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的繁華妝點著北京城,無盡的悲歡也正撥弄著靖、向兩府。
水翎拖著贏弱病體,轉眼間又過了一些時日。再過個把月,就是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然而靖王府里,上至靖王爺夫婦,下至奴婢小廝,卻全無迎接新年的歡情。
按以往,過年前得忙著治辦年事,買年貨、作新衣、辦年菜,準備敬神祭祖,安排送禮、拜年、請客林林總總的活動,歡樂的氣氛很自然的便展現于整個國家社稷之中。
可是靖府這個年,大概注定了是要難過的!
因為水翎的脈象漸微,身形愈虛,靖王夫婦和靖府里的幾個格格們莫不臉色凝重!而自己的主子正面臨哀事,有哪個奴才丫鬟敢喜形于色?也因此這個臨過年的臘月初,整個靖府是好比一座受困的愁城,每個人都束手無策,愁雲澹澹的懸著心、提著膽,大家共同的祈禱是希望某件愁慘的事不會發生,可又下意識的等待著這愁慘之日的到來。
縴月自從產下麟兒,攜同夫婿任昕至海寧接回水翎之後,便鎮日來回奔波于怡、靖兩府之間,為的正是希望能使對方劑,用上良藥,讓奇跡發生在水翎身上。
可是由水翎每下愈況的病情看來,縴月的所有努力終究是徒勞無功。縴月真的好無奈、好懊惱!
夜夜,她倚在夫婿任听的懷里,嗟怨自己的醫術不精,連自己的妹妹都無法伸出有力的援手。
任昕自然是懂得縴月的心情,但他也知道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怪只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香」,他這個做丈夫的,除了安慰,還是只能安慰。
至于他的摯友向日青。也實在夠他頭大的,已娶了個巴燕娘這般的如花美眷,卻三天兩頭往伯王府和靖王府里跑,探的又全是水翎的病情。唉!正所謂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而面對這位「情痴」好友,任昕除了勸,還是只能勸,可借有些事,若沒有刻骨銘心的教訓,是學不來乖。
虧的是,教向日青學乖的這日已經為期不遠,近在眼前了。
是一個臘月初初,細雪紛紛的日子。這天黃昏,靖府挑點起了燈火,但輝煌的燈火燃起的並非光明的希望,面是靖府每個人臉上的哀思。
原因是水翎這原本應該欣欣向榮的生命,竟已逐步走向凋零的命運,躺在病床上近兩個月的她,已是有形無神,只剩奄奄一息。
芹福晉手執著水翎原本就縴細,現在更瘦如柴技的手,淚水紛飛;縴月、花綺和鏡予等幾個格格圍在床畔,也個個哭紅了眼;靖王立在妻女身後,面向門外,無語問蒼天!
門外,立著任昕、連保岳,以及扼腕、椎心就差捶胸頓足的向日青,他們全翹首向漸沉的夜空,也訪佛希望天能給他們一些答案或啟示!
可怪的是,這時一陣清晰的金剛經謁突然如洪鐘,如棒喝的響起︰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雷,應作如是觀!
任昕、向日青和連保岳,似乎都感應到這幾句詩謁,他們渾身像被雷電電住了般,久久才能放松,更可怪的是,他們個個放眼四顧了半晌,也沒見著半個人影。經謁聲的傳來,未免也太玄了!
包玄的是,屋內那因病虛已許久不曾開口說話的水翎,突然向她的額娘示意,她要坐起來,想說幾句話。
就像是回光返照,她坐得挺正直,臉色也有較好的顏色,這同時,向日青也顧不得什麼禮數,拉著任昕和連保岳便逞往水翎的閨房里竄。
掃了一眼環在床畔的這麼多人,水翎虛弱一笑,輕嘆︰「水翎真是福薄,無緣和阿瑪、額娘以及眾姐妹做更長久的親人!」
「翎兒,快別這麼說,你會長命百歲……長命……百歲。」芹福晉攏著水翎單薄的身子,哽咽。
「額娘、請您別哭了,也請您和阿瑪原諒孩兒不能再克盡孝道。」
「翎兒——阿瑪和額娘……怎麼會怪罪你呢!」靖王偷偷揩掉眼角的淚,強顏笑著。「翎兒,有什麼事,你可以放心的交代給阿瑪,阿瑪一定幫你辦妥!」
「阿瑪、額娘!水翎今生做了你們的女兒,是燒了好香,投了好胎,女兒唯一遺憾的是不能再承歡膝下,唯一不順願的是,沒能再見我的夫君鴻飛一面。唉,不知他如今是生是死,怎麼也不曾人我夢里來?」水翎輕喃,對鴻飛,她依舊滿心滿懷的放不下。
水翎對夫婿的深情,令任听、縴月和花綺眾人心有戚戚焉,他們不禁要反省,驟然將水翎自海寧帶回京師的舉動,是對或錯?
說到心有戚戚,向日青更是無可避免。看來他對水翎這麼多的用心,還是抵不過人家夫妻一場的恩愛之情。
日青用酸葡萄的心理酸酸的暗付,這同時,水翎卻像忽然記起他的存在似的,朝他幽幽勸道︰「向公子,水翎真的感激你對水翎的厚愛,可燕娘是你的妻,是你該相守相攜一生的人,她既嫻慧又淑德,你該好好待她才是!」
炳,賢慧又淑德?天知道!向日青打心里冷哼。現在他的心目中哪有巴燕娘的存在?唯一在他心眼底的,只有水翎,水翎!
這是一種固執,一種未經教訓的固執!
「再說吧!」向日青趨近床沿,突兀的揪住水翎枯瘦的手,深情款款的說道︰「水翎,你好好休養,快快把病養好,咱們再談以後!至于燕娘……」頓了一下,他語出驚人的強調︰「我已經寫好休書,決意休了她!」
「嘎——
陷在悲傷氣氛中的人又全都陷人錯愕之中!
水翎一向是重姐妹情感的人,燕娘雖不是她的親姐妹,但曾相處一段時日,她是真把燕娘當親妹妹看待,面向日青如此的作為,令她感覺自己已經對燕娘不義。
「不,千萬不可!」水翔低喊了兩句,竟突然臉色一陣青損的頹然倒臥下來!
眾人又是一陣手忙腳亂,救的救、急的急、哭的哭,真個亂成一團。
好不容易水翎的病情稍微回穩了下來,這時,門外又傳來一陣紛沓鼎沸的嘈雜聲,某個新來的守衛,結結巴巴來報。「王爺,門外有個女……女子手握雙劍,自稱是咱們府里的姻親。另……另有一個男子,沒有武功,可卻自稱是……是咱們府里的二……二姑爺,目前正朝西廂這邊殺……殺……殺過來!」
眾人又為這突來的情況而怔仲!靖王仍未想通侍衛的話,一陣刀光劍影與兩條人影已閃進了水翎房里。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尹鴻飛和尹霜若。
靖王看清是尹家兩兄妹,自然很快喝退眾守衛,滿臉驚異的走近他們。
霜若往地上一跪,請罪道︰「王爺、福晉,尹霜若每回來都這麼驚動大家,懇請原諒。可我以為貴府家丁就算不認得我的兄長鴻飛,至少也認得我,怎奈他們硬說我們兄妹可能是刺客,不肯放行,我只好硬闖了。」
靖王苦笑。「尹姑娘,實在不巧,最近靖府汰換了一批家丁,舊人有的走了,新人又有眼不識,請尹姑娘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霜若拱手,然後推推猶如二楞子,只直稜稜痴望著水翎的哥哥鴻飛。「哥哥,叫人啊!向王爺,福晉問安哪!」
鴻飛慌忙回神,也沒弄清楚哪一位是福晉,便往靖王跟前一曲膝,問候道︰「王爺,福晉萬福,小婿尹鴻飛給兩位請安。」
靖王和福晉同時拉起他來。這同時,房里每個人的眼楮都不覺轉向這位看來風塵僕僕,卻仍難掩翩然風度的俊逸青年。
靖王和任昕、縴月、花綺這幾個曾到過海寧的人,都相當錯愕于尹鴻飛外表上的改變。在他們的印象中,他只是個經年累月纏綿病榻的病人,雖有十分的斯文,卻仙風道骨,弱不勝衣,任誰都沒想到,他竟會是個昂藏六尺,卓爾不群的美男子。
向日青更是傻大了眼,怎麼樣都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如芝蘭玉樹的男子,會是他口中的海寧「病夫」!
一旁,心情一直隨著姐姐的病情提心吊膽的鏡子,一見著這位從未謀面的二姐夫時,表情一陣錯愕,心頭也同時震蕩著一股預感——一股「好事近了」的預感。原來,這尹鴻飛果真是她先前冥想景象中,那位攙扶著二姐水翎的斯文男子。
而芹福晉看女婿,一向是愈看愈有趣。若不是因為水翅現正重病著,她定要大笑幾聲,以資慶賀,賀的自然是老天有眼,讓她得了兩個豐采裴然的女婿。不過眼前她雖笑不出來,倒也難免要小小的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鴻飛,听任昕和縴月說起,你的病況幾乎已是……醫藥無效,可你怎麼還好端端的?並且和霜若一同來到京師?」
「福晉,這一切說來話長,請容鴻飛稍後再稟,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先救二格格。」鴻飛的語氣是恭謹克制的,但他投向水翎的眼神卻是急切的。
或許因為方才急救之後的藥效已經發揮作用,水翎正靜掙睡著,渾然不覺鴻飛的到來,可凝視著她病里憔悴的容顏,鴻飛心中不覺一緊,眼眶不覺一溫。
「救翎兒?怎麼救法?」靖王把頭一搖。「縴月的醫術,在咱們京城里不算頂尖也堪稱第二,可還是對水翎這身病束手無策,鴻飛,你能有什麼法子來救翎兒呢?」
鴻飛想了想,正打算稟明自己的想法時,向日青卻突然的插嘴了。「王爺,福晉,想必尹公子是打算‘如法炮制’,割自己一塊肉來讓水翎和藥丸子吃!」
雖然說得奇準,可向日青的語氣卻純屬嘲弄。
還不識得「情敵」的鴻飛,有些驚異的看著眼前這個也如玉樹臨風的男子,謙沖的拱手問道︰「這位公子是……」霜若忙著向兄長使眼色。剛才她一進門就看見任昕、向日青、連保岳這沆濕一氣的三個公子哥兒全在場,她當然怕自己的兄長吃了這幾個豪門公子的悶虧。可鴻飛一向極少遇上這種場面,他又哪里懂得霜若的眼色代表什麼意思?反倒是向日青不由衷的冷冷一笑,「你是……向公子!」鴻飛楞了楞,這會兒才弄懂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人!也.不由得多看了向日青兩眼,心想︰原來這就是先前與水翎文定過的達官之子!
看他穿著華貴,一臉的雍容,倒讓鴻飛產生了些許的自卑心理,不過他很快的提醒自己——今日來,是為了救病重的水翎,而不是和一群豪門顯貴別苗頭。
心念一轉,他挺客套的夸獎道︰「久聞向公子氣字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然後他轉向自己的岳父母,解釋道︰「王爺、福晉,這位向公子說的沒有錯,救水翎唯一的法子,就是得剜出一塊我的心頭肉來教水翎和藥吃。」
也的確是夠教人震驚的一段話!房里的眾人,除了霜若和鴻飛兩兄妹之外,其他人皆目蹬口呆。
「我是開玩笑,你競當真?」向日青當他腦袋瓜有問題。
「一輩子也不曾听過這麼惡心的治病方法!」連保岳不敢苟同的搖頭。「看來,你們海寧人真是挺邪門的!」
「連保岳連公子!這本就是個有太多未知的世界,你怎能妄斷什麼是正?什麼是邪?你又怎能妄斷這等治病方法‘惡心’?」沉默許久的尹霜若替哥哥出頭,抵制連保岳的出言不遜。
「吃人肉難道不‘惡心’?」連保岳固執的重復。
「如此說來,那種仗勢欺人、啃人骨頭、拿狗眼看人低的人,豈不是更惡心?」霜若極犀利的指桑罵槐。
被這麼一堵,連保岳為之語塞,稍後悻悻的嘀咕︰「我可沒有仗勢欺人,只是就事論事。」
霜若冷哼,正打算再駁他幾句時,縴月卻出面打圓場。「連公子、尹姑娘,關于這種剜肉治病的方子,在咱們中原確實少有听聞,不過我倒曾听說西域有些奇人異士,他們治病的方法光怪陸離,或許這剜人肉人藥的法子,是那邊傳過來的也不一定!」
「那的確是蠻子的蠻藥方,沒錯嘛!」不知道為什麼,連保岳就是不放過任何和尹霜若耍嘴皮子的機會。
而鴻飛,可顧不得他們那了無益處的「抬杠」游戲,他的當務之急是救水翎——他摯愛的妻。面向靖五和芹福晉,他又稟道︰「王爺、福晉。今日我來,井非如大格格……呢……公主殿下所說,是什麼西域的奇人異士給我的怪方子,而是我家鄉一位和尚師父給我的提示,當然,他就是授意我娘向靖府提親的瘋和尚。」
「既然知道他又瘋又癲,你還信他?正當眾人猶不可思議于鴻飛的說法時,向日青卻跳腳了起來,「還有水翎也是胡涂,怎麼會去相信人肉能治病這種說法?大家瞧瞧,結果呢,她反倒是病倒了!」
「可我卻真的好了,是不是?」鴻飛指看目已,舉自己為證。「我不敢說,我的怪病之所以痊愈,是仰賴人肉丸,可我相信——‘身是醫王心是藥’,我更寧可相信,我的怪病之所以消失于無形,全憑翎兒對我的一片真心,而今日我來,回報翎兒的!不單單只是軀體上的一塊肉,而是心靈上的片赤誠!」
幾乎每個人都在思考鴻飛的說詞,也似乎每個人都為他的說法動容,唯獨向日青不苟同他的說法,「哼,才說‘人肉丸’能治病,現在又連‘真心’和‘赤誠’都能列入醫方,真是慌天下之大謬,滑天下之大稽。」
「日青,你稍安勿躁!」換任昕出面圓場。「鴻飛,有件事我倒挺好奇,你口中的和尚師父,窨給了你什麼樣的提示?」任昕真的充滿好奇。
「記得那日昌和尚師父主動找上我的,他告訴我水翎的情況,要我竭盡所能,速速入京來救水翎,還說救水翎的唯一方,是一報還一報。」
一報還一報?眾人不覺又蹙起眉頭,思量著這句饒富涵意的話。
縴月首先想通。她輕擊雙掌,一臉恍然大悟。「可不是嗎?難怪咱們使出了干百種方法,用磐了各種方劑,還是無法讓水翎復無!原來制心病還須心藥醫」,原來,二妹子等的正是這‘一報還二報’啊!」
「月兒,你該不是說……你同意翎兒吃……吃人肉藥丸’?」芹福晉為縴月會同意這樣的事,顯得結巴。
「額娘,若真能救二妹子,吃‘人肉藥丸’又有何不可呢?」
「對啊!額娘,我也贊同大姐的說法,更感動佩服于尹公子……不不不,是二姐夫對二姐的赤誠與真心!」花綺也見風轉舵的投出贊成票。
「公主,你是習醫之人,怎麼能同意這種荒誕不經的醫方?」向日青完全無法置信。
「唉!日青你該听說過這麼句俗話︰‘黑貓,白貓,能抓鼠的就是好貓’,而我此刻的心情是——黑方,白方,能救我妹子的就是好藥方啊!」縴月嘆息出她的心情。
向日青沒轍了。正如他也知道心存一線希望總比完全無望來的好。可萬一水翎真的因為吃了尹鴻飛的肉而被治好了,那麼他想和水翎重圓的鴛夢,豈不要泡湯了?不過這也不代表他希望水翎長病不起,他只是想︰與其救水翎的功勞讓尹鴻飛奪走,倒不如自己也主動提出剜下一塊肉來救水翎的譬議,如此一來,無論水翎的病況是好是壞,靖王夫婦都會感激他,而水翎也月兌不了要和他系結一生的命運!
說起來,向日青對水翎的愛意,早巳轉化為一種堅決要獲得的佔有欲,可惜他並不自知,直到他想開口和尹鴻飛爭這不屬于他的「一報’’時,某個向府的家丁卻慌張跑了進來,除了呈一封信給向日青,還惶惶的喊︰「公子,少女乃女乃在房里以白綾布投環自縊,幸好被丫環及早發現,現在整個府里正亂成一團,芳爺夫人要你速速回府去處理呢!」
燕娘自縊?整個房里再度為此訊息而悄無聲息,每個人都而而相覦。
向日青的確很難消化這樣的訊息,燕娘雖和他冷戰了很久,卻從來不曾做過不理性的事情。他忙著拆開信封,內容是︰
日青︰你總算用對了方式,沒有什麼比得上一張體書更能教我生不如死,可……若死亡真能還我清白,並博得你些許的疼惜成心癰,那麼我死而無怨,只是,你對我一向苛吝的心,會疼、會痛嗎?
我羨慕水翎,真的羨慕!來生,我希望像她,但我更希望一一沒有來生!燕娘絕筆
看完信,向日青頓時傻了,他無法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他一直以為他不在乎燕娘,不在乎她的情志,不在乎她的生死,可是看完那封短箋之後,他一顆心卻像掉人冰窖般,整個凍結了起來!
誰會相信,一向對燕娘無情無愛無義的向日青,竟會為了燕娘而仿如身置冰窖,心情凍結?
以好友的身分,任昕與連保岳一同拿過向日青手上的那封信看了一回,又和靖王、芹福晉以及縴月低聲交談了幾句,便推了推仍冗自發呆的向日青。
任昕說道︰「日青,走吧!二格格的事,交給王爺、福晉、縴月和尹公子他們去操心吧,畢竟他們才是二格格的家人,而你和巴姑娘是夫妻,你該擔心的是她!」
「是啊,走了吧!咱們兩個陪你回府去,把事情做個處理!」連保岳也附和。
矛盾間,向日青又回頭瞥了水翎與撫著水翎消瘦臉龐的尹鴻飛一眼,他這才毅然的掉頭,疾步走出房門,走出靖王府。
看著這三個人走掉,霜若明顯的松了口氣。
鴻飛撫著愛妻只剩皮包骨的慘白容顏小片刻,便直起身來,朝縴月強調,「公主殿下,要救水翎,事不宜遲,我怕再拖下去’翎兒她……」
「救是一定要救!」縴月沉吟。「不過我卻擔心一件事!」
「什麼事?」
「依我看,你的身子骨還不頂強壯,你……經得起這一剜嗎?」縴月憂心的問。
而這也正是霜若的擔憂。「公主殿下說得極是,鴻飛哥哥大病初愈,因心焦二格格的病情,他又堅持餐風露宿,夜以繼日的趕來,我恐怕他……
「沒事,沒事,不會有事的,你們瞧我,精神可好的很呢!咱們還是快救水翎要緊。」鴻飛表現出一副身強體壯的樣子。
為睦芹福晉卻說話了。「我愈想愈不對勁,萬一你剜下一塊肉來讓翎兒吃了,而翎兒好,你卻又病了,那麼,該如何是好!」
「額娘的想未能極是,縴月害怕的正是這怪方子可能會導致‘惡性循環’;吃人的將痊愈;被吃的,卻注定要怪病纏身!」縴月更加的憂心仲仲。
「這就不好了,鴻飛好不容易才恢復精神樣貌……」看著自己二女婿恢復健康之後的這副氣宇軒昂模樣,靖王是喜悲參半,喜的是鴻飛對水翎有一片真心,悲的是水翎如今的模樣,這令他不覺輕嘆︰「唉!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可鴻飛卻反過來安慰他們。「王爺、福晉、格格們,今日鴻飛進來,什麼都不曾害怕,就怕救不了水翎。說起怪病纏身,我已經被纏習慣了,再病一次又何妨呢?話說回來,我今日這條命,算是翎兒幫我撿回來的。想她堂堂一個靖府千金,且是一個嬌嬌貴貴的文弱女子,都能舍身救我,我堂堂六尺之軀,又有什麼不能舍的呢?」鴻飛說的擲地有聲,那字字句句,全是肺腑之言。
眾人不僅為鴻飛這一席琴心劍膽、心堅石穿的話而動了容!不過這時,一個孱弱的聲音卻從榻上傳來。
或許是眾人的談話聲過于嘈雜,水翎悠悠的轉醒,鴻飛又迅速撲向床邊,輕喚︰「翎兒?翎兒?」
張開眼,水翎看見了她摯愛的人,驚喜的低喃︰「鴻飛,是你,是你嗎?我這是在作夢?或者是天可憐見,讓我倆在九泉相會?」
「是我,真的我,活生生的我!」鴻飛一迭聲的低喊,邊以指背輕撫她瘦削的額。
「你沒……死?你的病……當真好了?」她自然的偎向他。
「好了,完全好了,多虧你,救了我,可你自己卻……」瞧水翎這病鼻支離的模樣,鴻飛不禁合著眼哽咽。
眼看著這對小夫妻是情意纏綿,真心流露,靖王體貼的示意厲里多余的人退出房外。無論如何,留給鴻飛和水翎這對久別重逢的夫妻一些獨處的時間,是必要的。
水翎目送親人離開,才答道︰「無妨的,只要你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水翎……死而無撼!」
水翎說的自然是痴心話,鴻飛卻充滿決心的否定了她的慨然。「我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你死去,絕對不會!
水翎虛弱的笑了。記得鴻飛昏迷之初,她也立過這種誓詞.曾幾何時,她的誓言實現了,卻換他來立誓?「不必再痴了,鴻飛,你看我如今這副德行,如何能救?
「能救的!」鴻飛緊握她瘦如烏爪的雙手,強調︰
「能救的!你還記不記得海寧那位和尚師父,他曾極肯定的對我說過,只要一報還一報,便能救你。
和所有人一樣,水翎對和尚師父所說的那五個字頗為不解,鴻飛急忙解釋道︰「只要我也剜下一塊心頭肉讓你和藥吃,你的病指日便可痊愈。」
「答應我,不要做剜肉這等傻事。」水翎乏力的搖著頭。「我不願你舊疾未愈,叉新病上身。」
「剜一塊肉會怎麼樣呢?我不信……」
「信與不信並不重要,我也不信是因為剜一塊肉才造就了我今日的這一身病,可咱們不得不信命運,不得不信因果與劫數。」水翎開始淚眼迷蒙。「鴻飛,算來你和水翎今生合該是情深緣淺,我仍必須勸你看開一點,就算水翎先你一步走了,你也要想通‘生寄死歸’,咱們這段情緣,就當鏡花水月一場,毋需強求,毋需強留!
「翎兒,自從病愈之後,我叉相信命運該由人掌握,而不該由命運掌握人;而若有因果,我也相信咱們是因為種好因才會結發為夫妻,既是好因,理當有好果;至于劫數,既是在劫難逃,那麼咱們更應該患難與共的走過它,打敗它!」鴻飛也哭了,但他的語氣充滿激勵。「翎兒,我不信咱們真的緣淺至此.就算拼著一死,我也要向老天爺掙回你這條命!」
「鴻飛……」因為鴻飛的真心浩蕩,水翎哭得更是淚如泉涌。
「翎兒、翎兒,別哭了!」雖然自己亦是心有戚戚,不過鴻飛身為男兒,自當扮演起「自強者」的角色,平復好自己的內心之後,他安撫她,並記起了自己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
「翎兒,你瞧,這是什麼?」他從行囊中抽出一正輕薄如雲卻榴紅似火的布料。
「好美呀!這是……」
「是我病愈之初,試著研染出來的紗料,我一直記得你喜歡石榴紅色,卻沒見你有石榴紅色的衣裳,所以我便幫你染了這匹布,希望你會喜歡!」
「喜歡!我當然喜歡!」水翎愛不釋手的模著料兒,卻仍不禁感嘆︰「就怕……我等不及它做成衣裳!」
「翎兒,我不許你如此氣短,你的病會好,一定要好!」
「好,好,我好!」水翎揉揉眼楮,低喃︰「可就算病好了,我怕我也不配穿如此輕薄美麗的衣裳了!」
「此話怎講?」鴻飛呆了呆。「你不是說你很喜歡這塊衣料
「傻瓜!我說喜歡,便是喜歡!可我恐怕它……遮掩不了我胸前那個疤痕。」
「疤痕?」鴻飛又楞了楞,這才記起她為他曾挨了一剜,而這一剜自然會留下疤痕。「我瞧瞧!」回過神,他便急切的伸手去拉水翎的衣裳,水翎因渾身乏力,勘不過他,只好由著他瞧了!
那是個碗口大的疤,凹陷或浮凸的一片深色不像被剜起,倒像被反貼上去的圖騰,和水翎其余雪白平滑的肌膚形成強烈對比。看著那傷口,鴻飛沈默的猛咬著唇,心痛如絞。
他的沈默令水翎有些心慌。她比哭還難看的笑著試問︰「很丑吧?你怕不怕?會不會嫌棄我……不再完美如初?」
輕輕撫著她胸口的疤,鴻飛令人莫名所以的說︰「它有點像飛舞中的蝶!」接著,他補充道︰「這疤痕,就像有人在你胸口紋了只圈然而舞的蝴蝶,而蝶舞,一向美麗,何來丑陋?」
他說著,淚卻不知為何又點滴落下!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今天眼淚卻成行。
水翎又何嘗不然!
當他細心的幫她掩好衣裳時,她再度淚盈于睫的問︰「你當真這麼想著……它……像只蝶?」
「我發誓,我是這麼想著——你是被一只蝴蝶紋了身的美麗二格格,而不久之後,我也會是個被蝴蝶紋身的靖府二姑爺。然後等你病體痊愈,咱們便是蝴蝶雙雙,比翼翩翩了。」
鴻飛如敘述詩一般的腔調,終于使得水翎暫且放下哀愁.含淚一笑。
斯情斯景,不禁教人感嘆。「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也不禁令人祈願︰「願教青帝常為主,莫遣紛紛點翠薔」。
然,鴻飛執意要還水翎的這「一報」,又當真能挽救水翎那如蠟炬將殘的生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