是好,倘若讓小姐你落人這班賊人之手,恐怕……」將海棠推到桌子底下,想想不妥又將她拖出來,又把海棠推到床上,用厚厚的棉被蓋好,但在門外傳來不停沖撞聲中,老管家又手忙腳亂地把她拉下床,嘴里喃喃自語地左顧右盼。
「快去找根強韌些的木棍,將這艙門給我撞開!」在那聲粗嘎的嗓音過後,老管家猛翻著白眼,豆粒大的汗珠,沿著他多皺的面孔,直溜溜地濡濕了他花白的胡鬢……
好整以暇地站在距門還有段距離的船舷邊,曹曄視而不見地盯著江面上微微起伏的江水,點綴零星幾盞黯淡漁火。上元已近,全長安城都籠罩在一種升平同樂的節慶時光,或許是慣常庸碌繁忙的百姓不習于如此吃吃喝喝、不事生產,也可能是因著已經是年假尾聲,百業都已準備要迎接今年新的開工期,是以全長安城的百姓,幾乎是如傾巢而出的蜂蟻般,紅男綠女男女老幼,將個被新花燈裝飾得美輪美奐的長安城,塞得水泄不通。
好個歌舞升平,民生樂利的景致!低下頭懷想起自己祖國吐番的凋蔽窮蹇,他的心情忍不住又跌進谷底。身為吐番歷代世襲土王,贊普之子,曹曄打自識事起,便無時無刻不感受到肩上重擔的壓力。
從隋以降,中土與西域諸國大抵維持著友好且相互制衡的微妙均勢,當時在曹曄之父,也就是吐番贊普的統治之下,吐番全國整軍經武,可謂之盛世。反觀此時中土隋卻因國內被賦征戰役過重,且隋煬帝楊廣在弒父自立後,荒婬無度,怠于國事,大修宮殿馳道,使百姓十數年未曾歸家,竟有父子同役而不相識的慘事發生。
相較之下,遠居西北邊陲的吐番,雖統領地域較小,但人民驍勇精勤,糧秣飽滿,兵強馬肥,自是對隋造成不小的威脅。
日日花天酒地,想著各種稀奇古怪花樣找樂子的隋煬帝,自大于九五之尊,待吐番第一次寇邊境,擄走邊境大小闢員上百後,這才大夢初醒般的正視這個問題。
在左右讒臣獻策之下,他采納了鴕鳥戰策︰眼不見為淨。所以他由楊氏宗親中,遴選了位宗室女,封賞以公主名號,再將之下嫁到吐番,名之為和親。大抵自楊廣弒父自立為主後,到被宇文化及所殺的十四年間,他對于所有外番邦國,皆是采取這種模式。影響所至,便是西域諸國幾乎全都受賜漢姓,長安洛陽街頭,充斤著各種異族風貌的店家和族服。
曹曄的父親也就是因緣于迎娶了隋室公主,而受賜姓為曹。在他的英睿領馭統治之下,吐番國勢蒸蒸日上。幼小的曹曄,也在父親的先見之明養育下,自懂事起便受著吐番和漢族雙重教育。因為贊普認為︰倘使隋室日衰,則曹曄自有取而代之的可能;如若不能,起碼在他日曹曄繼位為贊普後,也可加強與中土的友好,免得再起兵。
好景不常。在吐番,最令人所津津樂道的,除了是酒中極品的胭脂紅之外,便是深受武林中人艷羨的蘭芷散。
此蘭芷散原料為吐番獨產之赫蘭草和白芷芋的汁液所制。其味馥郁,使人聞之如醉似醒、酩顏酩酊而不自知。而這蘭芷散尚有一最可怕的作用——即宜陰不宜陽——陰柔的女人嗅聞之,越增嬌艷之外,亦不會有何副作用;但男子吸取此香氣後,積聚其髒器內,必損其身。
這蘭芷散向來皆是吐番國之祭司在祭天禮地時,焚香祀禱所用之異香,往往也施之于誓死出兵征戰前的兵士,因這蘭芷散奇毒之效,使被燻灼的戰士,為求保命及凱歸後的獎賞——同被施受蘭芷散的女子,在沙場上奮勇殺敵,締造無數豐碩戰績。
傳聞中,身受蘭芷散劇毒,唯一的辦法便是陰陽合體,藉由混沌精氣神相濡以沫的結合,驅散男人體內的蘭芷散毒素。
為了長久控有蘭芷散,是以這些自幼人選為祭司的少女,在因初潮而失格後,並非傳流入民間,反倒是由歷任贊普收之為後宮嬪妃。美艷嬌柔且擅使毒的這些佳麗,向來都是吐番得以穩固基業的最大幕後功臣。
然而,悲劇也是因此而產生。在龐大祭司群,由高高在上、萬民景仰的祭司之位,變而成為眾多宮人中一員。有些野心較大,或是受不了這種身分地位驟然有了十萬八千里落差的祭司,便不甘雌伏地盟結朋黨,在後宮展開了陰狠的奪權之爭。
彼時,在宮中勢力最強盛時,當屬來自盛產赫蘭草的赫的地方之瑪娜。因為身為族長之女,即使在她因生理變化而被收編為妃嬪之列,其余來自赫丘的地方的美女,仍是戰戰兢兢的捧著她,唯恐瑪娜一不悅,自己身在遠方的父母親族,會有性命之憂。當初瑪娜由于身為祭司之尊,經常有機會和贊普踫面,對高大英挺的贊普,早已暗自欽許終身。在她的如意算盤中,她根本已將皇後之位,視為囊中之物,只想在她由祭司退位之際,能雀屏中選而躍上枝頭,母儀天下。
誰料人算不如天算,這隋煬帝卻在醉眼昏花之余,下令將個嬌滴滴的南方美女嫁到吐番來。自此贊普的眼光再也沒有遠離過那位嬌柔的南國瑩姬,對這位媛媛寵入心懷後,贊普自然對那些包括瑪娜在內的祭司嬪妃,開始疏遠,更種下了導火線。
尤其在這位公主為贊普生下一位健康白胖的男嬰後,瑪娜的怒火更熾達頂峰,在公主母以子為貴,從此奠定她在吐番歷史中的定位之際,這廂的瑪娜,卻因為夢幻破滅,由愛生恨地擬定一步步環環相扣的陰狠奪權毒計。
她唆使對其愛慕已久的禁衛軍侍衛長,串通好御膳房的伙夫廚娘,對贊普下毒,更在贊普出征受傷時,強迫御醫加重處方,竟會掏空贊普自幼即被調理得百毒不侵的身體。
畢竟對贊普還是有那麼一絲情意牽掛,所以瑪娜對贊普還算手下留情,但對搶走她皇後之位的公主,她可就沒那麼客氣了。對這位體質不同于吐番各部族的異族人,蘭芷散的功效,更是顯而易見,成效卓著。
蘭芷散的奇特之處,就在它會逐漸使人昏睡,而且隨著藥效的加強和時間的累積,毒素沉積越多,昏迷的時數也隨之增加。可憐的公主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刨受瑪娜摧殘,待她由沉睡中清醒後,卻是更不堪的待遇。
由于瑪娜的居中做梗,使公主和贊普夫妻之間,雖同處宮禁之內,卻總是無緣相見。而在瑪娜一步步進逼之下,公主終于因無力承受這似乎永無止境的折磨,在某次宮女的疏忽之下,憤而吞食了蘭芷散。
從來沒有人知道吃了蘭芷散會有什麼後果,畢竟這蘭芷散光是嗅吸人鼻,就可以造成這麼恐怖的後遺癥,更遑論是整個吞進肚里。公主就這樣沉沉的陷在無止境的昏睡狀態中,一直沒有再醒過來的跡象。
而瀕死之際的贊普,雖然為時已晚的察覺出瑪娜的陰謀,但卻也無力再討代她。在贊普棄世後,由中土跟隨公主而勝嫁到吐番的侍臣和衛隊們,討論之後,決定冒死將公主護送出吐番。
當夜黑風高的雪夜里,贊普咽下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口氣,不待後宮的瑪娜得到消息,衛隊待臣們立即將贊普和皇後之璽以羊皮囊束妥,沉人國內最大的嗚咽河中。在瑪娜的爪牙尚不及發動攻擊時,將公主放在精心偽裝好的獨木舟中,悄悄地離開了吐番。
因臨終前,即已將幼子托與少數幾位忠臣,在贊普過世後,瑪娜那派叛逆佔領皇宮,形成各族均不服的虛位女工。為了取得各部族的支持,瑪娜只得以穿梭外交、靈巧手腕,以美色詫惑各族長老,但也因此衍生許多戰亂。
在眾多部族紛紛因爭風吃醋或搶奪地盤而引起的火拼中,被瑪娜流放至僻靜的窮蹇邊境的曹曄,欲在那群忠心耿耿的臣子教育訓練之下,成長為允文允武的青年。
為了尋找離奇失蹤的王後,也為預防他日在舊部眾擁護下,返京城迫其退回王位,瑪椰一不做二不休的派出麾下無數的大內高手,追殺這個眉字之間,充滿了英氣勃發的少年。
幸好是在服侍瑪如女王的侍婢中,有個自幼撫育贊普長大的老嫗,雖然在形勢比人強的情況下,她忍辱吞聲地在那些在自赫丘之地、其他女宮的欺凌中度日,但她可不敢一日稍忘對贊普的忠誠和對公主的同情。
拿出多年的積蓄,她賄賂了守門的衛兵,在悄悄潛逃出宮後,這位年近古稀的老嫗,典當盡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在被那些精壯的漢于們半哄半騙之余,只換得一匹羸弱的老馬。在將就的情況下,她且行且走,日夜趕路後,這駑馬總算將已疲憊得幾乎摔下馬來的老宮女給馱到了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待她被扶下馬,氣若游絲的說出此行的信息時,那大批馬隊,早已甚囂塵上地,出現在地平線的那一端。
在短暫的商討之後,由巴爾金為首的一群顧命大臣,全都主張由巴爾金五個能干且死忠的兒子,護著曹曄速由札那河的支流——克魯河順流遁逃。于是,在巴鑫、巴森、巴焱、巴淼及巴古,一批精心調訓出來的戰士掩護之下,曹曄從此展開了他的流亡旅程。不同于其他敗戰而逃的寇賊梟雄,在曹曄為首的這個流亡政府,還是有各等職位的專門人員,規畫著復國大計,並且隨時留意著吐番境內局勢。
在瑪娜的婬威之下,身邊只剩些讒媚卑鄙的跳梁小丑,而瑪娜所引進的情夫,又將後宮穢亂得令人無法卒睹。一時之間,流風所及,人倫敗壞引起道德淪喪,偷奸盜搶,使吐番陷入分崩離析的慘狀。
有鑒于此,曹曄體會到教化的重要性,為了將大唐的文化傳人,尤其是悠久清明的儒家學術,更是他強調的重點。
所以他帶領部屬,一路南潛直入大唐國境。雖然自幼即在漢人師傅的指導下,對南方漢民族的富庶和安和樂利,已有了梗概的了解,但直到親眼看到之後,一直自認為真命天子的曹曄,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為人君者,自當如是!這是他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的話,雖然牧民以得民心為先,但倘若為君者,連最基本的溫飽和免于恐懼的自由,都無法給自己的子民有所依恃的話,能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地嗎?
在初臨唐的長安城的那幾天,他狠狠地失眠了。無論何時何處,充斥在他腦海中的,全都是如何重整頹傾的國勢,再振吐番國格。
柄富民方安樂,仔仔細細的觀察了一陣子後,曹曄有了極其深刻的體認。的確,唯有國勢富強,人民才有安于墾作衛國的基本。從此,曹曄完完全全改弦易轍,將重心擺在使國家富強的根本之道上。
他派遣一些優異的工匠,將他們送到長安城內各鐵鋪刀店,學習更勝吐番一籌的冶鐵技術。布商桑蠶處、藥草熬煮、鞋帽納制,舉凡日常所需的萬般技巧奇術,都有他安插的人每天戰戰兢兢地學習著,因為這是他們少主的命令。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很有自覺心,知道自己是使祖國吐番再走上盛世的關鍵,所以,干起活來特別帶勁兒。
在聞一傳十的頌揚下,這些背著行囊,風塵僕僕自關外蜂擁而來的異鄉人,遂成了長安城中百業最愛用的人手。只是,在那些笑逐顏開的掌櫃們所不知道的地方,這些操著不甚流利的漢語,勤快黝黑的吐番,已經在長安城組成張四通八達且無遠弗屆的通訊網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要迎接少主的登基之典做準備,在他們潛混進長安的第五個年頭後,在僻遠的西揚山上,由耄耆老矣的長老們敦促下,曹曄,這位嫡傳就吐贊普唯一血緣的二十五歲青年,遙祭北地的故國,正式繼任為吐番贊普。
于這場祭天禮地中的繼位大典上,由一群被太陽曬得黑亮的水手們,獻上了個令他大悅的賀禮——
「恭喜大王,賀喜大王,奴婢們有個極重要的消息,要呈給大王。」跪在擁擠的斗室中,那些黧黯臉色,全都煥發出一抹光采地齊聲說道。
「哦,什麼消息」整副心思都放在剛飛鴿傳送而來的軍情,曹曄心不在焉地說道。由于附近屏障吐番的兩座名為天山和地山的雪水,突然不依往常般,于端午過後才崩融、漫流的雪水和流冰全經造成吐番境內死傷無數,牲畜無幾乎無一墾幸免,國內正經歷著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旱澇災變。
在這種急迫情形下,瑪娜卻不思開放糧倉,賑濟災民。相反的,她加重賦稅,強征豪索,用以修盡的豪侈奢行宮,引得吐番境內盜賊四起,竟有短短十來里的路程,埋伏有數伙不同黨的強盜山賊。商賈行走,付完一道又一道買路財後,還要被官兵所設路障課以巨資,往往血本無歸,使得物價飛漲。
商賈之家尚且如此,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苦境更不堪一問。甚至有的人家,在付不出買路錢的情況下,賣妻賣子,來到官府所置關卡前已孑然一身,憤而投環或自盡,使得在吐番通唐邊境,沿途盡是死殍。
死里逃生使得這些僥幸逃了出來的人,更加期待曹曄早日歸國,殺盡那班亂臣賊子。所以,在一次次飛鴿傳書中,他們都寄予殷切期盼,只等著曹曄凱歌之時日。
每回接到這些家鄉父老的求救信函,曹曄心情都要低落許久。他比誰都想盡早回鄉,但這需要龐大的軍費和糧草,雖然靠著這些先行潛混入唐的子民們,辛辛苦苦積蓄了一筆數目,但跟出兵討代所需的費用,不啻是小巫見大巫,八字還是沒一撇哩!
「啟稟大王,奴婢弟兄們依大王指示,潛入康家船隊已三個月,前些日子奴婢們探听到一項消息。這外人流傳康家富可敵國,以乎有座島上覆滿金銀。奴婢們以為,倘使我軍得到此金銀島上財物,則反攻復國指日可待!」為首的漢子說完之後,周遭立即聲起陣竊竊私語,所有的人頓時將視線全都膠著在曹曄身上。
「金銀島?你們可確定真有這一座島的存在?」乍听到這個消息,曹曄立即沖下他原先坐著的伏龍椅,一個箭步地沖到那些水手面前,迭聲地問著他們。
「大王,這消息假不了,是奴婢們自船隊中的老管家口中套出。據說當初康家老當家的,自天邊之國漂游到東南沿海之時,隨身便攜有不少珍寶。在他的統領之下,康家船隊所向披靡,很快便聚集滿滿一船艙的寶物。當時老管家曾勸老當家的,將寶物存放海涯康家庫房,以保安全。但老當家的說——庫房早已爆滿,他打算將這些珍奇寶物放在一座孤島上,成為康家所有的‘金銀島’。」
「嗯……何以見得這老管家所言不虛?」雖然已經有點相信,但個性中謹慎的那一面,還是忍不住要找出一些可疑的地方。
「大王,這老管家深受康家父子器重,現今雖已七十余歲,但仍十分硬朗,少當家康旅祺繼位後,賜他一面‘逍遙金牌’,準他隨意進出康家產業,他斷無戲言。」
「但這金銀島所藏財寶,皆是康家珍產,他又怎肯說與你們這些外人听聞?」挑起了眉梢,曹曄忍不住追問。
「大王有所不知,這老管家自比酒中之仙,嗜酒如命,奴婢們私釀我吐番之忘憂酒,待他喝完後,再誘使其論及那金銀鳥之事,故可謂萬無一失。且大王,現正有一大好時機,乞望大王把握時機!」
「說來听听。」抿著唇,將這為首漢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曹曄這才頷首。而他身旁的巴鑫,則是一貫地冷著臉,緊緊地瞅著跪在地上的那些水手們。「你們最好是沒有弄錯,否則若因你們道听途說之詞,使我吐番新任贊普涉險,即便你們有十顆腦袋,也不夠我巴鑫的刀砍。還不快說!」
那些水手們你望著我、我瞧著你,全都噤聲未出一言。那位為首的漢子昂起上身,坦然地面對沉默的曹曄和巴鑫。「大王、巴將軍,這金銀島之事,仍我屠沙一人之責,是奴婢我施計灌醉老管家所套出的消息,若是這消息無誤,找到可賑救我吐番的金銀島,還懇請大王封賞眾家弟兄;若是證實為子虛烏有,令大王受到絲毫損傷,望大王斬我屠沙一人即可,奴婢願全權承受這風險。」
「屠大哥……」
「老屠!」
彬在他背後,那些驃悍質樸的水手們,全都大吃一驚地向他靠近,他們七嘴八舌的勸阻著屠沙的誓約。
和巴全交換了個眼光,曹曄走上前去,親切和藹扶起了屠沙。「屠沙,本王沒有不信你們弟兄之理,只是這復國大計何等重要,任何一個環節都疏忽不得。想我吐番黎民百姓,受天災旱潦之苦,又有瑪娜人禍糟蹋……」
「奴婢也是巴望著大王早日班師回朝,奴婢的老母和妻兒,也都還在吐番受苦……」屠沙的話引起眾人戚戚然的同理心,一時間偌大的廳堂中鴉雀無聲,隱隱傳來哽咽的抽氣聲。
重重地嘆口氣,曹曄拍拍屠沙肩膀,而後猛然一拳敲打在厚重的茶幾上,砰然巨響使得所有的人都錯愕地盯著這位向來溫文儒雅的大王,久久不能言語。
「諸位何以這麼消沉喪志,難道諸位忘了當初由北地南遷時的豪情壯志了?既然屠沙認為這條線索可靠,本王決定,親自去找那座金銀島之所在!」中氣十足地說著,曹曄很滿意的看到那些原本還愁苔慘霧、對泣無語的部眾們,全換上閃亮的眼神,似乎瞬間又是士氣勃然。
「大王,這等危險之事,由屬下們前往即可,大王萬金之軀……」夾雜在那些噙滿淚水族人的歡呼聲中,巴鑫皺起眉頭地湊近曹曄。
「是啊,大王,只要由巴焱帶軍殺進他康家,哪怕只是座金山銀山,即便是要他交出整個康家船隊,我諒那康旅祺連屁也不敢放一個!」脾氣躁急的巴焱,可沒他的兄弟巴鑫那麼好的性子,他來回踱著步子,不時地甩動著自腰際抽出的牛筋鞭。
「唉,巴焱,話不是這麼說,你個性就是這麼莽撞!大王是何等身分,怎可任你如此胡作非為,倘他人誤以為咱們堂堂吐番贊普,行事竟如鼠輩橫行,你這不是教大王受人輕視?」拉住毛毛躁躁的巴焱,向來像個彌勒佛般笑咪咪的巴哈,輕聲細語地勸著自己的兄弟。
張口欲說些什麼為自己辯解,但看到其他兄弟們不以為然的表情,巴焱用力地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忿忿不平的瞪著眼前那群曬得黑亮的水手們。
「大王,這金銀島在何處尚未得知,不如請大王先在此處等候,待奴婢們探知這金銀島在何處之後,再請大王前往……」眼見大王身邊護衛的五大金剛,都為這個話題而變了臉色,屠沙只好很委婉的替那巴氏兄弟找著下台階,不時地瞄瞄一直默不作聲的曹曄。
「唔,我看這件事還是再從長計議,如果真有這座鋪滿金銀的寶島,我們也不急于一時,大伙兒可別因這小事而傷了彼此和氣。」輕描淡寫的指示完有些劍拔弩張的巴氏兄弟,曹曄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這巴氏兄弟是巴爾金五個同胞出生的兒子,在吐番自先民以來的傳說中,這種多胞胎的誕生,表示是天降能才,用以輔佐賢君之用。
正當此時,傳來贊普亦獲一子的消息,這使得巴爾金更是深信,這五個白胖強健的兒子,就是上天派來為幼主預備的左右人選。
自此巴爾金出高價懸賞,找盡奇人異能之士,將這五個寶貝兒子訓練得十分扎實。其中長子巴鑫冷靜沉著,擅長推演企劃,是很好的智囊型人物;次子巴森力大無窮,平時沉默寡言,卻總在危急狀態下,演出高水準的救駕機智。
老三巴淼平日總是笑咪咪,為人行事低調柔軟,是很好的折沖人材,任何棘手之事到他手頭,總是在談笑之閑即可解決。老四巴焱,人如其名是火辣辣的杠子頭,沖動有余,心思也不粗魯,常常是五兄弟中的沖鋒陷陣者。
至于老五巴哈,心胸寬厚,深思熟慮,對數字特別敏感,將那些自吐番百姓所攢聚的錢,放貸投資賺取頗為豐茂的利潤。
由于這金、木、水、火、土五員猛將的從旁協助,曹曄才得以在這一路坎坷的流放及流亡的路途上,感到一絲心安,並且生聚教訓,準備著似乎漫漫無期的復國之日。
「大王,適才因著巴三將軍和巴四將軍起了齟齬,奴婢只得噤聲。但大王,此刻這凌苔號即停泊在長安城外,如蒙大王不棄,我弟兄可掩護大王登船,待大王看到凌苔號的壯碩精良,當不難明白奴婢所言。」悄悄地走近曹曄,在被曹曄反手抽出的利刃抵住咽喉之際,他駭然地直挺挺跪陷進雪地里,冒著冷汗地打著哆嗦顫聲道。
「凌苔號?」將薄軟如蟬翼的軟刃盤轉,扎進自己腰際,曹曄伸手拉起那個老實的屠沙。
「是……是的,大王,這凌苔號是康家船隊中最大的一艘船,因為海涯孤鯊此刻正在大唐皇宮內受皇帝賜宴,一時之間尚不會離去。」
「傳聞道凌苔號巨如海上碉堡,穩似鐵樓鋼城,本王倒是挺好奇這海上漂浮之舟,何以能如此穩如泰山……」伸直食指,以拇指和食指間的虎口摩掌著他堅毅的下顎,曹曄若有所思的沉吟著。「雖然在我吐番之境,未必有用這巨船之地,但本王著實對這大船深感興趣。」
「大王既然想探看這凌苔號,值此濃霧之夜,康家當家的赴宴未歸,船上大半水手跟船工都已到城內逛花燈、射文虎之大好時機,不如大王隨奴婢至凌苔號一游?」
在屠沙的進言之下,曹曄欣然的同意前往,並且不顧巴氏五兄弟要他變裝的建議,逕自以本來面目登上凌苔號。在巴家五虎將密商一陣,突然同意讓他前往凌苔號時,曹曄並未細思這其中有何不妥,對心底無意間浮現的疑惑,他選擇忽視。
輕易地制伏了留守的少數看守水手和船工,在巴鑫一連串的號令之下,曹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早就做好了奪船的準備。
眼看著那些被自各艙房中驅趕出來,滿臉疑懼害怕的水手們,曹曄雖然深感同情,但現在已騎虎難下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探查出金銀島所在之地,免得未竟全功,還留下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