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大雨瓢潑而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骨。
梅詩雪忽然停頓下來,微微啟唇,欲語淚先流,眼中漸染迷霧倦意,手指輕輕觸了觸額際,她慘淡笑道︰「對不起。」
燕曉來有些恍惚,她不知道這一聲「對不起」是為何故,是為了那沒有講完的故事,還是為了她口中的「誤人不淺」。
梅詩雪看向窗外,秋已盡,冬又來,又是一年年關將盡。
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
為什麼明明那般的難熬,卻依舊過得那麼快?
轉眼間,原來又是一個五年。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原來這五年的過往,到想要傾訴的時候,只空余了這一腔感慨,她和他之間,燃的什麼香,執的什麼盞,唱的什麼詩,飲的什麼酒,看的什麼花……
忘了,忘了,原來都忘了。
指尖輕輕摩挲著懸于腰際的藕荷色荷包,那穗子忽然月兌落,掉在地上,荷包里掉下一塊精致的玉佩來。
燕曉來彎下腰,執著這玉佩,只見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著兩行細篆銘文,「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霎時只覺腦子里「嗡」的一聲炸開了,地動山搖,一顆心急劇地抽搐著。燕曉來無比震驚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一樣,不,遠比第一次見到她時要來得震撼,要來得痛徹心扉。
亂了亂了,全部都亂了。
是怎樣的過往,讓她連啟齒都覺得乏味疲累?
燕曉來怔怔地看著站在窗前的那個倦意深濃的女子,氣氛里不能承受的倦怠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她不能說,她不能听……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載不動,許多愁。
這一瞬間,她忽然讀懂了眼前這個女人,這個原本有梅有詩有雪,詩情畫意纏綿悱惻,而今只剩滿腔倦意的女人……
一身浴火紅衣的燕曉來坐在梳妝台之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散落的烏發,似若有所思,一雙眼眸黑亮得嚇人。
織春拿了姜湯進房,只覺得這氣氛壓抑得她想放聲大哭,終究沒敢出聲,侍立在一旁。
不知過了多久,燕曉來忽然站起來,長裙迤邐及地。
那紅得刺目的血色,讓織春忽然發出聲音︰「小姐,你要去哪里?」
燕曉來卻只對她笑了笑,她臉色蒼白如紙,更襯得那雙眼楮大而幽亮,如妖似魅。
織春被駭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地看著她走入那密織雨簾之中。
她從前在方府住餅幾個月,所以她記得正門往里走是一道雨花石鋪就的長廊,兩側種著矮樹花草,其中有一棵百年梅樹,據說是成了精的。當然也只是傳言,但那樹長得著實是好,枝繁葉茂,每到花季便滿樹黃花,清香撲鼻,府外十里處都可聞見,可惜她沒有見過那樣的盛景,但她曾以為那樣的盛景是屬于她的。
當年她要離開的時候,是抱著訣別的倔強的吧!
她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見到那個人,那個有負于她的男人,是這樣咬牙切齒地想著呢!
可是終究是回來了啊!
回來求一個答案,求一個結局,求一個解月兌。
白的手指周圍起了一團雨氣,像是在熒熒發著光華。
指間抓起一把泥土,瞬間就被急雨充涮得了無痕跡,她的手還是那樣干淨,只是慢慢地,泛著死灰一樣的白。
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不是人,自己早已死了,她只是個鬼。
一個不甘心情傷致死的女鬼。
當那塊碧玉出現在泥土中的時候,她想放聲大叫,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以金絲嵌著的兩行細篆銘文,分明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看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燕曉來痴痴地笑了起來,「呵呵,呵呵……」
一襲白衣坐在她旁邊,眼中帶著憐憫悲哀。
她看著他笑,「古南溪,古南溪……」
來者微微動容,如玉的容顏欲說還休,最終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接過她手中杯盞,「不要再喝了。」
她笑著,單薄的肩膀不停地抖動著,「珠藏深淵,守靜安常,匣藏寶劍,密雲不雨……」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梅詩雪啊梅詩雪,是你太可憐,還是我太可悲?
又或者是這天,這天,這老天弄人啊!
人,是斗不過天的。
若是天意如此,到底能說誰是誰的過錯?
迸南溪將她攔腰抱起來,上酒菜的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他早就看出來了,古公子和這位燕姑娘關系不一般吶。
夜色已濃,街道上人影稀少,古南溪靜靜地抱著她,這條街道像是怎樣都走不完,可是他不急,因為知道遲早是要走完的。
她在他懷里反復喃喃著那四句︰「珠藏深淵,守靜安常,匣藏寶劍,密雲不雨……」
前兩句是她給他算的卦,後兩句是她為梅詩雪算的卦。
她如此心傷,是因為卦象不準,還是因為這卦象太準了?
她忽然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都顫抖起來,越來越劇烈,終于放聲大哭。
她做了一個夢,夢里她才七八歲模樣,一日調皮淘氣,帶著小丫頭佳音去山上爬山尋參,因為她听說人參是有靈氣的,吃了便可以成仙。
佳音對她說︰「那我也要成仙。」
她說︰「等我吃了參成了仙就度化你,讓你還做我的丫頭。」
佳音想了想,覺得還是可以接受的,于是便同意了。
兩人在山上走啊走,走啊走,看到了五條蛇一只灰熊,她覺得十分的乏味,把它們打得半死就放了。
佳音在一旁說︰「這要拿到山下去賣,大約可以賣幾兩銀子呢!」
她很是鄙視了佳音這種死愛錢的摳門性子。
可是她們倆找到天黑也沒見傳說中人參的影子。
佳音怕了,「小姐,咱們還是回去吧,老爺要急了。」
可是她怎麼甘心?她那麼倔,以為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報,她用了一天的時間來尋參,卻什麼也尋不到,那她這一天的工夫不就白費了?
這是不行的!
她要繼續找,直到找到那支人參為止,她要成仙!
如果一開始只是覺得好玩,到後來,卻是在和自己賭氣了。
她們沒有尋到人參,卻尋到了一個人。
佳音問︰「小姐,他是不是死了?」
她似模似樣地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又伸出兩伸橫置他鼻下感覺他的呼吸,還抓起他的手腕想要感覺他的脈搏。
可是她終究都只學了半桶水,所有她能做的事情都做完後,還是不能確定他的生死。
但佳音在一旁看著,而且也確實天黑了,她需要一個理由給爹爹交待。
于是她說︰「他還活著!」
他果然並沒有死透,爹爹說大約是從山上滾下來,沒有把脖子扭斷算他命大。
她眼楮尖,看到他脖子上有根紅線,便順著拉扯了出來。
那是塊極美麗的玉,色澤晶瑩,一絲雜質也無,還用金絲篆著字。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好東西,那是多麼的精致啊,比她平時用的小東西都要好上百倍,她幼時刁蠻,用剪刀將紅線剪斷,那塊玉便到她手上了。
爹爹喝斥她︰「曉來,沒這麼調皮的啊!這可能是這個哥哥很重要的東西。」
她嘴一嘟,「命都沒了,還有什麼重不重要的?他是我救的,所以他是我的,他身上的東西自然也是我的。」
爹爹和她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最終拂袖而去。
她生來無母,爹爹素來寵她,寵她到不知該如何教導她的地步,她自然知道大人的弱點在哪里。
後來他醒了,卻不記得自己的過往,爹爹感喟一聲,便收留了他。
方,是她娘親的姓氏。
那塊玉,便再無人提起,可是她漸漸心虛,不敢拿出來招搖餅市,一直藏著。
他比她大,他是男孩子。
他懂得比她多,他力氣比她大。
他會教她讀書寫字,也會手把手教她持劍耍拳。
他的笑容那樣明淨,那樣溫柔,那樣的寵溺。
他總是一臉苦笑地縱容她,溫柔喚著她的名︰「曉來。」
若是犯了什麼事兒,爹爹要罰她,他也總是護著她,說著「曉來還小」這樣的話。
她喜歡他維護她,即使她知道爹爹也並不會真拿她怎樣。
她喜歡他說著縱容她的話。
爹爹也寵她,可是她隱隱知道,他和爹爹是不一樣的。
後來她讀到李白的一首詩——
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劇。
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十六君遠行,瞿塘灩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夜里她常常臉紅地想,青梅竹馬,這便是他們的寫照。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到她十四歲的時候,她便可以嫁給他……
後來她才知道,十五歲的男孩子,已經可以當爹了。
他遇上她的時候,他已經不是竹馬了……
睜開眼,粉色芙蓉帳頂忽遠忽近,她頭痛欲裂。
窗邊坐著一個白衣如雪的男子,白色,應該是寂寞的顏色吧!就連衣上那幾朵粉艷艷的桃花,都顯得寥落起來。
窗外陽光正好,他側過頭來對她笑,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依然是那樣的妖嬈神態,但她卻感覺不到一絲喜氣。
好像一切都是靜止的,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態。
都好安靜啊!
他對她說︰「你不要太擔心了,方大人不會有事。」
她有些怔然,難道他以為她是因為擔心師兄才會醉酒的嗎?
微垂下頭,長發如瀑撒落,她說︰「我知道了。」
一室無語,窗外藍天明淨,她卻只覺氣氛凝重。
他那樣仔細地看著她,她的眉眼,她的唇鼻,她的烏發琉璃,像是要刻在心里……
許久,古南溪輕輕嘆了口氣,「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