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公主遣使節來見,是何意思……」
「公主曾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听貴太子彈過一曲琵琶。對太子的琴音久久不能忘懷,想請太子去涼國小住,請教樂器方面的事。」林飛答得面不改色。
宋姬微笑道︰「玉公主雖是美意,只是翼兒也貴為一國太子,不便輕易移駕,何況大王染病?全賴太子主持我燕國大局,恐怕不能成行。」
「既是如此也不便勉強。只是公主還有些私房話,要由小人當面轉達太子殿下。還請夫人代為引見。」
宋姬笑容不變,望向少年的眼神卻帶出一分焦躁。
少年貼身附耳說了幾句,宋姬臉色稍霽,揮揮手道︰「既是如此,你便帶使節去拜見殿下吧。只是殿下忙于處理政務心神俱憊,還望使節體諒,長話短講。」
听到能見馮翼,林飛松了口氣,這表示至少現在馮翼他還活著。少年親自帶林飛前往正殿。花柳扶疏,少年走走停停,在轉角處忽然停下腳步。林飛心口猛然一滯,只怕又起變故。
「你是涼國使臣?」少年音色偏脆,閃爍的眼神卻帶著絲早熟的猜忌。
「夫人已經同意。莫非殿下還有什麼疑慮?」林飛佯作鎮定。
「你長得很像我一個親戚。」少年搖了搖頭,轉身帶路。
林飛苦笑,凡是熟悉馮翼的人,見到她,似乎都要先這麼怔一怔。她自己卻不覺得他們相似到這種地步。
思慮之間,已經穿牆插柳,到了一處宮殿。只見殿前有重兵把守,說是為保護代王執政的太子殿下的安全,林飛看著倒覺得更像是防止天牢里囚禁的犯人逃跑越獄。想起這個哥哥的面目,雖然見到的次數不多,大概血肉連心的緣故,心頭竟泛起一陣無端的酸楚。
銅獸香爐升騰裊裊煙霧,把寂靜的宮室燻染成繚繞著白色的空間。馮翼正獨自站在半卷的簾後,側頭凝視自窗欞透入的一束斜陽。
錦袍寬帶襯得他俊秀的面孔越發清瘦,披散在肩膀沒有束起的頭發,隨著林飛帶入的一縷秋風,掠起絲絲縷縷飛過面龐。
調頭回眸,碧水寒潭般的眼在見到林飛的剎那轉為微訝。而林飛則在身後的門被關閉前,對他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涼國使節,特來拜見燕太子殿下!」大聲報出這句話後,林飛微笑著上前,抬眸對上馮翼滿眼的關切。
「原來是涼國的使臣。」馮翼淺淺微笑,「請進前說話。」
林飛回頭瞧瞧,那小王子倒是知情識趣地停步在外面沒有跟著進來。卻也因此更顯出了這宮殿的寂寥。馮翼的處境果然已如想象中艱難,只是正如拓拔燾所言,她沒有把握也不知道該怎樣勸說馮翼和她一起離開。
棒著一層珠簾的男子正靜靜地向她微笑,這個人是這世上與她血脈最為相連的人。可每次見到他,都好像是這樣隔著一層什麼。
靠近過去,想要張口,喉嚨間卻先翻涌起一陣哽咽。
雖然埋怨自己被父親丟棄的命運,但如果當初被丟下的人是馮翼,也許他也不必承擔整個燕國所加諸的壓力了吧。
忍下眼中的淚,林飛知道現在當以正事為重。
「外面都在傳說你被囚禁的消息。我看燕國的百姓心里還是向著你的。你有什麼親信能夠對付宋姬,我可以去幫你給他們傳信。」
馮翼柔聲道謝︰「謝謝你特意為我跑這樣一遭。只是我不能走……」
「為什麼?」林飛詫異。
馮翼淡淡道︰「父王病重,宮中全由宋姬母子把持。我若離開,他們狗急跳牆,會對父王做出不利之事。」
「那你便任由自己陷入這種危險的境地里嗎?」林飛駁道,「你若出去,他們心有忌憚,不會對你父王怎樣。你留下,處境才會更危急。」
馮翼看她一眼,忽道︰「不是‘我父王’。是我們的父王。」
林飛怏怏轉頭,「那種沒有見過的人,我實在無法替他操心。只有你,我不想見你出事。燕國已混亂到如此地步,你不去救國也不求自救,難道就是一國太子的作為嗎?」
「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瞞過宋姬來見我的,但是……」馮翼憮然一笑,「你根本不可能救得走我。倘若硬闖出宮,第一個危險的便是父王,接著,燕國上下就會流傳太子在宮內殺了大王而逃走這樣的謠言。宋姬母子也就終于找到名正言順的借口。他們之所以把我囚禁在此,等的就是我的幕僚硬闖禁宮,好扣我一個欲加之罪。」
林飛氣惱道︰「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為什麼大家活得如此麻煩。我不管罪名不罪名,只是你這樣僵持下去,等到王弟的軍隊兵臨城下,你們誰也跑不了。還是你有把握他一定會匡扶正義,站在你這太子的一邊!」不是她林飛小人之心,在北魏朝廷生活多年,她可不相信這種時候手握兵權的人,大老遠帶兵攻來只是為了「清君側」!
「那你要我如何,拋下父王獨自離開?」
「這種亂世,總得你自己先要安全,才能談及其他。」
「天下雖大,我又能逃到何處呢。」馮翼苦笑,「你不會要我浪跡天涯,把燕國也一並舍棄吧。」
「你先自宮中月兌身,再視王弟的舉動而定。若他鏟除宋姬一黨,又尊重大王。你再回來做太子也可以啊。」馮翼素有謀略,怎麼會想不通呢。眼看時間過去,林飛越發心急。
「若他與宋姬勾結,對父王不利呢?」
「那你更可以帶領舊部來反攻了。無論怎麼比較,也是你更有人望吧。」林飛說到口干,見馮翼還是猶猶豫豫,忍不住道︰「拓拔也會幫你。燕魏之盟尚且有效!只要你把赫連定交還給他,我一定能說服他幫你。」
馮翼敷衍地笑笑,「不是我不肯信。只是飛兒,那個拓拔燾一向反復無常,當日把你留在他身邊我已很不放心。不過現在想想,幸好你沒有和我回來,不然也就跟著陷在燕國這局亂棋中了。」
林飛道︰「你是不相信拓拔燾會幫你,還是不相信我可以說服拓拔燾!」
馮翼看她一眼,淡淡道︰「帝王的愛情一向只是不觸及自己利益之外的恩寵。你可以相信愛情,但不該相信恩寵。你肯來救我,只因你是我一母同胞血骨相連的妹妹。但他卻不可能為了你,來救你一個身為燕太子的兄長。」
林飛輕笑,「可他已經來了。」看到馮翼一瞬的怔忡,她補充︰「不是為了彈指可破的燕魏之盟,他只是為了不放心我。」
雖然拓拔燾曾要她不要告訴馮翼,但如果她不告訴馮翼,又有什麼辦法讓這個固執的兄長相信,她是有能力救他的呢。雖然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但她擁有一個北魏王絕世傾心的愛情。所以她便也就有了救他這個燕太子的能力。
馮翼靜默半晌,垂睫嘆道︰「我竟然看錯了他。」悠然一笑,他指手模模林飛的頭發,美麗的眼眸全是款款欣慰的柔情,「原來他待你這般好……」
「是啊。」林飛也不害臊,「所以你現在該相信了吧。快告訴我一個和你的舊部聯絡的方式,我去找他們商量,把你救出去再說。」
馮翼清美的面頰掠起一絲如微柳拂過湖面的笑意,他反手拔下一根玉釵,「雖然不如你的那支名貴,卻是我平常慣用的東西。你拿著它,去太子府找魏彪吧。」
「又是魏彪?」林飛對此人很有意見,這人三番兩次騙過她和佛狸。
馮翼只是一笑,並不多加言語。
林飛見他微笑,恍然想起那日江南畫舫,春和日麗。自己和佛狸還沒有什麼曖昧糾結,馮翼墨發清羽。一壺酒,一葉船,一支曲,像會唱到天地悠悠。大家都只以普通人身份出鏡,言笑盈盈。雖然事後想想,他們當時一定各懷心思。但對什麼都尚且不知道的自己來說,卻是個美麗的回憶。
若時光定格在那里,也便不會有許許多多的後來……雖然這後來中也有幸福和甜蜜。但林飛總覺得,她想要的,並不是成為拓拔燾的戀人,而是簡簡單單與那個小字佛狸的少年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所最期待的,竟然是——沒有任何定位的關系。
我喜歡你。
也希望被你喜歡。
但是,可不可以,就讓我們一直這樣彼此喜歡下去……
淡淡的,也醇醇的,像早春的初嵐那樣。又或者像清澈的琉璃。
不要變成,任何一種,濃艷到將會糾結出鮮血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