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似夢中啊,那如何吃也吃不膩的甜軟糕點。
深吸一口氣,她先是小心地豎耳傾听了許久,身旁一片的寂靜,除了她的呼吸聲,似乎再無其他的任何動靜。
悄悄地掀開右眼的眼皮,有些呆滯的眸子微微轉了轉,唔,雕花的帳頂素白的紗帳,似乎真的沒有那兩個聒噪的善財童子!
長長吁出一口氣,她終于有些放心地張開雙目。
素白的紗帳如輕煙般攏住了她的床榻,視線里一片柔和的亮,似乎是天剛剛亮也似乎是夜幕即將降臨時的舒服色彩,一片的靜謐。
再長長吁出一口氣,她轉動輕松了許多的腦袋,覆在輕暖棉被下的手有些費力地動了動,慢慢從被子中伸出,還有些顫抖不听使喚的指尖慢慢伸向那素白的帳子。
「啊,姑娘,你又醒啦!」
素白的帳子在她指尖觸到的同時,刷地被人從外面利索地掀開掛進一旁的掛鉤,欣喜的聲音在同一刻聒噪地出現在她的耳朵里。
她的手僵僵地硬在半空。
「——是,公子爺,這次山水絕對不會再輕易開口!」
而後,她幾乎熟悉了的聒噪聲音立刻消失無蹤。
她詫異不已,幾乎忘記收回自己依然硬在半天空的手,呆呆的眸子有些可笑地瞪得大大的望過去。
一身綠衣的善財小童子雙手緊緊捂住嘴巴,大大的眼楮一眨不眨地正望著她呢。
「——」她顫顫張唇,卻說不出一字一語來。
「——是,公子爺,山水立刻說!」
聒噪的聲音重出江湖,她來不及反應,小善財童子已經竹筒子倒豆子, 里啪啦地開始說給她听︰「姑娘,咱們公子爺問你還有哪里不舒服,如果有就盡避說出來,咱們府里有好大夫呢,千萬不要客氣。」
聲音頓了頓,善財童子望了自己主子一眼,又道︰「還有,咱們公子爺說,姑娘你已經睡了七天啦,這體內的毒素早已散得差不多了,姑娘若是覺得好了些,就起身來活動活動,咱們晏府雖然不大,但姑娘散心的地方還是有的——公子爺,山水又說錯啦?啊,姑娘,咱們公子爺的意思是說你不必介意,盡避當這里是你自個兒的家。還有就是悅衣坊那里,咱們已經派人去傳了話,老羅師傅知道姑娘你已身體無礙,很是放心,要姑娘盡避安心在咱們晏府休養,等身體完全康健了再回去也不遲。」
她靜靜听了,依然有些呆滯的眸慢慢轉向善財童子身後那依然的墨色,慢慢啟唇︰「啊,姑娘,你不必急在一時對咱們公子爺感激的,等你徹底好了再磕頭也不遲的。是,公子爺,山水又?嗦了!」
她唇張了張,而後很泄氣地合了嘴巴。
「是,公子爺,山水又忘記了——姑娘,你已經七天未進米水啦,肚子一定很難受吧,你有什麼想吃的嗎,盡避說出來,咱們立刻去廚房幫你拿!」
將呆滯的眸子從那墨色中慢慢收回,她望著雕花的帳頂,想了想,沙啞地開口︰「——其芳齋。」
「姑娘你還沒吃夠啊?」只听聲音,她也知這位聒噪的善財童子是什麼樣子的表情,「你忘記那幾塊幾乎要了你性命的糕點啦?姑娘,你剛醒,還是先吃一點粥啊湯啊的比較好——是,公子爺,山水听明月姑娘的,立刻去端咱們其芳齋的糕點過來。」
踏踏踏的腳步聲立刻從床前消失了。
她暗暗吁一口氣,竟然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明月姑娘,咱們公子爺問你,姑娘前幾日因為糕點和茶水中毒,姑娘可知道為什麼會中毒?」
又一個聒噪的聲音跳進她耳朵。
她硬生生憋住一口氣,過了好久好久,才又轉動僵硬的視線,去理會那一個又突然出現的小善財童子!
「明月姑娘,你難道剛才一點也沒注意到畫卷我?」聒噪的聲音很委屈地朝著她的耳朵爬過來,「我就站在公子爺身後啊,明月姑娘你好不害臊哦,剛剛盯了咱們公子爺好半晌,竟然一點也沒注意到畫卷!」
她大窘,惱怒的紅瞬間沖上臉頰。
她哪里盯著他們公子爺啦?
「啊,明月姑娘,你明明就盯著啦,竟然還不承認?!是,公子爺,畫卷不說啦,畫卷再說沒用的就自己滾出去。」聒噪的聲音微微頓了頓,又繼續道,「明月姑娘,公子爺要畫卷問你,姑娘小時候可有定期服用微量毒藥的習慣?」
「啊,明月姑娘,你拿出這麼高深莫測的樣子做什麼?咱們又沒什麼惡意的——姑娘那天吃的糕點中含有茉莉子,茶水中有梅花紅,兩者中和于常人沒有任何妨礙,但若吃者體內本身就有砒霜或鶴頂紅之類毒藥墊底兒的話,那麼就會七竅流血,若不是及時解救,明月姑娘那時候一條小命就怕是真的香消玉殞啦。公子爺,畫卷這個‘香消玉殞’用得可對?」
她突然頭疼起來。
「啊,明月姑娘,你怎麼啦,哪里不舒服?」
「糕點糕點,其芳齋的糕點來啦!泵娘,這次咱們給你拿的是沒有茉莉子的糕點,茶水也沒有梅花紅——不過公子爺,這次糕點里有梅花紅,茶水里有茉莉子,這樣姑娘她可以吃嗎?」
她突然想將腦袋埋起來——
在將腦袋鴕鳥地埋了好久好久之後的某一天,她終于慢慢地從那兩個比什麼都要聒噪的善財童子嘴巴里慢慢整理出了一些自己比較想知道的脈絡︰因為這位晏姓公子爺從小就有被害恐懼癥,錯,是這位晏姓公子爺的雙親有「唯一的寶貝兒子會被某人因為某事而害死」的驚恐念頭,所以在這位晏姓公子爺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很狠心腸地將一些砒霜啊鶴頂紅啊之類的毒藥,當作零食地經常喂給他們唯一的寶貝兒子吃。
這事的直接後果是,這兩位有著比較詭異愛好的晏姓雙親,果真因此而幫自己唯一的寶貝兒子躲過了數十回的暗殺與毒害。幸甚至哉的同時,也讓他們唯一的寶貝兒子更是養成了時刻要提防自己小命被人暗害的良好習慣。
而這事的直接後果則是,在可憐的她與師父進這晏府來為這位警惕心高于一切的公子爺量體裁衣時,因為這位警惕心高于一切的公子爺的突發警惕,由一位這位公子爺平時不臉熟的小丫鬟很殷勤地送來的糕點茶水,便很陰差陽錯地倒進了可憐的她的胃袋,于是性命危殆的人,換成是可憐的她。
「所以說,哈哈,姑娘,誰叫你太貪吃了?!」
聒噪到了極點的一紅一綠的兩個善財小童子還在抱著笑到疼死的肚子在笑。
笑吧!最好笑到讓她有在他們的墓碑上大書「因笑致死」的機會!
「咦,明月姑娘,你笑得這麼皮笑肉不笑做什麼?」
「錯啦畫卷!泵娘她明明是在月復誹咱們不得好死啦!」
她承認,在這兩個眼楮很毒很毒嘴巴更聒噪更毒的小善財童子眼皮子底下,還是做一些比較老實的表情比較不吃虧。
「啊,姑娘,你現在再擺出‘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樣子,是不是有點晚了?咱們其實都看出來你已經暗咒咱們很久很久了耶——」
她還是眼楮觀鼻子,鼻子看嘴巴,嘴巴瞧著她已經不能再受刺激的小心肝比較好!
「哈哈,明月姑娘,你明明不是能忍得住的人,干嗎學老僧入定、兩耳不聞窗外事啊?」
「晏爺,我答應你的條件——」
咬牙,忍住一腔暴跳如雷的青春熱血,她轉首,望向床榻之前一直不聲不響悠然而坐面目狀似和藹親切的俊美男人,雙手顫顫高舉投降。
「啊,姑娘,你早這樣不就萬事大吉萬事如意了?」穿綠皮子的善財童子笑嘻嘻地雙腳一跳雙手一拍,很奴顏媚骨地朝著他們的公子爺邀功請賞,「公子爺,山水就說嘛,這位姑娘雖然愛吃貪吃了一點,但還是很識大體懂時務的!」
「錯了錯了山水!明月姑娘不是識大體懂時務,而是她受不了咱們的苦口婆心循循善誘才是!」
斑舉的雙手頹然倒下,牙咬繡工精美的枕頭,她無語凝咽。
話歸本題,她如今已經是身在曹營,而那個可以心在的「漢」在哪里尚且不提,單是她吃了人家的糕點喝了人家的茶水,雖然吃得是七竅流血性命危殆,但總歸是人家好心救了她一條小命。受人滴水之恩,該當涌泉相報否?
她咬牙,深深深吸氣,笑容誠懇,「那是一定,明月得晏爺救命之恩,自當心存感激,來世做牛做馬以報晏爺恩德。」
「錯了錯了姑娘!」
她暗暗咬牙,卻是笑得殷勤,「小避家,明月哪里說得不對?」
「下輩子在哪里還不知道呢,明月姑娘。」穿紅皮子的善財小童子畫卷笑眯眯地歪頭瞧她,「咱們公子爺也向來不信什麼前世今生的。哪,明月姑娘,如果姑娘你真心報恩,何必去拖得那般遙不可及,公子爺,畫卷這句‘遙不可及’用得可正確?是,公子爺,是畫卷跑嘴了,明月姑娘,咱們都是活在當下的人,還是做些當下該做的事就好。」
她很謙卑地笑,扯動僵硬的頸項,點點頭。
「所以說嘛,姑娘。」換那個一樣讓她恨到咬牙的綠皮子童子山水登台亮相,同樣笑眯眯地拿著騙死人不償命的純良善財的模樣歪首瞧她,「現在咱們公子爺就很需要姑娘你的幫忙嘛。」
「——是。」她咬牙,僵硬而謙卑地笑。
「咱們什麼也不瞞你,姑娘。」綠皮子童子繼續笑眯眯地歪頭瞧她,「上次姑娘福大命大,替咱們公子爺吃下了糕點飲下了茶水,是,公子爺,是山水又?嗦了。姑娘,其實咱們請你做的,無非是以後請姑娘留在咱們晏府做個貴客,三五不時地替咱們公子爺再吃些糕點啊膳食啊飲些茶水啊美酒啊之類的也就是了,姑娘一定會答應的吧?」
如果她還有腦子,當然不會答應,誰願意常常七竅流血性命垂危啊。
「明月不過布衣常人,而今能得晏爺青眼有加,感激尚且不來,晏爺有命,自然是萬分榮幸,萬萬不敢推辭的——」
她笑,咬牙笑,切齒笑,笑得好不歡暢。
「那就這麼定咯,明月姑娘!」明明長著一雙很大很大的眼楮,卻偏偏是睜眼瞎子的紅皮子假童子畫卷視而不見她的僵硬神情,很滿意地雙手一拍,笑得很是奴顏媚骨地朝他的公子爺邀功道,「公子爺,畫卷就說嘛,明月姑娘很知趣很懂得知恩圖報的,是,公子爺,畫卷現在就準備明月姑娘的客房去。」
她依然很歡暢地笑,瞪著那個很歡暢地蹦跳跑掉的睜眼瞎子。
極力不想扭曲的眼角,不期然地瞥到了那個自從她一認識錯,是自從她一瞧到就沒有過好事的、絕對給她帶來了無數劫難的男人、那照舊不動不聲猶如不動明王的影子,眼角剎那扭曲。
據說這個男人擁有全天下最最華美的府邸。
據說這個男人擁有全天下最最賺錢的商行。
據說這個男人擁有全天下最最忠心的手下。
據說這個男人擁有全天下最最——好吃的糕點鋪子。
最最好吃的糕點啊!
美食即毒藥。
她無力地哀哀暗嘆,勉強靠在枕上的身形愈加的羸弱單薄,頹然無力。
「哈哈,姑娘,你就不要再裝啦!」
站在床前一直盯著她瞧的另一個讓她恨得咬牙的小童子笑得幾乎打跌。
她顫顫抬頭。
「姑娘,你剛才吃咱們其芳齋的糕點時,可是生龍活虎得很。」
顫抖的唇角抖啊抖顫啊顫,她僵硬地笑。
她怎麼忘了呢?
這個至今她還不曾听他開口說過一個字的男人,擁有著的,還有全天下最最冷酷的手段啊。
花謝燕歸九月天,湖畔明月對愁眠。
不識晏府真面目,只緣身在最中間——
「明月姑娘,你又在嘀咕什麼啊?」
「姑娘她在吟詩呢,畫卷,你沒听出來嗎?」
「詩?不是吧?明明是順口溜吧?啊,公子爺,你也說明月姑娘她是在吟詩?那明月姑娘就真的是在吟詩咯,可我怎麼听著這麼別扭呢?」
她咬牙,卻很堅持地不回身不行禮不答茬,繼續很自得其樂地悠閑垂釣。
「姑娘她吟的詩原來是這樣子的︰草長鶯飛二月天,江楓漁火對愁眠,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咦,公子爺,這至少是三首詩中的句子吧?公子爺,山水真的猜對啦?哈哈,畫卷,公子爺叫你好好讀書的,瞧,好好讀書的好處知道了吧——」
握著翠竹釣竿的手指緊了緊,她面目有些猙獰。
「姑娘,姑娘?姑娘你真的在釣魚啊?是咱們晏府的糕點不好吃?可府中廚房還有那麼多好吃的飯點啊,姑娘你想吃什麼盡避開口就是了啊,何必這麼委屈自己來動手尋吃的?姑娘?姑娘,山水看看你釣了多少魚了啊——」
笑眯眯的大腦袋從她身後探過來,烏溜溜的大眼楮朝著她腳邊半浸在湖水中的竹籃子瞧去。
「啊,一,二,三——公子爺,姑娘她已經釣了六條魚了耶,真的夠燒一大盤子啦——公子爺,山水現在很苦惱啊,您那天說過在咱們晏府,盡避隨姑娘心意,姑娘想怎麼就怎麼好了,可是現在——公子爺,您說不要告訴姑娘嗎?不告訴姑娘咱們這翠微湖中養得這麼肥肥的錦鯉其實是十兩銀子一條買回來的,還有買回來時才不過指寸,如今小心養了這數年才能長得有半尺長,如果再拿出去賣的話,至少一條能賣百十兩銀子——是,公子爺,山水就听公子爺的,咱們就隨明月姑娘高興,不告訴她,盡避讓姑娘她高興釣好啦,想釣多少釣多少,想吃多少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