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海奇是不是答應見琉璃了?昨晚她去看過他,動過換膚手術的他全身還里著繃帶,神氣卻己比幾日前鎮靜許多。
但她在見到他委靡不振的模樣時,心中仍不禁一酸。
「你的精神看起來好多了,海奇。」她故作輕快地說。
「有什麼好不好的?還不就是這樣。」
「听說伯父從日本回來了,他來看過你了吧?」
季海奇冷哼一聲,「我才不想見他。」
她一窒,自悔失言,他們父子一向感情不佳。「對不起。」
「你不必道歉,我和老頭合不來不干你的事。」
「我還是感到抱歉。」她停頓數秒,「你見過琉璃了嗎?」
「我早說過我不想見她!」他不耐地提高音調。
「她是真的關心你。」她輕聲道,「車禍當天,她激動得幾乎崩潰。」他沉默不語,額上青筋不停抽動著。終于,他長嘆一口氣,「我不想再見她,再見她只會害了她。」
桑逸琪默然。她明白海奇的意思,他是不希望琉璃將一腔情感傾注在他這個瞎了眼的人身上。他是為她著想,可是卻苦了他、也苦了琉璃;因為琉璃顯然己對他情根深種。
「你別再管我的事了,」他忽然粗魯地開口,「也別這麼常來看我。如果沒事做的話,去跟向海玄約會啊,別在這兒浪費時間。」
「海玄?」桑逸琪心中一陣抽痛。
自從海奇發生車禍後,他們就沒再見面了,甚至連電話也不曾打過一通。他既不主動找她,她也提不起勇氣去見他︰她總覺得有個巨大的藩籬擋在他們之間,若想冒險跨過,只會割得自己滿身傷痕。
她怕,她真的怕……
「桑小姐?桑小姐!」
桑逸琪驀然從沉思中驚醒,「誰?」
「是我。」秘書輕應一聲。自從周末放假回來,這幾天桑小姐總是心不在焉的,工作效率也比從前低落許多
會是那個神秘男子的影響嗎?若真是如此,她佩服那個男人。能讓桑小姐失魂落魄至此,他肯定是她的真命天子了。
秘書搧搧眼簾,「你一直不接電話,所以我進來看看怎麼回事。」
「電話?誰找我?」
「老板。」
桑逸琪一驚,急忙拿起話筒,並示意秘書離開。
「季先生。」
「逸琪嗎?」
「是,是我。」
「搞什麼?這麼久才接我電話!」季風揚的聲音明顯傳來不悅,「誰給你膽子怠慢我的?」
「對不起,季先生。」桑逸琪簡潔地道歉,任何解釋只會今季風揚更火大。
「馬上聯絡那個男人。」
「誰?」
「你不是正在跟一個男人交往嗎?」
他是指向海玄?
桑逸琪不禁苦笑,「算是吧。」
「我要見他。」
「什麼?」她幾乎懷疑自己自己的听覺。季風楊堅定地重復,「帶向海玄來見我!」
「季先生,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她半猶豫地詢問。
「我誤會了什麼?」他冷哼一聲,口氣依然嚴厲,「你是在跟他交往,對吧?」
怎麼回事?他一向不過問她的私生活啊,為什麼態度丕變?何況……桑逸琪櫻唇驀地一顫,秀眉亦隨之緊鎖。她跟向海玄也算不上真正在交往,他……並不真正喜歡她。
她遲疑地開口︰「我不認為——」
「干脆一點!」季風揚不耐地打斷她,「雜志上都登了你們擁吻的照片了。」
「什麼?」桑逸琪幾乎有些承受不住,微微失聲。
那此三流雜志究竟是在哪里拍到他們的照片?季風揚又怎麼會突然看起那種無聊刊物來?
「不只如此,我手上還有更精采的照片呢。」季風楊繼續說道,口氣蘊著不懷好意。
「什麼樣的照片?」她幾乎沒勇氣听答案。
「總之,我要立刻見到向海玄。」他並未正面回復她的問題,「你愈快帶他來見我愈好。」他說完便徑自掛斷電話。
桑逸琪無力地癱軟在椅背上,季先生要見海玄,問題是以海玄的硬脾氣,再加上莫名其妙敵視季家人的態度,他會願意見季風揚嗎?
她懷著忐忑的心情打電話給向海玄,沒想到他卻毫不猶豫地答應和季風揚見面。
「我不明白。季先生為什麼想見你,而你,又為什麼如此爽快地答應見他?」
「不明白嗎?」他輕聲一笑,並讓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笑中的諷刺,「一向最懂得體貼他的你竟會不明白?」
「你知道季先生為什麼想見你?」她有種奇特的預感,向海玄對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還有為什麼?八成是因為我和你的事。」
「我們之間真的有什麼事嗎?」
「什麼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究竟為什麼接近我?」
「你終于起疑了。」他干笑一聲,「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呢。」
桑逸琪心中一痛,「這麼說你果然是另有目的了。」
「你說呢?」
她閉了閉眼,「季先生為什麼想見你?你做了什麼?」
「我沒做什麼——你該問問他,是不是看不過眼。」
「我們並沒有怎麼樣。」她盡量讓語氣漠然,「何況季先生一向不干涉我的私生活。」
「哦?你認為他能看著自己的女人爬上我的床,還若無其事?」他語聲干澀,「你未免太小看男人的佔有欲了。」
她深吸一口氣。
他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對她的觀感——奇怪的是,那天傍晚她還為此感到憤怒,現在卻只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你說話非得那麼難听嗎?」
「你指的是什麼?你是季風揚的女人,還是你爬上我的床?」
她咬住下唇,拚命告誡自己平穩呼吸。
「季先生希望請你吃晚飯。」她很慶幸自己的聲調還能如此平靜,「如果方便的話,就是今晚。」
「很好。」他淡淡應道,語聲奇異地瘖啞,像刮傷了聲帶,「告訴他,我會準時出席。」
※※※
實在是很精采的照片。季風揚冷冷地一撇嘴角,仔細地將桌上的照片重新瀏覽一次。
不只是采光、角度,就連主題及背景的安排亦十分巧妙。若不是他認得照片中的女主角,差點就要以為這是一疊出自名家之手的藝術照。
但是,讓他集中注意力的不是照片中的女主角,而是與她一起的男人。
他瞇起眼,研究著那個男人的五官——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包括刊在雜志上的那一張,每一張照片都只讓人看清了女主角的容顏,男主角卻只有隱隱約約的側面。
不過,就算只是側面也已足夠了。
只要知道他是向海玄,是向琉璃的哥哥,他就有辦法查出他的一切。包括他十歲就跟著母親移居美國,包括他十一歲時母親再嫁旅美華僑,不久便于生產後不幸辭世;以及一年前他的繼父因意外死亡,他與妹妹決定回台灣定居。
海玄。
絕對是他!不會錯的。
當管家前來通報貴客光臨,季風揚收拾起散落一桌的照片,放入昨晚經由快遞送達的文件袋,接著緩緩走至回旋狀的樓梯口。
他挺直身子,與樓下那張倔強的英氣面孔沉默地對望著。
有稜有角的面部線條,挺直的鼻子,薄而銳利的唇……還有那雙隱著異樣光芒的幽深黑眸。不會錯的。
這個年輕人是他的兒子,是他季風揚的親生兒子——季海玄。
「海玄,」他悠閑地走下樓,「回台灣來也不懂得先來向我請安?」
「請安?」向海玄忽地笑了,笑聲尖銳刺耳,「你當自己是什麼玩意見?」
「我是你的父親。」
「我姓向!」他大吼。
「你身上流著我的血!」季風揚回以更高聲的吼叫。
然後,兩人靜靜對望,眼神是一模一樣的銳利冰冷,仿佛野生花豹盯著獵物時的眼神。
一旁的桑逸琪早就驚呆了,這兩個男人短短的幾句話就將她打入萬丈深淵。
她怔怔地望著這一切,眸光自薄唇抿成一直線的季風揚,轉至兩道劍眉挑高的向海玄。
這兩人是父子?她單手捂住唇,雙眸圓睜。
她拚命在兩人身上尋找著相似點。她從未想過這兩人有相似的地方,然而此時他們卻又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冷硬的劍眉,銳利的薄唇,以及那對季家人獨有的湛深黑眸。
向海玄是季家人?這就是他對季家人如此反感的原因?
海玄……就連他的名字也清清楚楚地暗示了他在季家的輩分,她為什麼竟遲鈍至此?
一塊巨石壓上她心頭,沉甸甸地,壓得她的心強烈疼痛。她撫住胸口,試圖記起呼吸的方式。
「那正是我最大的恥辱。」好半晌,向海玄終于重新開口,「你以為我喜歡自己身上流著你這種人的冷血?」
「所以你用這種方式對我打招呼?」季風揚舉起手中的文件袋。
「怎麼樣?」向海玄嘴角冷冷一掀,「不錯的照片吧?」
「是很不錯。」季風揚微微一笑,「想不到我兒子的攝影技巧一流。」
「別說你一點都不在意。」
「在意什麼?」季風揚瞥了桑逸琪一眼,「你以為我會因此勃然大怒?」
在他的瞥視下,桑逸琪不禁背脊發涼。她知道他們談論的話題與她有關,卻完全模不著頭緒。
「哈!你倒大方。自己的情婦紅杏出牆,竟然還漠不在乎?!」
桑逸琪決定自己無法忍受了,她沖口而出︰「你們究竟在說些什麼?什麼照片?」
季風揚驀地朗聲大笑,將文件袋丟給她。「你好好欣賞吧!」桑邊琪顫抖地抽出里面的照片,只看了一眼,她便完完全全凍住了。
那是……果照!是她的果照。她全身赤果的與向海玄纏綿床榻,掛著慵懶而滿足的神情。
她眼眶發紅,一張接一張迅速看過。每一張都是她,各種姿勢、各種神情!
「是誰?是誰做這種事?」她喘著氣,語音發顫。
「你還猜不出來嗎?」是季風揚諷刺的語音。
照片自她癱軟的手掌中散落,而她毫無所覺。「是誰?究竟是誰?」
「是我。」向海玄冷冷的嗓音響起,「利用隱藏式相機。」
桑逸琪驀地跪倒在地,雙手捂住耳朵,拚命平抑著呼吸。她早就猜到了,他也承認接近她另有目的,只是她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利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拍下這些不入流的照片。
他怎麼可以這麼做?他究竟把她當成什麼樣的女人了?
她揚起眼簾,試圖透過淚霧看清他。那張因仇恨而扭曲的臉龐可曾閃過一絲絲不忍與歉意?或者,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哽咽地問。
「因為我想報復!」向海玄瞪視著她,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驚疑、受傷與不信,那令他對這一切更加感到憤怒,「因為季風揚為了外頭的野女人拋棄了我們母子!因為我想讓他嘗嘗戴綠帽的昧!所以我故意接近你,故意對你展開追求。我要讓你心甘情願地背叛季風揚,自動爬上我的床!現在你明白我卑劣不堪的用心了吧?」他對空中揮揮手,「我還寄了你跟我親熱的照片給他,讓他知道他的女人已經被我奪走了!」語畢,他忽地仰首大笑。
桑逸琪更加捂緊雙耳,不想听見他刺人的告白,更不想听見他割人的笑聲。
「夠了,夠了!別再說了!」她低聲喘息,語音嘶啞,「我不想听。」
向海玄止住笑,燃燒著異常火焰的雙眸瞥了她一眼,倏地轉過頭,逼視著季風揚。「怎麼樣,戴綠帽的滋味不好受吧?她最近是不是疏于服侍你了呢?很可惜吧。」「這麼說,你對她的服務感到很滿意?」季風揚朝他眨眨眼。
「是又如何?她人如其名,不愧是火辣辣的小辣椒!」
「那就好,那就好!」季風揚笑著,不帶一絲感情的目光冷冷瞥向桑逸琪,「這個賤女人若能服侍得我兒子滿意,算她活在世上還有些價值!」
向海玄一窒,季風揚冷淡的反應出乎他意料之外,「你是什麼意思?」
「我才不在乎這賤女人是不是跟全世界的男人上床!苞我兒子上床算是她高攀了——不過只要我兒子滿意,我也沒什麼話好說的。」向海玄狂吼一聲,抓住他的衣領,「別口口聲聲兒子、兒子的,我不是你兒子!還有,你究竟是什麼樣的魔鬼,竟這樣糟蹋自己的女人!」
「不必為她叫屈,海玄,她早已將一切賣給我了,我高興怎樣對她就怎樣對她!」
向海玄轉頭瞥向依舊跪倒在地的桑逸琪,「你就這樣任由他作踐?」
她垂首不語。
他卻勃然大怒。雖然他也常常嘲諷她,但不知怎地,他就是無怯忍受季風揚用言語如此踐踏她。
「你說話啊!」
「沒……沒關系。」她低低地說道,「沒關系。」
他無法置信地瞪視她。
平常只要他言詞中稍有挑釁,她立刻反唇相譏﹔今晚在季風揚面前,她竟如此逆來順受,一反平日驕傲自負的模樣。難道她真是季風揚身邊的狗,連反抗一聲都不敢?季風揚究竟有何許魔力,能令她臣服至此?
向海玄怒火中燒,而季風揚的一席話更猶如火上加油。「別理她,海玄。她只是我們季家的一絛狗,不值得你費心。」
向海玄一拳揮向季風揚的胸膛,令他踉蹌地連退了好幾步?然而這一拳並未足以發泄他積壓已久的怒氣,他繼續逼近眼前的老人。考慮著是否再補上幾拳,眸中的火苗像要燃起燎原大火。
「海玄——」季風揚叫喚他的名字。
他猛然搖頭,「別叫我!」他咬牙切齒地自唇中逼出恨意,「你沒資格叫我的名字,你這個冷血的人渣!」
「海玄,听我說……」
季風揚試圖踫觸他的肩膀,卻被他一把抖開,並再次緊揪住衣襟,威脅著要揮拳。
「不要!」桑逸琪淒喊出聲,掙扎地試圖分開兩人,「不要這樣。」
「逸琪,你幫這老頭?他侮辱你啊!」
「你同樣也侮辱我。」桑逸琪疲倦而冷然地直指事實。
向海玄一時語塞,他猛地松開雙手,順帶將季風揚一推。「離我遠點!再靠近別怪我不客氣!」
季風揚被推離了數步,他站穩身子,整整衣襟,不考慮再次靠近向海玄,以免挑起他怒火。
他幽然長嘆,靜靜地開口,「你到現在還恨我?」
「當然恨你!是你害死了媽!」向海玄怒聲反駁,「你在外面亂搞女人逼走媽媽,害她顏面盡失,連娘家都回不得!她一個人拖著羸弱的身子帶我到美國,孤苦伶仃,身體一日比一日虛……」
「她不是很快就找到姓向的照顧她了嗎?」
「向叔叔是她學生時代的朋友!他是看不過媽媽一個女人帶了個孩子又懷著身孕才娶她的。要不是有他,我們母子倆不知還得吃多少苦!可是媽媽終究還是死了,她千辛萬苦生下琉璃後就撒手人寰。」他瞪著眼前頭發花白的老人,「這一切都是你害的!」
「你的意思是……你母親當時已經懷孕了?」
「是又怎樣?」
「是誰的孩子?」
向海玄怒吼︰「你竟敢這麼問?你以為媽媽跟你一樣嗎?除了你這個禽獸,還有誰能踫她?」
「你是說、你是說……」季風揚恍若承受莫大打擊,語聲發顫,「琉璃是我的女兒?」
「這是她最大的不幸!」
「琉璃是我的女兒?」季風揚茫然地盯著前方,接著,忍不住笑了。「我最欣賞的音樂家竟然是我的女兒?難怪我對她感到特別親切……」
「什麼親切?」向海玄怒碎一聲,「你少自以為是了!琉璃的父親是向叔叔,只有他才配當她父親,你不配!」
「回季家來。」季風揚驀地將眸子凝向他,神情充滿希冀,「海玄,你和琉璃一起回季家來,我要將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你們。」
「我不回季家!你以為我們會希罕你那幾個臭錢嗎?」
「別這樣絕情,海玄。」
「絕情的是你!當年你親手趕走媽,親手拆散我和海澄,你才是真正的冷血動物!」
「海澄?」乍然听見這個名字,季風揚忽然呆了。他怔怔地,再也說不出什麼。海澄?桑逸琪同時揚起一直低垂的頭,抑制不住滿腔的驚慌。
是啊,她怎麼沒想到?海澄和海玄是兄弟啊!
「對,海澄!」向海玄一直緊繃的情緒至此正式崩潰,眼淚不知不覺滿溢眼眶,「我回台灣原只想見見這個哥哥,沒想到,沒想到……」
「是啊。」季風揚如夢初醒地嘆息著,「你和海澄是異卵雙胞胎,感情一向特別好。」
他們是異卵雙胞胎——桑逸琪頓時覺得胸前的巨石碎成了千萬片,每一片都狠狠割劃她的心。她困難她呼吸著,只覺一顆心幾乎被割得七零八落了。
她木然听著向海玄的指控,「季風揚,你明知我與海澄感情濃厚,竟還硬生生拆散我們。」
「當年我與你母親商議好了,一人得海澄,一人得你,這是離婚的條件啊。」
「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麼嗎?」向海玄繼續瞪著眼前令他厭惡至極的人,「就是你從我和媽身邊奪走海澄,卻又沒好好照顧他。你竟讓他死了!他還那麼年輕……為什麼你的報應要應在他身上?」他雙手握拳,全身不能自已地顫抖,「你這個魔鬼!」
「海玄——」
「我恨你!恨你在媽最脆弱的時候拋棄她,害她因此喪失生命,害琉璃一出世就沒有母親。你還害死海澄!而現在,現在就連琉璃也……」他拚命握拳,直至指關節全部泛白,「她也活不久了。你知道嗎?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等等,這是怎麼一回事?」季風揚緊聚眉峰,「你說琉璃活不久了?怎麼可能?」「你說呢?媽懷琉璃的時候受盡了苦,別說一天心靜的日子了,就連好好吃一頓飯都沒有!琉璃從一出生就特別虛弱,經常生病,她的童年幾乎都是在病榻上度過的.到六歲才學會走路。你相信嗎?六歲!一般小孩兩歲就會走了,她卻直到六歲才能下床。」向海玄神色哀淒,仿佛瞬間跌回從前那段細心呵護唯一的妹妹,唯恐一不小心就要再度失去至親的少年時光。「兩年前,醫生檢查出她得了血癌,她……」他支住額頭,語聲轉為瘖啞,「她活不久了。」
「琉璃她竟然……」季風揚神色黯然。沒想到才剛剛得知有這個女兒,不久後卻又得失去她。但至少……至少他還有個親生兒子,他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忽地調轉眸光,深深地凝視向海玄,只見他神色哀傷,眸中蘊著對他的強烈恨意。
「海玄,回季家來吧。」他嘗試說服這個兒子。
向海玄卻仿佛沒听見他說什麼,只是茫然若失地喃喃念著︰「媽死了,海澄死了,現在就連琉璃也要離開……」
「海玄!」他不忍見兒子這副痴痴呆呆的模樣,猛喝一聲。
向海玄這才回過神,瞪向季風揚。良久、良久,他終于用力一甩頭,「我不會回季家的,永遠不會!琉璃也一樣。」
語畢,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季風揚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那挺直的身影消失,仍收不回目光。
十三年前,他最鐘愛的兒子意外身亡。
海澄。
不只他這個父親疼愛他,季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每一個人都喜歡他。長輩愛他才氣縱橫,平輩敬他謙沖有禮。
季海澄,曾是季家每一個人公認的葛布勒,每個季家人都對他服氣。但這樣一個獨得天地靈毓之氣的男孩卻少年早夭,果真是天妒英才!
自從失去了這個兒子,他就不時掛念著想找回海玄。他派人搜遍了台灣各地,沒想到他們母子卻漂洋過海地去了波士頓,讓他直到今天才又見到海玄。
海玄從小就調皮倔強,才華亦偏向藝術方面,不像海澄那般謙沖平和,天生就有商業嗅覺。這是他當初選擇海澄的原因。
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了。他要這個兒子,他絕對耍他回到季家來。
他倏然轉頭,冷冽懾人的眸光直直逼向桑逸琪。她依舊跪在原地,螓首低垂。
「桑逸琪!」他厲聲喚她。
桑逸琪全身一震,揚起頭來。當她接觸到他如刀鋒般銳利的眼神時,脊髓跟著冰涼起來。
「我要你帶他回來!」
「帶他回來?」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務必要讓海玄點頭回到季家。」
她怔住了,這樣的要求來得太過突然。
「那小子似乎沒有察覺到你對他的影響力,你去想辦法把他帶回季家。」
「可是……」
「沒有可是!」他厲聲打斷她,「這是你欠我們季家的!」
桑逸琪身子倏然凍結,一動也不動,連體內的血液仿佛也在那一瞬間停止流動,腦子跟著無法運轉。
這是她欠季家的。
「你若有辦法讓海玄回心轉意,回到我身邊繼承一切,我就原諒你。」說著,唇角牽起一絲詭異的微笑,「否則,你永遠也休想得到良心的自由。听清楚了嗎?」他柔聲問她,語氣卻絕不溫柔。
「听清楚了。」她低聲應道,直起身朝他微微一鞠躬,「我立刻去辦。」
是的,無論如何,她必須帶回季海玄。
他絕不回季家。
向海玄一面加快朋馳的速度,一面緊鎖眉頭。
他絕不回去。
沒有了海澄的季家,對他而言只是個地獄,一個讓人永遠不想憶起的傷心地。
十歲以前關于季家的回憶,一半快樂、一半痛苦。幾乎從海澄與他才剛會說話開始,季風揚就請來了各式各樣的家庭教師。語文、數理、禮儀、社交……季風揚要的不是天真活潑的小孩,他要的是一個具有強烈領袖氣質的繼承人。
季家的掌門人一向以才能為先,排行先後並不重要。日、風、海、石,四個排輩單字象征大自然四大元素火、氣、水、土,他們一向以聖經上負責掌管這些元素的天使們來戲稱季家的掌門人。
季日升是米加勒,季風雲是拉斐爾,而季風揚要自己的兒子成為葛布勒。
所以他與海澄從小就必須接受嚴苛的訓練,只要未達到父親大人或家庭教師訂下的標準,立刻就是一頓責打,然後便是嚴格的禁足加禁食。
他一向對數字不敏感,對那些所謂的領袖課程更是興趣缺缺﹔與其關在讓人氣悶的教室里上那些無聊的課,他寧可到戶外觀察大自然的一切。花、草、蟲、鳥、高山、流水、日出、日落,哪些生命不比那些只會說教的老師有趣?哪些風景不比老師們呆板的臉孔吸引人?于是,翹課成了家常便飯,在那些大人眼中,他也被烙上了頑劣不堪的印記。
通常,海澄會替他想辦法逃過責罰,偶爾無能為力時,他便會悄悄來他被關禁閉的地方看他。
「你又在做什麼?」海澄從窗外跳進,身手俐落。
窗子是從外頭落鎖的,家里沒一個佣人敢違抗季風揚的禁令打開它;就算有膽,也不敢沿著三層樓高的壁緣,自隔壁房間潛進。
只有海澄敢做這種事。
海玄抬起頭,對這個只比他早幾分鐘出生的哥哥微笑,「我在研究地毯的花紋,看樣子他們又換了一條新的。」
「這花紋有什麼特別嗎?」海澄學著他趴子,大而清澈的眼楮瞪著地毯。
「你看這個幾何圖形,我在一本建築書上看過,這是從前阿拉伯帝國宮廷最常用的裝飾花紋。」
「對啊,我想起來了,歷史課本上好象也有類似的圖案。」
「听說阿拉伯人最喜歡用幾何圖形當裝飾。」
「難怪他們的數學那麼強,歐基理德的幾何原理就是他們發揚光大的。」
「海澄,我拜托你。」他瞪哥哥一眼,「我們現在討論的是藝術,不是數學。你這個書呆子!」
「你再罵吧。」海澄站起身來,笑吟吟的,「你今晚有沒有飯吃,可得完全仰賴我這個書呆子呢。」
他眼眸一亮,「你帶了東西來?」
「你說呢?」海澄提起剛剛自窗戶爬進來時,順手放在桌上的一袋東西,在他面前揮了揮。
「太好了!」他一聲歡呼,伸手就把袋子搶過來,「我肚子餓扁了。」他打開袋子,驚喜地發現里頭是一盒他最愛吃的燒賣點心,一盒珍珠丸子,還有一壺熱騰騰的飲料。
「這壺是什麼?」
「還有什麼?熱巧克力女乃茶,媽媽親自為你煮的。」
「真的?」他歡天喜地地拿起杯子倒了滿滿一杯,喝了一大口,「好香好濃,真好喝。」
「不錯吧?」海澄拿起另一個杯子,也為自己倒了一杯,「媽媽就是知道你愛喝,才特地煮的。」
「媽現在在干嘛?」他滿口食物,口齒不清地問。
海澄面色一黯,「好象又跟爸爸吵架了,今天一整天幾乎都待在房里。」
「又吵架?」他一咬唇,沉吟半晌,用力咽下燒賣,「海澄,你听說了嗎?爸爸在外面有一個比我們只小幾歲的女兒。」
「我听說了。爸爸想把她們母女接回來。」
「怎麼可以?我絕對不承認!你也不高興吧?海澄,莫名其妙地多出一個妹妹來。」
「那也不是她的錯。」
「對!都怪那老頭,簡直欠揍」
「別這樣說,海玄。他畢竟是爸爸。」
「我才不希望有那種爸爸,整天只會逼人念書、上課。」自己卻在外頭風流快活!他在心里加上一句,知道海澄不會高興听到他這麼說。
「他也是為我們好,望子成龍嘛。」
「算了吧。」他吐吐舌頭,「他可別想指望我,指望你還有可能。」
「本來就沒人指望你啊。」海澄眨眨眼,故作無辜地望他。
「你敢取笑我?討打!」
他作勢一拳揮過去,海澄反應迅速地接住。「敢打我?懂不懂尊敬長上的道理?我可是你哥哥啊。」
「只不過比我早出生幾分鐘而已。」他不服氣地反駁,從小就因為必須稱呼海澄為哥哥而感到氣悶。
「那還是哥哥。誰教你自己動作慢吞吞的?不早一點從媽媽肚子里出來。」
「我猜我前世一定是豬。」他恢復調皮的笑容,黑眸亮晶晶的,「總想多賴一秒是一秒。」
「今世也不一定就不是豬了。」海澄忽然慢條斯理地加上一句。「什麼意思?」
「你說呢?不會笨到猜不出來吧。」
「季海澄,你是惡魔!」他指控著,眸中卻有著笑意,「平常在大家面前裝出一副乖乖牌的模樣,其實說話才毒呢。」
「誰教你不裝?」
「我才不要!那多虛偽。」
「其實我也只能在你面前這樣而已。」海澄忽然若有所感,嘆了一口氣。
他凝望哥哥,心底驀地一陣抽痛。
他明白,他當然明白。這個人見人愛、知書達禮的哥哥其實也不過是個小孩而已。為了達成大人的期望,他強迫自己跳過童年,這其中,有一半原因是為了保護他。
他最親愛的哥哥,為了替他擋下父親不合理的期望,寧願自己加倍承受,犧牲自己以換取他的逍遙自在。
在十歲以前,他之所以還能保有自己的性格,發展對藝術方面的興趣,完全是因為海澄的關系。
為什麼那麼體貼的海澄,那麼讓人傾慕的哥哥竟會英年早逝呢?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因為有海澄,他在季家的童年還有一半是美好的回憶。
而如今,連那僅有的美好也悄逝無蹤了。
因為海澄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