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他原諒她。
她請求他的原諒,可天知道,他現在真的懷疑自己有沒有資格讓她如此請求!
是她的錯嗎?真是她的錯嗎?
喬星宇想著,心緒像墜入無邊地獄,無奈而滄涼,而一張胡碴未刮、疲倦異常的臉孔則一徑默默對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兒。
曼笛她在昨晚對他說了那一串近乎懇求的呢喃後便暈過去了,還是他抱起她的身子,一路將她帶回臥房。
在抱著她的時候,他才驚覺她窈窕的身軀竟是如此滾燙。
她發燒了,雖然那輛跑車其實及時停住,只是輕輕擦撞過她,並未令她真正受傷,但她仍因為高燒而陷入昏迷。
原來她昨晚在屋里時就已經發燒了,不,或許這樣的不適已經持續了好幾天,只是她一直強撐著,因為不放心醒塵的身體狀況。
這幾天醒塵身體虛弱,她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照料著他,即使有他這個父親親自坐在醒塵床邊看護的時候,她也不曾回自己房間休息,總在廚房里忙進忙出,為醒塵張羅一些吃的東西。
醒塵對Elisa粗糙的手藝總要皺眉,唯有當她端來她親手做的料理與點心時,他才會展露歡顏。
醒塵是那麼依賴著地,而她也放縱他如此依賴。
終于撐不住了吧?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這樣不眠不休,更何況她其實只是一個女人。
也許比平常的女人多了幾分英氣吧,可終究還是個女人!
一思及此,喬星宇不覺聚攏眉峰,溫暖的大手緩緩地、輕輕地撫上她蒼白病顏,描繪著她柔美的面部曲線。
雖然平日的她看來總是神采奕奕,英氣颯爽,可昏睡著的她竟不可思議地柔弱,仿佛一尊細致的瓷女圭女圭,一捏就碎——
是遭他捏碎了吧。喬星宇深保嘆息,想起昨晚她拚命懇求著他的哀傷模樣,他一顆心就忍不住揪得發疼。
她很在意他的看法,非常非常在意!
這是她這幾天郁郁寡歡的原因嗎?因為他在醫院那樣驚天動地地責罵了她,接下來又對她冷言冷語。
她以為他憎恨她嗎?因為她讓醒塵入了院所以厭惡她了?
不,一點也不!就因為一點也不,所以他這幾日才對她特別譏諷而冷淡。
因為他不敢相信,即使自己在醫院那樣對她大發脾氣的時候,在發現她軟軟地跌坐地面時,他依然會深深的心疼。
他不敢相信,在他為了醒塵那麼驚慌恐懼的時候,竟還能分了心神去關懷另一個女人,竟還能為她同樣的驚慌恐懼感到心疼。
他竟想——在那一刻,他竟然有股沖動想安慰她……
真是見鬼了!明明就是因為她帶著醒塵去看球賽,才會害得他兒子躺在醫院里昏迷不醒,可他竟然無法痛痛快快地責罵她,竟然在責罵她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個不折不扣的壞蛋!
他沒做錯,她是鼓罵,可他卻莫名其妙覺得自己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這樣的認知令他格外憤怒,為了揮去那不可理喻的罪惡感,所以他這幾天才變得如此冷酷,希望藉著對她完全的冷酷壓下自己對她異樣的情感。
可他現在卻再也壓不下了,在整夜守護著她,看著地如此蒼白而脆弱的模樣,他發現自己的心再也冷硬不起來。
她要他的原諒,可他卻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應該請求原諒的人啊,自己才是那個做了錯事的人——
「星宇?」柔弱的、沙啞的嗓音輕輕揚起,伴隨著一對靜靜凝睇他的星眸。
她不知何時醒了,正望著他,蒙朧的星眸里蘊含著一點點不確定,她仿佛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他微微一笑,「你感覺好多了嗎?」一面問著,一面將擱在她頰畔的手往前額移動,探了探她的體溫。
仿佛真是好多了,體溫下降不少,不再如昨夜那般驚人的滾燙了。
「我怎麼了?!」她問,還有些茫然。
「你暈倒了,因為高燒的緣故。」
「我……發燒了?」她怔怔地說,半晌,像忽然想到什麼,迷蒙的眼瞳驀地清明,「醒塵呢?他怎麼了?沒事吧?」
她問,一面掙扎地想撐起上半身,他連忙定住她的身子,「別動。」溫和的語音蘊含著某種經過壓抑的沙啞,「醒塵很好,他沒事。」
「他真的沒事?」
「嗯,現在才清晨六點多,他應該還在睡吧。」
「現在才六點多?」她一怔,重新躺落枕上的蟯首微微轉動,星眸梭巡著他的臉龐,「你……在這里守了我一夜?」「嗯。」他坦然承認。
他真的守了她一夜?
劉曼笛心弦一扯,簡直不敢相信,眼睫因為他的坦承不諱微微顫動。她低垂星眸,悄悄凝睇他,在確認他下頷胡碴未刮,眼圈下又顯然帶著疲倦暗影後,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澀滋味驀地從心底泛起。
他真的守了她一夜,不曾合眼。
他關心她,他不恨她,也許也不討厭她——一個人不會照顧自己討厭的人一整夜,對吧?對吧?
想著,一陣波意忽地沖上劉曼笛眼眶,她連忙閉眸,深深呼吸,「謝謝你。」重新展開眼瞼時,她已用盡所有意志力控制那突如其來的軟弱,蒼白的唇角甚至拉開一彎淺淺笑弧。
「不必客氣。曼笛,我——」他一頓,似乎有滿腔話語想說,卻不曉得該怎麼表達,只能用那對幽深微邈的黑眸煩惱地盯著她。
她心弦繃得更緊,無法承受他那樣望她,「你有……什麼話想說嗎?」
「……對不起,曼笛。」他沉吟良久,終于還是徐悠出口,「我想我欠你這麼一句。」
「對不起?」他向她道歉?為什麼?
「因為我不該在醫院那樣責備你。」他看透了她的疑惑,「我沒有資格,曼笛,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醒塵好,只是……」
「不,你不必道歉,那晚確實是我的錯。是我忽略了醒塵的身體狀況,我不該帶他去那種地方,自以為能控制一切——」她誠摯地望著他,「我差點害了醒塵,你會那麼著急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我仍然不該那麼對你!」他截斷她的話,語氣微微粗魯,英挺的眉宇緊聚,黑眸陰鷙,「我太過分。」
「不,你不過分,我可以明白一個為人父親為兒子擔憂的心理……」
「問題是我會那麼對你不完全是為了醒塵!」他忽地低吼,怒氣勃勃的嗓音嚇著了她,也驚怔了自己。
「星宇,你……怎麼了?」她蹙眉,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如此憤怒。而且,那樣的憤怒似乎不是針對她,而是對他自己。
他在責怪自己,那對漂亮湛深的黑眸正掠過一道道難解的星芒,為平素的黯然沉郁更添上幾分懊惱悔恨。
「曼笛,你不明白,其實我——」
「其實你怎樣?」
「其實我並不是真那麼責怪你,我會那樣對你其實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
「為了什麼?」
「為了——」他沉郁難解的星眸緊盯著她,紅潤迷人的雙歷正想說些什麼時,一陣清脆的腳步聲驀地從走廊傳來,逐去了縈繞兩人之間欲言又止的曖昧氣氛。
是喬醒塵。他轉進臥房,直奔劉曼笛,瘦小的身子還穿著法藍絨睡衣,顯然剛剛下床。
「老師,你醒了嗎?你還好吧?」他在她床邊停住,小小的手攀住床沿,小小的臉孔既憂愁又煩惱地盯著她。
「我沒事。」她撐起上半身,對男孩露出一抹清淺微笑,「你呢?剛剛睡醒?」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一徑盯著她,「我好擔心你——」他嗓音忽地細微,沉沉地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
她流轉眸光,瞥見他攀在床沿的小手緊緊拽著,他抓得那麼緊,用力到指關節都泛白了。
她心一扯,剎那間完全感受到小男孩是多麼為她擔憂,又是如何拚命壓抑著自己,不讓外表流露出一些些脆弱。
她忍不住一展藕臂,將喬醒塵拉入懷里,緊緊地、溫柔地擁著,「醒塵,老師沒事,你別擔心啊……」
他臉頰緊緊貼住她,「老師,你昨天暈倒時,我真的好擔心。」
「我知道。不過老師現在已經沒事了,你放心吧。」她溫柔地呢喃著,直到感覺小男孩縴細的身軀在她懷里完全放松,才揚起臉龐。
喬星宇正看著他們,深深地、沉沉地,眸中底蘊著復雜的情感。
兩人的眸光在空中交會良久,默然無語。
終于,他揚起沙啞的嗓音,「醒塵,我們出去吧,讓老師好好休息。」
喬醒塵听聞父親的呼喚,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才輕巧地從劉曼笛懷中抽離,「老師,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哦。」他小大人似地叮嚀她。
她忍不住微笑,「我知道。」
「如果老師覺得無聊,隨時可以叫我來陪你。」
「好。」
「那好。」喬醒塵滿意地點點頭,「我先出去了。」語畢,他轉過身,筆直地朝她房門口走去,看都不看父親一眼。
‧‧‧‧‧‧‧‧‧‧‧‧‧‧‧‧‧‧‧‧‧‧‧‧‧‧‧
喬醒塵在與自己的父親冷戰。
領悟到這件事實令劉曼笛感到驚訝,她料想不到那個一向成熟懂事、乖巧听話的醒塵竟然也有這樣激烈反抗自己父親的一天。
自從那天清晨她退燒醒來後,她從來不曾听聞他跟自己的父親說過任何一句話,甚至連視線也有意無意躲著父親,不看他一眼。
「為什麼?醒塵,為什麼不跟爸爸說話?」她曾這樣問他,「你這麼討厭他嗎?」
「我不想跟他說話。」小男孩只是這麼倔強一句。
「為什麼?」她緊緊蹙眉,「因為他不肯讓你出門嗎?」
他不語。
她只能嘆息,「醒塵,你爸爸是擔心你啊,他怕你又像上回一樣,在體育館內昏倒了……」
「所以他就準備把我困在家里一輩子?」他尖銳地截斷地的話,「他把我當成什麼了?寵物嗎?」
「醒塵,不許這麼說話!」她低斥他,「別這頂樣扭曲你爸爸的用心。」
「老師!」他瞪她,湛深黑眸里除了濃濃倔強,還有不可思議,「為什麼你還要為爸爸說話?你忘了他那一晚怎麼說你嗎?」
「他是一時氣話啊。」
「我不能原諒他那麼說!他根本不明白老師才是真正為了我好……」
「可你爸爸已經向我道歉了啊。」她柔聲解釋,試圖扭轉小男孩對父親的負面印象。
可他只是冷哼一聲,顯然並未信服她的解釋。
「醒塵,你怎麼了?」她苦惱地說,「你從前不是這麼不解人意的孩子啊,我不相信你體會不出你父親對你的關懷……」
「他關懷得太過分了!我不需要他那種杞人憂天的關懷。」喬醒塵語音尖銳,眸光灼灼,「而且我也不喜歡他對老師的態度,時好時壞,算什麼?!」
所以歸根究柢還是因為她,因為不滿父親對她若即若離、忽冷忽熱的態度,所以這孩子才決定跟自己的父親抗戰到底。
因為他太喜愛她這個老師,所以才更不能原諒父親——
一思及此,劉曼笛忍不住深深嘆息,不知該喜該悲。
沒錯,醒塵這孩子的確聰明細致,清楚地感受到喬星宇待她微妙的態度,可他卻不明白自己的父親與家教老師之間,並非如他想像那般簡單啊。
事實上,她與喬星宇之間的關系連兩個當事人也弄不明白。
他們仿佛是好朋友,卻又比好朋友的情誼多了一些什麼。
他們之間異樣的吸引力接近戀人,可比起戀人的相知相惜卻又少了些什麼。
他們既不是單純的朋友,也不是甜蜜的戀人,兩人之間的氛圍異常尷尬,有時追切地渴望接近對方,可真正靠近了,卻又下意識想逃離。
再加上今晚,醒塵竟然在餐桌上當著父親的面高聲宣稱,「我寧願曼笛老師當我媽媽!」
「什麼?」兩個大人聞言,皆是一陣無可抑制的震驚,同時轉頭瞪向突然發言的喬醒塵。
「你什麼意思?」喬星宇首先恢復神智,沉聲問道。
他嘴唇緊抿,下頷一陣抽搐,顯然相當為兒子這個宣言感到震驚與不快。
「你听到了。」對他陰沉的目光,喬醒塵不避不閃,勇敢地回應。
喬星宇咬緊牙關,「你說——寧願要老師當你母親?」
「沒錯。」
「醒塵,你別胡說……」一旁的她感受到父子倆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連忙顫聲開口,「別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老師,我是認真的。」喬醒塵轉頭望她,黑眸澄澈,「我是真的想要你當我媽媽,只有你真的了解我……」
「醒塵!」喬星宇忽地提高嗓門,瞪著自己的兒子,神情慍怒,「胡說八道什麼?你忘了自己的媽媽嗎?」
「你說得沒錯,我是忘了!」喬醒塵亦回眸瞪他,眼神倔強而挑戰,「她早在三年多前便去世了,我對她根本沒什麼印象,才不像你到現在還對她念念不忘……」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驀地響起,打斷了喬醒塵近乎任性的言語,也催促她心髒逐漸狂奔。
她看著小男孩伸手撫上左邊熱辣的臉頰,眼眸逐漸漫上朦朧薄霧,也看著身為父親的男人面色陰沉,英挺的劍眉緊緊糾結。
「你們……別這樣啊。」她心慌莫名,不曉得在這樣的狀況下自己能說些什麼,只能喃喃地這麼一句,無助地看著父子倆持續彼此的對峙。
終于,喬醒塵驀然起身,憤然拋下一句,「你願意永遠活在過去,我可不要!」
語畢,他便毅然決然離開餐廳,留下心痛茫然的她,與僵硬沉默的他——
「醒塵睡了嗎?」仿佛感覺到她輕盈的步履悄然走進書房,原本眼眸緊貼著天文望遠鏡鏡頭的喬星宇回過頭來,幽微復雜的眸光準確地落定她身上。
劉曼笛收束沉迷于回憶的心神,卻在那樣深沉的眸光凝視下心跳失了速,好一會兒,才終于恢復率定,「剛剛上床。」她輕聲地說,一面娉婷走向他,「又看星星?」
「習慣了。」他起身,走向書房另一頭的酒櫃為自己調了杯不加冰塊的威士忌,然後搖了搖水晶酒杯,淺啜一口。回轉身,他察覺了地凝定他的眸光,有些尷尬地舉了舉酒杯,「要不要也喝點什麼?我幫你調。」
她搖搖頭,「你最近喝不少酒。」仿佛不經意的話語其實蘊含著濃濃關懷。
他感受到了,背脊一僵。
她走向他,玉手拿走他扣在指間的水晶杯,「為了醒塵的事煩惱?」
他沒回答,只是瞪著那杯被她輕易奪去,輕輕置落書桌的威士忌。
「放心吧,那孩子只是一時鬧脾氣,總有一天會想通的。」
「……是嗎?」
「他很聰明,不是嗎?怎會體會不出父親對自己的關懷?而且——」她頓了頓,話語好不容易擠出喉嚨,「他怎麼可能真的忘了自己的媽媽?」
「真的沒忘嗎?」他喃喃,唇角牽起澀澀苦笑。
她深深睇他,「你覺得無力嗎?」
「無力?」
「一個單身父親獨力撫養兒子,難免有種無力感。」她坦率地說,「何況醒塵又是那麼特別的一個孩子。」
他默然凝望她。
「談談——」她深吸日氣,終于還是鼓起勇氣,「醒塵的媽媽好嗎?」
「紅葉?」他仿佛震動了一下,驚愕無比的眸光朝她射來。
她強迫自己保持淡然的語氣,「那是他媽媽的名字嗎?紅葉?」
「你想听……有關紅葉的事?」他問,語氣十足緊繃。
她心跳加速,「是的。你願意告訴我嗎?」
他願意嗎?
喬星宇瞪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奇特的,當她這樣靜靜問著他時,他心海竟掀起某種不尋常的浪潮,心韻如擂鼓,一擊比一擊震撼有力。
她要他談紅葉!自從她死後他從不曾跟任何人談論過她,包括醒塵。
而她竟然要他告訴她有關紅葉的一切!
她以為她是誰?她——怎麼敢!
可他發現……他發現自己竟有股沖動想對她吐露一切。該死的!在她那樣安靜又溫柔的眸子凝睇下,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對她傾訴,想源源本本、從頭道來!
他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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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在還來不及捉回理智時,他發現自己竟已幽幽閉口。
「多小呢?」
「應該說從她一出生就認識了。事實上,我還抱過還是個小嬰兒的她呢,那時候我大概才三、四歲吧。」他迷蒙地說,思緒跌回久遠以前,「她是管家兒子的孩子,因為父母車禍雙亡,被送來跟女乃女乃一塊兒住。而那時候的我也沒有母親,父親又一天到晚忙碌,所以我經常也是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可那年她卻在我生命中出現了……我好高興啊,當紅葉的女乃女乃第一回把她交給我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得到了某種珍寶——她是那麼漂亮、細致的小東西,我好怕摔壞了她啊,拚命告訴自己要當心一點,要小心翼翼地將她捧在手心——」他忽地揚首望她,眼眸點燃某種異樣火苗,「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我明白。」她點頭,壓抑著滿滿積在胸腔的難言心痛,「就像每一個小女孩都渴望擁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洋女圭女圭一般,紅葉她——就像你的洋女圭女圭。」
「洋女圭女圭?」他怔怔地重復,起初有些茫然,半晌,像領悟了什麼,恍然頷首,「是啊,她就像我的洋女圭女圭,會陪我說話,陪我看星星,她是我如沙漠般貧瘠無聊的生命中一道冰沁的清流,她像陽光照亮了我。她那麼好、那麼珍貴、那麼溫柔乖巧又善解人意,讓我真的無法不疼她、寵她……真的,只要她一句話,我願意為她摘下任何一顆星星!」
「我——相信。」她沙啞地說,感覺某種奇特的感覺梗在喉頭,促使她忍不住別過頭,不願接觸他忽然狂熱的眼神。
「當然,後來我身邊多了不少年齡相仿的朋友……可只有她是最特別的,紅葉她——永遠是最特別的。」
她永遠是最特別的——
她听著他如立誓般的呢喃,一顆心驀地重重地、深深地沉落,直直墜入無底的深淵。
「……在她二十歲那年我們結婚了。」他繼續說道,絲毫不曾察覺他正逐漸將她的心扯成碎片,「她一直想要孩子,可我一直不肯答應。」
「因為她跟醒塵一樣,有先天性心髒病嗎?」她聰慧地說,很快便猜透他不願妻子懷孕的原因。
他瞥她一眼,眸子閃過一絲異樣,「沒錯。可後來她還是悄悄停止服避孕藥,終于還是懷了醒塵。她生醒塵的時候還差點難產呢,簡直要嚇壞我了。」
她完全可以想像他當時的心情,應該就好像那天晚上他擔憂自己可能失去醒塵吧。
他何其有幸,擁有這樣一對好妻兒;又何其不幸,兩人都因為先天的疾病隨時有性命危險。
那是多麼沉重而可怕的重擔啊!當你深深愛著一個人,卻又時時恐慌著也許會在不經意當中失去他們。
多讓人禁不起的負荷啊,一直以來,他都是像這樣一個人默默地承受嗎?從小的時候時時刻刻擔憂失去紅葉,到現在日日夜夜害怕失去醒塵……
他怎麼能承受得住呢?他怎能有這樣堅強的意志力呢?劉曼笛想,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如果是她……如果要她這麼多年來心底都一直牽掛著這樣的恐懼,她肯定瀕臨崩潰……
「我那麼害怕失去紅葉,可我終究還是失去她了。」
蘊含著濃濃心痛與哀傷的語音喚回她游走不定的思緒,她驀地醒神,幾乎是不忍地將眸光落定眼前低低傾訴著心事的男人。
「哦,星宇。」她輕輕喚著,溫柔而沙啞,感覺自己一顆心揪著,纏得那麼緊、那麼疼,讓她幾乎禁不住一股落淚的沖動,「別說了,星宇,別說了——」
她心疼地低語,他卻置若罔聞,依舊低低說道︰「我永遠記得那一天。那一天,我在行飛的指示下去破壞一場毒品交易……」
他話音模糊,她卻听得清清楚楚。
他說自己在楚行飛指示下去破壞一場毒品交易為什麼?
劉曼笛茫然不解,一直繃著的神經更加絞緊。
喬星宇似乎並未察覺自己正泄漏著機密,「為了監視那場交易,我千里迢迢趕到美國與墨西哥邊境,在那兒足足待了三天三夜,卻想不到紅葉就在我留在那兒的最後一晚心髒病發,被緊急送進醫院。」他一抽氣,隨著回憶進入最哀傷的片段,面部肌肉緊緊抽搐,呼吸亦不覺破碎起來,「當我接到消息匆忙趕到時,她已經……已經……」
她听不下去了,「別說了,星宇!」
「紅葉死了!曼笛,她死了!」喬星宇像終于控制不住激動的心神,驀地狂吼出聲,「她死了,而我竟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見到……我想見她,我那麼想見她,可她卻……她卻等不及我……」震天的怒吼逐漸消逸,轉成細微的嗚咽。
劉曼笛瞪著他,瞪著那劇烈抖顫的寬廣肩頭,瞪著那坐在沙發上、正以雙手掩住滿面沉痛的男人。
他哭了,他竟——哭了!
一個那麼修長英挺的大男人,竟在她面前哭了——雖然他用雙手掩面,可她卻能確定此刻沾染在他臉上的絕對是交錯縱橫的淚水。
「我對不起她,真的對不起她……」
他在哭,那麼傷心而脆弱,而她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哦,星宇,星宇……」她細碎地呼喚著,輕巧若蝶地飛向他,窈窕的身子落定他面前,玉手緊緊握住他顫抖的雙肩上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要你談起這些的,不該讓你回想起這些傷心往事,是我的錯,我的錯……」她狂亂地說,一連串自責的言語從唇間迅速迸落,伴隨著鎖不住的晶瑩淚珠,「都怪我,都怪我!你不要哭好嗎?我……你不要哭好嗎?」
她破碎著嗓音,除了迭聲要他別哭,實在也不知從何勸慰起。她只知道她不舍得他這樣難過啊,她只知道看著他這樣傷心,她一顆心也跟著碎了、傷了,痛得她無法承受。
她不要他如此難過,她寧可自己被他罵上千回百回,寧可听著他說一輩子也忘不了、拋不下紅葉,也不要見他如此脆弱而無助啊!
「星宇,你不要難過好嗎?求求你,我不希望你難過……」她哽咽著,字宇句句皆敲入他心坎。
他揚起臉龐,透過蒙朧的眼眸認清了她滿面淚痕,心髒重重一抽,「你怎麼了?曼笛,你怎麼也哭了?」一面慌亂地問著,他一面抬起手臂,撫上她濕潤沁涼的玉頰。
她听著他問她,听著他帶著慌亂而焦急的嗓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拚命搖頭。
「你別哭啊,曼笛,我沒事的。」換成他安慰她了,「我沒事啊,你別哭了。」
她不語,停下搖頭的動作深深凝望他,眼眸滿蘊愁苦。
他心髒再度一牽,「曼笛——」
「不要安慰我,星宇,不要安慰我。」她終于開口了,晶瑩的淚珠再度成串滾落,「你比我痛上千倍百倍,不要還對我如此體貼……」說著,她忽地展開雙臂,將他整個人緊緊擁入懷里。
他身子因她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一僵。
「你哭吧,沒關系,如果你覺得難過就哭吧,別介意,沒關系的……」她柔柔勸慰著他,低啞的嗓音像春天最和暖的微風,照拂經歷一季嚴冬折磨的萬物逐漸恢復生機。
她撫慰著他,緊緊擁著他,仿佛安慰著一個傷心哭泣的孩子。
他有片刻的失神,不敢相倍自己竟被她當成一個脆弱的孩子看待,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不曾逃離她的懷抱,任憑她緊緊擁著。
雖然尷尬,雖然不敢置信,可他沒有躲,沒有逃開她的擁抱。
為什麼?
是因為他太過悲痛,而她也太過溫柔吧。
因為他的悲痛與她的溫柔,教他忍不住眷戀著她的懷抱,像在外頭受了傷的小男孩渴望著母親的撫慰一般——縱然覺得不可思議,他還是逐漸放松了身子,放縱自己的臉龐埋入她溫暖柔軟的胸膛。
就讓他放縱一回吧,他想。
就這麼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