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負相思之天下定‧下卷|作者︰賈童|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江鶦默默包扎完畢,平心靜氣地看了他一眼,「那天你半夜離開崖廊,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從來都是這樣,小傷小災時才會跟我撒嬌,真正病得狠了,倒使勁藏掖著不讓我知道。」
江琮不說話,半晌拉拉她的袖子,「扶我一下。」江鶦垂眼把他扶起來靠在床頭,江琮抬起手,指尖踫了踫她的眼角。笑的時候會先下垂,然後微微揚起的眼角,像花蕊頂端小小的一丁女敕芽。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深凹進去的眼角,面相稱做桃花霧,有子生得眉眼如斯,必定一目風流,柔腸百結。
那年晚春的一場邂逅,竟種下了一生的劫。
「姐姐,你有多久沒對我真真正正地笑過了?」
江鶦抬起眼,「你覺得我應該笑?」
「……在我的夢里你笑得好快樂,天藍得我們的眼楮都痛了,風很大,吹得你裙子上的花不停地落,幾乎要把我們埋起來,我,你,還有玉書……真的很奇怪,明明都是些以前的事,我卻也夢到了玉書。」
江琮的聲音頓住,閉上眼輕輕呼出一口氣,短短幾句話竟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
江鶦目光落在他臉上,一下子緊張起來,「不要再說了,好好休息,我扶你躺下。」
「不用……」江琮無力地笑一笑,「你想不想听秘密?我最大的一個秘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父親派人四處搜集玉器?為什麼家里房總是源源不絕運來玉器,卻怎麼也堆不滿?」
江鶦握著他的手搖了搖頭,她也疑惑過這一點,但那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在心頭一晃而過,此後就再不曾想起。
「我出生時就已頑疾纏身,如果不是媚姝,根本無法活到現在。媚姝是上古的動物,死後尸體會自我腐蝕成津液,津液凝固,經過千萬年的沉蝕,光潤剔透,宛如美玉,誰能想到它真正的功用其實是一味良藥,除非砸碎了仔細察看斷口,否則真假難辨。有一次父王在機緣巧合下得窺個中玄機,為了拿它做藥引治我的病,自此便不斷在全國各地廣搜玉石,世人只當他愛玉成痴,競相納貢,爭購玉器,沒有人真正懂得這個舉動背後的無奈和悲傷。」
江鶦听得怔住,久久不能成言,憧懵中恍然大悟,家里那些玉器每過一段時間便不知所蹤,原來竟是摔碎扔了。
「許多年了,父王背負天下人口中的奢婬罵名,碎玉萬千,只求一塊媚姝,這個秘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我的命是這樣延續了十幾年,能活到現在,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江鶦慌亂起來,「難道非得媚姝來做藥引?別的都不能替代嗎?」
江琮輕輕搖一搖頭,他很冷,很累,連被江鶦握在手里的手指都有些麻痹,已經快要感覺不到那一絲幸福的溫度。
江鶦月兌口而出才察覺問得有多愚蠢,如果有,父親又何必這樣近乎瘋狂地求玉?只是心底仍有一線微薄的希望,「那麼多玉石產地呢?下令加緊采掘,一定可以找得到一兩塊吧。」
江琮只是淡淡地笑,「你我都清楚,再怎麼瘋狂開采,媚姝總有用盡的一天,人遲早要死的,我不過早走一些時日。」
江鶦怔怔坐了片刻,一雙風流灑月兌的秀眸竟迅速被淚水充盈。她忽然哽咽起來,咬住嘴唇在眼淚還沒有決堤之前把頭靠在了江琮胸前,仿佛那是唯一可以讓她逃避開這個事實的港灣,灼燙的淚水直直滴入衣領中,經過鎖骨滑到胸口,那樣的甜蜜和哀傷。
「你說得對,我只是太想念以前的日子了……如果可以,真想一直活在過去,永永遠遠都不去經歷未來,可惜現在我只能在夢里回去了。」
「可以的,」江鶦緊緊環抱著他,「我們可以回去,你忘了你也夢到玉書了嗎,我們三個一起回去,不管清晏的家,還是天涯海角,我們不用再分開,以後的日子會一直像從前那樣,像你夢到的那樣,除了多一個玉書,什麼都不會改變。」
江琮忍不住淺笑,滿心滿身的疲累,只想就這樣睡去,可意識渾濁之際卻突然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訴她,撐著睜開眼,話語出口時他驚訝發現聲音低得竟連自己都听不清楚。
「你是不是問我,世上除了媚姝還有沒有別的什麼可以救我?其實我早已得救了……那是塊罕世奇玉,比媚姝都要珍貴。」
江鶦愣了愣,江琮說到這里卻不說了,她正想問下去,只覺得江琮被她握住的手抽動了一下,然後就著她掌心在輕輕慢慢地寫起什麼,一筆一畫遲滯而夸張,仿佛將死之人用盡全力的流連。最後一捺無力地飄出了她的手掌,在虛空中輕輕墜落,江鶦收攏握緊手指,她沒有低頭去看那個字,但心里已經明白,殘留掌心的冰冷觸感,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江琮一直為之守護的那個秘密。
我叫沈孚,長生將軍的女兒。七歲那年父親戰亡,他為之效命的主人扶柩允誓,說會照顧他的妻兒終生。
那人權傾天下,一言九鼎,母親斟酌利害,守靈期滿後便為我匆匆披上嫁衣,做了那人的侍妾。民間議論起這段野史,只說我的繼父愛玉,向來不好的他,向麾將的遺孀求親不過是為履行那一句誓言。他們對我年輕貌美的母親頗為不屑,丈夫榮死沙場,作為妻子竟不能為他守節一生。
母親和繼父在所有人的沉默反對聲中一意孤行,沒有人祝福他們,那些堆砌的虛假的笑臉不過是為了保住自己項上人頭所做出的妥協。出嫁那天,母親的淚水一次次洗去臉上的紅妝,吉時已過,女官擔心這是不祥的兆頭,齊齊跪在地上求她止住哭泣。我知道,我始終是她心上最大最深的結,自從這門婚事開始籌備,我已經很久沒有再跟她說過一句話。我並不恨她,也不恨市井那些俗人,他們隔岸觀望,又能窺透什麼。我只是在擔心我和母親的將來,我甚至不能明白,那個年代里,女人的命運無非五種,妻妾婢妓尼,為何母親要自貶身家,委身作妾。
作為妥協,我終于還是隨母親一同進了容王府,作為反抗,我依然沉默,把我的擔心和恐懼深深埋在胸腔。母親是溫婉柔弱的女子,善待家僕,德才兼備,很快就人心所歸,我們的生活逐漸平靜,似乎疾風已過,塵埃正慢慢落定。
服侍我的婢女采藍比我大不了幾歲,一張稚女敕純真的臉,常常帶著愁色,我問她緣由,她遲疑半晌還是告訴了我︰「奴婢能服侍小姐實在太好了,可是商略宮的素秋和小馨就沒這個運氣,小王爺脾氣古怪,時時拿她們出氣。」
既是別人宮里的事我也管不著,只能隨手一指桌上糕點,「把這個送給她們吧,攤上這麼個主子也是沒辦法的事。」
她面有乞色,「小姐能不能跟夫人說說,把素秋和小馨換掉?今天鞭子……明天跪冰,便是鐵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我搖搖頭,看她失望地捧起糕點退出去,听說商略宮的孩子比我還小三歲,竟然想得出這麼些折磨人的法子。
容王府很大,所以盡避人丁興旺,卻仍覺得空。微雲齋和商略宮隔得也遠,原以為一生不會交集,哪曾想到有一天,我最心愛的紙鳶會飄進那個銀杏參天的庭院。那個小小的孩子,眉目生得潤玉一般,錦衣華服蜷縮在金絲躺椅上,神情慵懶寂寞,只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也許是太高高在上,脾性又古怪,所以竟沒人看懂他臉上彌散的哪怕一絲孤獨?
和我一樣,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拒絕俗世關懷,拒絕人情冷暖,只是他還學不會我這般沉默寡言。那一晚我躺在床上,听外面的風聲。那樣大,那樣寂寥,像一個用力呼喚朋友出去玩耍卻得不到回應的孩子,任性執著,孤單一人。風肆吹了整整一夜,天明才止歇。院子里沒有種任何花卉,卻落滿了牡丹和海棠,采藍說,風好大,都把商略宮那邊的花兒帶到這兒來了。
我忽然想笑。風把我的紙鳶吹進了他的院子,又把他的花鋪滿我的門前。
年年歲歲,每每花開的日子里起風,微雲齋遍地殘紅,如同一曲挽歌。
繼父愛玉,竟以琮字為子嗣命名。琮,帝王陪葬之玉,狂囂之中深藏的那份無奈,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我想,從他會寫自己名字的那一天起,也許就隱約預見了以後的命運。
母親進府同年,繼父不理禮官的規勸,執意上書聖皇,懇請冊她為妃,聖詔下達那一天,我改了自己的名字。魚目豈可混珠,?焉能亂玉。說不清楚到底是對繼父的感激,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不再是那個深孚眾望的沈孚,我只是一顆像極了美玉的鶦石,也許有天遇到一個願意把我看得比翡玉更珍貴的人,此生此世只做他一人的無價之寶,而不是世人賞玩的奇珍。
我叫江鶦,容王的女兒。曾經的屏翰郡主,如今的聖皇太後。
燭火已經成豆,眼看快要滅了,江鶦才慢慢起身,取一支新的來續上。屋里只點了一支蠟燭,光線昏暗低柔,才能讓他安睡。
江琮醒著的時候越來越少。白天黑夜,她坐在床沿,看他的睡顏,那樣安詳的神情,寂寞和憂傷不復存在,他大概是又沉在夢里,回到了過去,正流連忘返樂不知歸,她知道那個世界有多美,碧水青天,落不盡的繁花,卻只能徘徊躑躅,被隔絕在外。江鶦攤開手掌,指尖沿著掌心留下的觸感,一遍遍重復著他那天寫過的鶦字。淚水已經流盡,能做的都做了,心里的疼痛為何卻不能減輕絲毫?
屋門吱呀一聲,輕輕被推開,來人關嚴門窗,輕手輕腳走到簾外跪下,壓低聲音說︰「卑職右羽林中郎將蘇元瞻,叩見太後聖安。曲大將軍有事欲稟奏太後,一心求見又恐引人懷疑,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讓卑職喬裝王府家奴潛入,望太後恕罪。」
一番話說完半天卻不見江鶦有動靜,蘇元瞻不由急了,「明日開始就是皇陵冬祭,京城內外都已部署妥當,萬事俱備,太後,請下旨吧!」
許久江鶦的聲音才從簾內傳出,淡不可聞︰「皇上呢?」
「皇上有曲大將軍隨行保護,全程不離左右,轎輦四周的貼身護衛也都安排好了,全是自己人,起兵之前,曲大將軍會找個借口先護著皇上退出十里,十里之外有四公子的人接應,他們已向太後保證,皇上絕對毫發無傷。」
江鶦緩緩起身,撩簾步出,思忖一番才開口︰「冬祭日期長達數十日,頭幾天禁軍一定不會抽離得干干淨淨,時機必須把握得剛剛好,既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會打草驚蛇,晚了又鞭長莫及。你們去與錦軍協商一個合適的起兵訊號,一呼百應,環環相扣,才不至誤事。」
蘇元瞻沉吟一陣,「前次太後以紙鳶為號聯絡錦軍,絲毫沒有驚動旁人,不如仍延續此法,世人知曉皇上好紙鳶煙花等物,冬祭期間燃放也是情理之中。」
江鶦眉眼垂得極低,半晌疲倦地開口︰「也好。若是白天就放紙鳶,夜里就燃煙花吧。」
蘇元瞻領命離去後,江鶦打開了一扇窗,天色已經比屋內還要暗淡。幾顆星子爬上夜空,遙遙相對,江鶦想到那個天上地下星宿對人的傳說,忽然厭惡起編造這種不祥說法的人,真正的血雨腥風就要刮到身邊,不知道多少人的生命會在這場劫難中終止,也許她也將是其中之一,此時此刻,江鶦竟然有一絲渴望失敗,如果做出那麼多努力後依然留不住想要守護的人,那就讓她親手促成的風暴把她埋葬。
在他最孤單的時候,自己的紙鳶飄進了他的院子,在自己最孤單的時候,他的落花填滿了那些青磚的溝壑。在生命的最初時,他們都曾是上天派去安撫對方的靈藥,親密得旁若無人,快樂得理所當然,從不擔心失去,更不會想失去以後的長夜該如何度過。那時的年少無知讓他們錯過了彼此,一次又一次,欺騙和對立慢慢成為生活的重心,一個不擇手段為了得到,一個機關算盡為了逃避。
「我們一起回去。」江鶦跪在床畔執起江琮右手,觀視掌心橫亙交錯的傷痕,如同直面自己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她把他的手貼在臉頰,沒有流淚,意識疲倦卻也平靜地走入夢境,夢里只有她一個人,天高而遠,風大且急,面前是昭還寺山腳下那片無邊無際的草原,她獨自坐在高高的坡上,看雲起雲滅,花開花謝,等待命定的那人經過,也等待夢醒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