瓖有金線的硬皮書掉落浴室的地板,淺川達人浸泡在水中的身體開始變得冰冷起來。胸前的手指僵硬地彎曲著像要抓住什麼,或許是四處飛濺到已成碎片的玻璃酒杯吧。一小時前還拍著我的肩膀哈哈大笑的老人以尸體的形態與我再會。
而我除了目瞪口呆還是只能目瞪口呆。
整件事要回溯到暑假之前……
「拜托了!這是我一生一世的請求!」
雙掌合十舉過頭頂以無比謙卑的神情向我禮拜的眼鏡青年是我的校友淺川幸,同時也是愚蠢的校內派系產物下的犧牲品——我的副官。
「作弊這種靈活機警的行為根本就在阿沼的能力以外。」以手當扇呼扇著越發固體化的熱氣,奈奈子以粗野的姿勢盤踞在我的桌子上舌忝著快要融化的冰棒教導淺川,「你知道他為什麼一直都是優等生嗎?」
「難道不是因為他聰明勤奮嗎?」
「完全不對!他是一個笨到走任何捷徑都會在轉彎處迷路的笨蛋!所以除了向著被人指引的道路大步前進外沒有第二種適合他的生存之道!」
「那日本社會的精英就全是你口中的笨蛋了。因為他們全都只會照上司的命令直線行動。」
「說得沒錯!正是如此。」
「那需要我的幫助才得以完成作業的你又算什麼?」驕陽似火無形消磨著我的斗志,被奈奈子得意洋洋地批判,我也只是有氣無力地回應。
「你要拎清楚一點。阿沼!就是因為這是一個硬式教育通行天下的年代,你小範圍內的那點才能才有幸得以發揮。幫我完成作業是上帝對你幾乎報廢的人生施予的最後一點具體價值體現,你應該對此感激涕零才對。」
「那麼等《大逃殺》的恐怖教育實現之日,君臨天下的您就會打算報恩了是嗎?」
「那要視你今後的表現而定。」
「我說……」淺川頂著苦澀的表情插入我與奈奈子的對談,「在討論震撼教育還是硬式教育之前,能否先幫助一下即將滿江紅的友人呢?」
「在酷暑到來之前無心念書的痛苦我完全可以理解。」奈奈子說,「但是拜托友人在考試期間幫忙作弊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值得嘉獎的行為。」
「上學期我的成績已經搖搖欲墜,如果這次再拉不回分數,教授一定會讓我徹底死當!拜托!這是我一生一世的請求!只要考試過關我願意招待兩位到我家的別墅消暑度假!」
淺川的請求是一生一世還是三生三世都落不到奈奈子大人的法眼,但最後一句卻得到了奈奈子陛下的歡心。
「法律與規定不過是方便當權者統治民眾的工具。阿沼!如果你連什麼是正義允許的犯罪都無法分辨,我就要重新審視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了!」奈奈子口氣嚴厲地向我宣告,「就幫淺川這一次吧。」
「那……好吧。」
先說明,我完全不是屈服在她的恫嚇之下,如果有一天我終于被奈奈子拋棄也一定是神明對我仁慈的體恤。而與她的交往則是對我短期內的試煉。幫淺川作弊固然不是光彩的行為,但我為了那顆最終也沒到手的水晶打入女子高中體驗第三類人生時,也曾拜托選課略有不同的淺川幫我出席不能缺勤的科目。
「食指是A,拇指是B,食指與拇指畫出圓形是D,而握拳則是C!筆帽向後表示正確!筆尖向後表示錯誤!選擇題與判斷題OK!解答題請恕我愛莫能助。」
不要問身為優等生的我為何會對作弊手段如此熟稔,我的悲劇就在于總要在根本不想了解的世界中扮演知情者。
「……就是這樣啦,我和阿沼要去度假!」
把鑰匙交給櫃台後擦洗杯子的墨鏡男,身穿白色旗袍綁著包包頭一副電玩女郎打扮的奈奈子興高采烈地吩咐︰「家里就交給你們啦!」
我可不記得自己和西園什麼時候成為了一家人。也想不出要在出門期間把鑰匙交給對方的必要。
「哎呀,你還真是小氣呢。」奈奈子大驚小敝地看我,「等西園他們出去旅行時,也自然會把咖啡店的鑰匙交給我們的。這是種禮尚往來吧。」
「原來如此。」我瞠目揚眉,深感佩服。
「我們不是咖啡店也不會把鑰匙交給任何人!」
「咖啡桌十二個,書架十排。每日營業額也是咖啡與蛋糕遠遠超于書的銷售比例,這怎麼看也是咖啡店嘛。」
「你對我們店內的營業概況是否了解得過于清晰了,芳鄰奈奈子小姐?!」
「別傻了。要是你們倒閉,我和阿沼就該辛苦了。」
沒錯!到時亞空間通道一事就會曝光……
「——到哪去喝免費的咖啡呢?」爭著無辜大眼的奈奈子理所當然地說完後半句,也一舉把西園和我一並擊沉在憂郁的海洋。
「你們要去哪度假?」
趴在收銀機上的黑發少年,若草書店雇用的非法打工人員高見澤冷冷地插話。
「大學的朋友招待我們去他家的別墅,听說是位于箱根哦。我很喜歡那種鄉下的氛圍呢。」奈奈子得意地炫耀。
「箱根不等于鄉下。」我駁斥,「你這樣說會遭到箱根人民的反感。」
「身為百分百江戶子的我,無法了解那種心胸狹隘的人會思考的問題呢。」
「選你做江戶子代表的話,我以後便自稱是京都人吧。」
「這個年代還對地域問題耿耿于懷不是只限于七十歲老爺爺的特權嗎?」
「如果反方是你的話,他們一定不介意我行使他們的權利吧?」
「在盛夏還能如此精力十足地吵架,你們還真是體力充沛呢。」高見澤撥了撥散發黑珍珠質感的頭發,以一種若有所思的微妙目光凝視我,「阿沼……」
「不管怎麼說我也是年長者。」我警告這個目高于頂的小子,「不要直呼我的名字。」
對我的抗議,高見澤兩耳高掛置若罔聞,「你的成績似乎不錯的樣子。」
「好說。」這家伙的表揚只能令我生恐天地異變因而警惕倍增。
「與其在不熟悉的地點度過留有悔恨的假日,不如在有冰咖啡無限供應的房間為我補習功課哦。」
「什麼?你也有乖乖去上課嗎?」我真是大吃一驚,雖然知道高見澤還是高中生,但他幾乎一天到晚都待在西園的店內。何況無限供應冰咖啡,這種話從高見澤口中說出,真是格外刺耳。
「哎?」奈奈子也一副相當驚訝的樣子,眨著兩排包裹黑眼珠的長睫毛,以幾近無禮地舉動一把捧起高見澤雪白的面孔,「比阿沼聰明百倍的臉,也需要大姐姐幫忙補課嗎?」
「要奈奈幫忙的話,我寧願選擇重讀。」
提起嘴角微笑,高見澤輕輕吐出毒辣的回擊。也許年輕是一種優勢吧,反正他是我所見過唯一能在奈奈子面前依舊保持高姿態的男子。就沖這一點,若在平時,我願意無償協助。但是馬上就要出發了,即使地震海嘯富士山噴發,也無法阻止制定好行程計劃的奈奈子女王。
「你和他們一起去吧。」埋頭擦盤子的西園伸二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便令此番難得的別墅之旅變成注定的三人行。
而奈奈子之所以完全不反對的理由是——
「高見澤長得賞心悅目嘛。」
淺川家的別墅位于箱根的楓葉區。其佔地龐大的西洋建築給我造成了不小的沖擊,就連氣息都洋溢著奢侈二字的奈奈子也產生了瞬間的動搖。
「完全看不出來。」
她以詫異到失禮的眼神瞪視像個下人一樣提著方形手提包雙腿微曲打著哈哈的淺川幸,說出足以驗證其神經堪比史前恐龍粗壯的豪語︰「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金龜子!」
「拜托!」一旁扮演男僕二號的我慘叫著糾正,「是金龜婿才對!」
「不可以!阿沼!」奈奈子難得地蹙起柳眉,板出一張嚴肅面孔教訓我,「即使以每天都可以吃到魚子醬、擁有私人網球場、天天享受專業美容沙龍、香奈兒的限量版夏季新裝——為誘餌,你也不可以因為淺川是金龜婿就愛上他呦!」
「這樣的話拜托你對著鏡子說!」
「不好意思……」向幫忙搬運行李的司機打躬作揖一點也看不出其實是富家少爺的淺川微笑著扭頭,「我也是有個人口味的。如果一定要選的話,高見澤小弟比較好。」
「……」
托這個冷笑話的福,周圍的溫度瞬間降低了不少。而話題的當事人則毫不在意地吃著冰棒,用那張除了嘲笑他人之外便毫無表情的雪白面孔仰望位于雲朵之下的豪宅。
「就是這里啊,確實比東京涼快不少,那麼……」像貓一樣舌忝著淌到手臂上的雪糕汁,高見澤對我露出無論怎麼美化也還是只能冠名為不懷好意的笑容,「補習可以開始了嗎?」
「……」
爬山虎綠油油的葉子摩擦著被風掀動的窗簾,奈奈子愉快的笑聲與淺川不時道歉的傻笑傳入我听力超人的耳際,令室內沉滯的空氣密度得以再度上揚。為什麼他們可以痛快淋灕地打著網球,而我這個攜帶作弊之恩剛踏豪宅的正牌客人卻要像灰姑娘一樣被關往密室扮演《簡愛》呢?
「教書要用心一點哦。」
可惡!那張只會吐槽的薄唇在我眼前嘲諷地掀動。如果是單純可愛的美美亞小姐,即便再笨再遲鈍我也會以享受的心態扮演任勞任怨的家庭教師。但對著高見澤這張充滿嘲諷的臉,卻只能讓因地點轉移而略感涼爽的心再次升溫。
「你究竟有什麼企圖?」
「不要說得這麼難听。」重復著按動鉛筆的動作,把腳搭在瓖有大理石台面的桌子上,黑發少年一副悠然自得的光景。
「我看你根本只是嫌東京太熱又懶得工作,才托以溫書假跑來享受的吧?既然如此就不要裝腔作勢了。重點是——」我一把揪起高見澤的襯衫,迫近他的臉大聲怒吼,「我們也出去玩吧!西園那邊我會幫你保密的!」
「重點是你不願意讓淺川幸單獨和奈奈待在一起對吧?」高見澤嘲諷地微笑。
「愛說笑!和那可一點關系都沒有,要是淺川能看上奈奈子就意味我的無期徒刑遭遇了皇恩大赦!讓英雄的克賽去拯救特急的恐龍吧!讓勇敢的奧特曼去挽救史前的怪獸吧!不管是《金剛》還是《剪刀手愛德華》,不管是《蜘蛛俠》還是《蝙蝠俠》,怪人總會與另一個怪人陷入萬有引力法則下轟轟烈烈哦戀愛,但我卻是個普通的男人呢。」
「嗤,你這個人可真是不坦率。」
「被你這麼說便當作對我的稱贊吧。」
「好吧……不接受他人難得的美意,我也沒辦法。」高見澤嘀咕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話,便起身拋下在我看來原本就是裝飾用的書本,整理起隨身行李。
托淺川分配房間的福。三樓西向招待客人的一排房間中,奈奈子挑了最大的一間,而我與高見澤住在她的左邊。這是黑發的少年聲稱要挑燈夜讀下的安排,而慣于忍氣吞聲的我並沒有出言反對。
「你不覺得奇怪嗎?」高見澤隨身的行李只有一只竹編的小箱子,他手腕靈活地開啟箱子,一邊向我拋出毫無來由的一句。
「你一直就是個相當奇怪的人!」
「不是在說我……」他幽深的狐狸眼向廊外一瞟,「為什麼家里的少爺要和我們一起住在客房呢?」
「淺川是個溫柔的人,也許是怕我們不習慣才和我們住在鄰近的房間吧。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如果我也擁有這麼大的豪宅,說不定我會每晚都換不同的房間睡呢。
「唉……」捏了捏鼻梁附近的位置,黑發下的面孔逸出一聲低嘆,「該說你是天生少根筋,還是不懂得懷疑別人呢……」
「在我周圍全是一些可疑的家伙!」我悻悻然地拉開門,丟下一個意有所指的眼神,「如果逐個推敲,那麼首先就從你與西園開始吧。」
「美美亞可以排除在同黨之外嗎?」手里不知道拿了些什麼,高見澤一邊諷刺地微笑一邊靈活輕快地跟了上來。
「美女不一定就不是犯罪小說中的真凶,但美女即便犯下殺人的過錯也值得同情不是嗎?」
罷剛說完以上這番話,走在樓梯轉彎處的我就遇到了一位貨真價實的大美女。
好像白色水仙花般的美人散發著霧狀化干冰的氣質。
維持在零度冰點的雙眸冷冷地直視著我,黑色的頭發過于濃密像絹制偶人戴的假發雲絮般地垂過腰部,散成一彎蓬松柔美的扇面。睫毛像黑色縴維每一根都又彎又長,絕對古典的日式美人穿著絲制的黑色和服靜靜佇立,底色上綻放著零星的白色花朵,在轉角處微風的拂動下,每一朵都像會破衣而綻的鮮花一樣洋溢著屬于美人自身的香味。
「你、你好……我、我是……」
腦內的灰白質變成了純水質,我結結巴巴地看著她,連句像樣的招呼都無法順利完成。
「你是誰都沒關系,但是請不要靠近二樓。」蹙起簡直像用中國蘇繡手法直接繡在皮膚上的漆色彎眉,冰美人厭煩地別過頭,一臉看到了不該存在的東西似的表情邁著端莊的步子徑直走開。
「不好意思。」
用事先放在一旁的毛巾擦汗,站在廣密樹陰下的淺川幸揚起歉然的微笑,「你看到的一定是我的姐姐。」
「姐姐?」我吃了一驚,「她長得可比你漂亮太多了。」其實淺川幸也頗為清秀,但與適才的女子相比可就有如天淵了呢。「啊呀,真是機會啊!」從佣人那里接過冰鎮果汁,單手叉腰的奈奈子一副奚落的口吻,「阿沼的機會來了呢。雖然無法勾引身為同性的淺川作金龜婿。但是所幸他還有容貌出眾的美女姐姐,如果阿沼入贅就能繼承百萬家財了吧。而我也能以前妻的身份獲取大筆分手費。」
「你听到了吧?」我扭頭對高見澤說,「這就是魔鬼的真面目!既然你也算是個驅魔使,不如就先從這女人開始清理吧。」「哈哈,真遺憾。」淺川幸打著哈哈適時插入,「淺川荻有相當嚴重的恐男癥。啊……應該說是討厭男人的病。所以即使二十七歲了也依然待在鄉下的別墅幽靜度日。」
「二十七?」老實說,我受到不小的沖擊。
「啊……」淺川不知道為什麼不好意思地搔著頭,「她看來比較年輕……因為基本不出門,不受陽光的日曬吧。」
「真的嗎?這樣可以保持青春嗎?」杏眼圓睜的奈奈子立即吩咐,「阿沼!回去後馬上買五十種防曬霜給我!」
「你不要講那些多余的事。」我也只能如此哀叫著向淺川提出抗議。
晚餐時間,玩得相當盡興的奈奈子和我,終于得見淺川的父親大人——另一位淺川。提起這位淺川爸爸,和那雙手合十高舉過頂拜托親友在期末考中幫忙作弊的淺川副官,可謂有著迥異的風姿。
「淺川、淺川,難道這個姓氏與大財閥淺川集團並非僅僅只是踫巧同名嗎……」
在得到老人微笑的頷首之後,難得一見啞口無言的奈奈子手中的筷子悄然落地。
就連被奈奈子歪謬為「神經像棉花一樣缺乏變化性與彈力」的我,也感到微妙的詫然。
我與淺川幸並非僅有點頭之誼的泛泛之交,也不是在大學才相見恨晚的狐朋狗友。從初中時代便就讀于同一學區的我卻不知道淺川幸竟是政界商界都赫赫聞名的淺川財閥理事長的兒子。無法不稱之為一種詭異。
與淺川幸結識是在初二的夏天,總是面帶微笑的少年挺身而出替我擋住了不良分子揮動手臂砸來的瓶子。過長的茶色劉海下掩蓋著從那個時候起就落下的細小傷口。
「在這個傷疤徹底消失之前,我都欠著你的人情。如果有需要報恩的場合就盡避開口吧。」
面對我激動之下豪氣干雲的說辭,「那麼就想辦法不讓你注意到它好了。」僅僅是捂住額頭微笑的少年擁有與我完全不同的器量,卻在我這樣想的同時說出,「——因為阿沼的臉是不適合留下傷痕的。」這樣玩笑般的話語。
安靜而又充滿包容力,平凡到毫不惹眼程度的他,竟然擁有富豪中也算首屈一指的淺川達人這樣的父親。
坐在我對面這位滿頭銀發精神矍鑠的老人,就是被稱為「商場修羅」的淺川達人。炯炯有神的眼楮,充滿意志力的動作,一舉一動都滲透著個人信念的強者風範,只有唇邊那抹像永遠不會被任何事物拂去的春風般的笑容與我熟識的淺川幸相似。
「原來老爺爺就是有著修羅美譽的知名財政大鱷啊。」嗯,僅憑一句話便可擊中三處要害,這種魯莽到豪邁的人我也僅認識一個朝日奈奈子而已。
「哈哈,被爽朗的小姐稱為爺爺倒不如直呼我的姓名達人吧。」光是正式婚姻就結過三次,在外更有無數緋聞的風流男子毫不介懷地對著年紀足以成為女兒勉強也可當作孫女兒的奈奈子微笑著回復。
唔,不愧是冰山美人的父親,雖已年過七旬滿面皺紋,笑起來竟然還有股迷人的風韻,年輕時想必是位到處牽惹芳心的美男子吧。憑他與淺川姐弟的年齡落差來推算,一定是芳叢游遍直至壯年才興起成家的念頭吧。而本著先立業後結婚思想的企業家多半如此,也算是「豪門癥候群」吧。
「听說達人先生結過三次婚。」
喂喂!馬上就不客氣地真的稱呼起長者姓名的家伙,還一上來就是問這種私事!史前恐龍也知道有些話是只限于私下月復誹的吧。
「簡直就是平民少女心中的王子嘛。如果早二十年相遇,我會因為和您同桌進餐而怦怦心跳呦!」
擁有美麗人型外表的怪獸笑眯眯地吐出令我渾身不爽的甜言蜜語。而心胸寬廣的老人則立刻風趣地回復簡直是恬不知恥的奈奈子的厚臉皮發言。
「哪里。如果早十年相遇,或許我的婚姻次數便會成為吉利的雙數吧。」
「哈哈!達人先生,把四當作吉祥的數字,可見您果真擁有足以建立商業王國的氣量哦。」
「能得到美麗小姐的贊美才是淺川達人的榮幸之至。」
我嚼著一塊燒過火候的牛肉,食不知味地瞪視奈奈子,而坐在父親身側的淺川幸則對我露出代表歉意的復雜笑容。
「中午到達時曾見過令愛的身影。」一直默默進食的高見澤以不知從哪里學來的高雅舉止放下銀亮的刀叉,拿起放在膝蓋的白色布巾擦拭嘴角,「怎麼不見小姐出來共進晚餐呢?」
淺川達人雙眼一亮。
用如此直白的形容詞介紹一位長者是我的失禮,但確實除了「眼前一亮」就沒有更貼切的形容詞,難道要我用「像饑餓的人見到一塊香噴噴的烤白薯」或者「驕陽下的沙丁魚遇到一瓢涼水」等更為失禮的言詞來比喻嗎?
「你見到了荻?」
老人可謂是「倏」地搬直身體一把握住斑見澤的雙手,像要對一位窈窕淑女求婚般激動地盯著他雪白姣好的臉孔。
「怎麼樣?她是不是一個極有氣質的美人兒!不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夸口,即便是倒退到昭和年代也很難找到像她那種立如芍藥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綻放的佳人!」
不好意思,不久之前我還見過一位——「立如芍藥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綻放」的優雅「少女」。可惜後來證實她不僅性格惡劣陰險狡詐壞心眼,重點是還是個——男的。從那之後,我對擁有美麗外表的生物都一視同仁地抱持著懷疑。
「她不僅鋼琴到了十級,還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那些只知享樂揮霍錢財的無恥女人不同,煮飯做菜樣樣都行。因為小時候遭遇過司機的綁架後來還去學習了基本小擒拿!總之就是個極品女人對吧?!」
握住斑見澤的手,老人的面孔越貼越近,連唾沫都要噴濺到高見澤的臉上了。只是提了一個問題就遭到如此炮彈烘炸的高見澤確實令人同情,而淺川達人的下一句則讓我的同情立刻飛往不知名的地方。
「怎麼樣,小弟?!你願不願意入贅到我家啊?!」
氛圍祥和的晚餐以一場鬧劇作為收場。
走在通向溫室的路上,奈奈子還淪陷在充滿贊嘆意味的回想。
「太厲害了、太厲害了!小幸的爸爸真的很強悍呢。」立刻追隨人家父親的口吻直呼淺川小名的女人雙眼閃亮亮地一揮拳,「竟然一直逼迫到高見澤拿出身份證明確認未成年,才終于放他一馬!這就叫做所謂的執著之心嗎?」
「放我一馬?」
嘴角略微抽搐的少年不知是否是走在月光下的緣故,一向雪白的臉孔泛起一層暗淡的青灰,「不是拉著我的手大聲疾呼‘沒關系沒關系,還有一年就到達法定可以結婚的年齡了,在那之前就讓我們先許下婚約吧。十歲的差距在姐弟戀盛行的今天根本不成問題,即便是昭和時代也時常有迎娶年長的大媳婦來持家的慣例’!什麼嘛,既然推銷自己的女兒已經到了如此迫不及待的地步,為什麼不對阿沼下手呢?」
「那是因為阿沼和奈奈子明顯是一對的緣故吧。」走在最前面的淺川幸苦笑著回頭,「真是不好意思,人的年紀一大在某些方面反而會像個小孩。荻一直不接受父親安排的相親,對靠近她的男人也都抱持否定的想法。也許父親認為高見澤小弟年紀較輕,相貌又異樣俊美,不會令姐姐產生排斥的想法吧。」
「會不會是眼界太高了?」在場唯一沒有見過荻小姐的奈奈子歪頭說出自己的想法,「既然家世容貌都高人一等,自然眼光也就高人一等!像我這樣懂得向悲慘現實低頭而降低自己身份‘下嫁’低等貧民的豁達女性,畢竟還是少數啊。」
被形容成低等貧民的我無法忍耐地反擊︰「輝夜公主,拜托你還是回到月亮上去吧。小人既拿不到金珠玉葉的蓬萊仙枝也找不到燕子產下的漂亮貝殼呢。」
「無所謂啊——」自稱豁達的女性模著我的頭發展露出一抹堪比月色炫目的笑容,「雖然你什麼用也沒有,但是長得漂亮就可以獲得原諒呢。」
把我的人生價值用一句話便徹底粉碎成泥,踐踏了我人格的女人面對我的抗議輕飄飄地甩下一句——「男人也有人格嗎」的暴言後,便「哦呵呵呵」地笑著英氣勃發一馬當先地行去了。
沐浴在悲慘月色下的我注意到高見澤和淺川幸沉默無聲地注視,眼底隱約泛動著對于同為雄性生物的我的憐憫與同情。
「搞什麼!不是答應老爺子出來找你大哥回去宣布重要事情的嗎?」我也只好如此惱羞成怒地回應。
這幢分東館西館佔地廣闊的別墅連接著一片私人園林。據淺川說他大哥的母親因身體不好的緣故曾經長年在此修養,那位女士極度熱愛白色薔薇。淺川達人便命人在氣候並不合適種花的此地建立了一個溫室。
「至今,我大哥每年回老家的時候,也會一直待在那個地方。」舉起手電,撥開前方的枝葉,讓奈奈子彎腰通過,淺川幸一邊說一邊向前一指,「就是這里了。」
「你們每年夏天都會聚在此地?」打听別人的家事並非我的作風,但因淺川的臉色隨著靠近目的地便越發糟糕,委實令我無法置之不理。
「荻的話……是一直住在這里。她討厭人多的地方。大哥嘛……我想是正巧回來掃墓吧。」
「你大哥是家中的長子吧。」
「對啊。」
「那他不就是淺川財團未來的繼承人了嗎?」奈奈子「啪」地一拍手掌,「阿沼,如果小幸的哥哥有你一半的美色,說不定我就要變心了呢。」
「那真要拜托美美亞小姐幫我煮紅豆飯慶賀了。」我諷刺地彎腰做出「請」的動作,「為了創造美好的邂逅場景,請您自行參見集財力美色于一身的源氏御曹子吧。」
「如果要說‘御曹子’,那也是指小幸。不懂得典故就不要隨便亂用好嗎?」
眼看我和奈奈子又要吵成一團,大概對此大傷腦筋的淺川苦笑著打圓場︰「大哥啊……是在大藏省堡作的官員呢,恐怕將來會往政界發展。集團的未來,父親是準備交給將來入贅家中的荻的夫婿吧。」
奈奈子與我面面相覷。
「娶到美女的同時也到手豐厚的嫁妝嗎?」我望著月色呢喃,「奈奈子,我似乎有一瞬間的心動呢。真是危險啊……」
「所以說你是只有臉蛋合格的蠢蛋啊。」毫不客氣地朝我的小腿狠踢一腳的戀人強悍地聲稱,「只有心動怎麼夠?要去行動才可以啊!」
「那你怎麼辦……」
「我?當然是拿到大筆的分手費,帶著高見澤去夏威夷或者泰國享受美好的日光浴,過著揮金如土夜夜笙歌的生活。然後等錢用光時,再拿出以前拍下的你的女裝照片、果照、丟丑照片,三張一套回來向成為大富豪的你敲詐啊。」
「我絕對不會和你去的……」高見澤以超越年齡的理智審視奈奈子,「因為我擔心在你敲詐之前為了籌集路費就先把我賣到當地的小酒吧了。」
「哦呵呵呵。雖然認識的時間還短,但是你真的比阿沼更了解我哦。」
听著這些有違常識的對話,身為正經人的我只好用十指捂住臉頰溢出深深的嘆息,「大家明白了吧。我為什麼會和奈奈子成為一對呢……」沒錯!完全是出于為拯救世界而咬牙付出的犧牲精神啊……」
溫室的門發出被拉開的聲響。
在淺川身後魚貫進入的我們,卻在下一秒受到絕對震撼的沖擊。
經歷過浴室變成書店這種不自然空間扭曲的我,神經一向著有無敵棉花糖之稱。意即是指,無論遇到原本多麼驚天動地的事,也會自動通過腦內合成,把它降低到最小量值。
但這不代表我喪失了一般人類的審美意識。
相反,如果有壓倒性的美麗綻放在我的面前。我針對于危機感無動于衷麻木不仁的部分反而會全部挪用到感覺器官。因此想打敗我的話,請放棄傳統刀劍直接使用美色攻擊。前提是,要比我從鏡子里看到發麻的那張臉更震撼。
就像現在這樣。
我懷疑此刻的我正處于散瞳狀態。
可以用三百六十度昆蟲科無障礙視角全面吸收四面八方的景觀。
月色下的薔薇花。
白色的,大朵大朵夾帶誘人芬芳的旖旎。
這里是花的海洋嗎?抑或是天國?有一秒鐘我忘記身在何處,也看不到身邊任何事物,只被那鮮妍一色的艷麗徹底攻擊到意識不清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