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暮,昏黃的天色漸漸暗下,花園石頭徑旁已燃起了盞盞的夜燈。迎著風,她慢慢地走著,少了有人的打擾,她的神情有些愉悅起來,淡淡的笑重新漾上唇畔。
「奉恩,奉恩姑娘。」
前行的步子停住,唇畔的淡淡笑意再次被硬生生納入唇齒間,她轉回身,輕輕拂身一禮︰「見過六夫人。」為什麼,她的命這般的苦?
「奉恩姑娘,你不用多禮的。」嬌柔的細細女音含著深深的濃愁,緊鎖的黛眉描著無盡的哀怨,「公子爺又納了一位八夫人,姑娘曉得了吧。」
「奉恩剛從京師回府來,六夫人知道的。」身為人家的婢子,還是小心一些的比較好。
「姑娘剛才不是去見過公子爺了麼?」這靜風堂,雖然是申天南寵幸侍妾的風月之地,但除了她眼前這看似婢女的不起眼女子,還有誰可以不經申天南的點頭允許而自由出入的?就算是如她這很是受寵的侍妾,沒有經過通報,也從來是不敢擅自進出的啊。
「只是匆匆一瞥,不敢說什麼的。」
「那姑娘一定不知公子爺對這位八夫人的寵愛吧?」濃濃的哀愁愈見濃郁,「她進府來才不過十數日,卻已被公子爺傳進了靜風堂七次之多!」而曾幾何時,這一份寵幸曾是她擁有著的?
「公子爺對諸位夫人都是很好的。」奉恩只含糊地笑一笑,不想被卷進爭風吃醋的閑事中去。
「那也要有賴奉恩姑娘才行啊。」晶瑩溫潤的玉佩悄悄地遞過來,「這是幾月前公子爺從滇南帶回的絕品玉佩,我眼拙,哪里懂得賞玉,放我這里只怕浪費了,便送姑娘把玩罷。」舍,自然是極舍不得的,但為了以後,她只好舍得。
「呀,奉恩可不敢收!」忙側身一避,奉恩瞄也不敢瞄近在眼前的好玉,免得真的眼饞。
「什麼敢不敢的?」六夫人親切地笑道,「我也曉得這不入流的小玩意兒姑娘從不看在眼里。但我剛才好似听到了公子爺又朝姑娘發了火、罰沒了姑娘的俸銀。既然姑娘是為了咱申府才受這等委屈的,那這玉佩權當是奴家替公子爺給姑娘賠不是的罷。」縴縴玉指一遞,硬是將玉佩塞到奉恩躲閃不及的手中,「姑娘,以後還請姑娘在公子爺跟前多替奴家說句好話。」
「六夫人哪里話來?」奉恩笑著屈身道謝,「奉恩不過一小小的婢子,六夫人卻如此抬愛,奉恩自然是受寵若驚的。」
「那就有勞姑娘費心啦。」復又親切地笑笑,美麗的臉龐優雅地一點,轉身慢慢走了。
哎,她其實並不想多管閑事的呀。
望著手中溫潤的玉佩,她悄悄咂舌。上好的滇玉呢,怕是能換個幾十兩銀子。
嗚,看來這個月的俸銀也不算是白白被罰沒了呢。
淡淡的笑再次浮上唇角,她轉身走往府南,準備回自己房間歇息去。
「奉恩姐,奉恩姐?」
她無奈地再嘆口氣,重又定住身形。
「秋雅,有事嗎?」面對十五六歲花朵一般的小丫頭,她向來拿不出脾氣,總是和顏悅色的。
「大總管讓我將這個交給你。」秋雅眨眨眼,將銀亮如水的雕花簪子小心翼翼地遞過來。
「八月丹桂?」她也眨眨眼,「這就是咱新進府來的八夫人的稱呼?」二月迎春,三月青杏,四月桃紅,五月芍藥,六月芙蓉,七月石榴,而今又八月丹桂?
炳,七房如花似玉的如夫人,便分別是七個月的嬌媚花兒。
「是啊,前幾日公子爺令咱們新做成的。」嬌小可喜的秋雅不忘再加上一句,「這位八夫人是公子爺從蘇州帶回來的,听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呢!」怪不得能迷了公子爺一向很挑剔的眼。
「咱們哪位如夫人不是才貌雙全的呀?」只可惜所嫁非人罷了。奉恩搖頭輕笑,「真想看看下一位九夫人會是怎樣的美麗人兒。」九月,會是什麼花呢?
「明年不就曉得了?」秋雅望一望已燃起燈籠的靜風堂,笑呵呵地睜大眼楮,「咱們公子爺哪一年不迎娶一位如夫人進門呀?」正房娘子不急著趕快找一個,自二十弱冠一舉收下旁人當作壽禮送來的兩房小妾後,一年新納一房如夫人倒成了這些年的習慣。
「只怕我是看不到嘍。」如果可能,到時候她倒真的想再進府來瞧瞧熱鬧。
「奉恩姐,什麼叫做‘你看不到’?」在這金陵申府中,公子爺最為看重的人是誰呀?「如果公子爺會迎娶如夫人,奉恩姐一定是頭一個知道的!」因為所有事關如夫人的大事小情,公子爺全都會交給奉恩姐去處理。別的不說,單是每夜公子爺想要哪一位如夫人進靜風堂侍寢,也全是交給奉恩去做的呢。
換言之,所有如夫人的生殺大權,呃,是哪一位如夫人比較會受公子爺的寵愛,全看奉恩啦!
這或許有些匪夷所思的詭異,也有些不通情理,卻也是他們金陵申府真真的實情。
「你忘了?」奉恩豈會不知這小丫頭在想些什麼?「那年我同你一起在這里簽下的賣身契,我簽的是五年——而如今已經是第五年啦,是不是?」五年哪,彈指一揮間。
「那又怎樣?」秋雅奇怪地望著她,「奉恩姐已經在這里十二年了,公子爺才不會放奉恩姐出府的!」何況公子爺和奉恩姐之間不是曾經……
「不放我出府?」只怕公子爺早就在盼著痛快地踢她出府的那一天快快到來呢。「我今年已經二十三啦,再在府中待下去,豈不是真的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她早已過適嫁之齡,就算想嫁人,也已不易了——這一輩子,她恐怕是要待閣閨中了。
思及此,眸悄悄地一黯。
一輩子待閣閨中有什麼不好?自五年前的那一日開始,她不是已經決定終身不嫁了嗎?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
「公子爺絕對不會放奉恩姐走掉的。」秋雅才不管她說什麼「老姑娘」不「老姑娘」的,只是很肯定很認真地點頭,「公子爺絕對不會放奉恩姐出府的!」
「好啦。」奉恩笑著拍拍愛做夢的小丫頭,有些縱容地笑起來。「天都黑了,咱們回房再說好不好?」這近兩個月來,她馬不停蹄地從金陵到京城地奔波了一大圈,身子早有些吃不消。再這樣讓她在這愈來愈冷的秋風中待下去,她恐怕真的要受風寒了。「我不在這些時日,府中有什麼好玩的事嗎?」
她拉著小丫頭,慢慢往她居住的方向走。
「啊,奉恩姐不問的話,我還真的給忘掉了呢!」秋雅突然大力地拍拍腦袋。
「真的有事嗎?」
「公事沒有,私事倒是有一件的。」望一眼一直待她如親妹子一般、笑得溫柔可親的女子,秋雅有些遲疑地欲言又止。
「與我有關?」奉恩淡淡地蹙眉,心中開始迅速地思量翻轉。
「奉恩姐,你不要告訴大管家,說是我告訴你的哦。」秋雅小心地瞄瞄四周無人,才湊近她耳旁小小聲地說道,「前兩天奉恩姐的舉人妹夫來過啦!」
「我妹夫?」奉恩微微一頓,「他說什麼了嗎?」平允?他來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公子爺親自見他來著,大管家還警告咱們不可以亂嚼舌根。」不愧是奉恩姐的親戚,好有面子。
「公子爺見他了?大管家還不讓你們說給我嗎?」唔,不妙。「後來呢?」
「我不知道啊,反正奉恩姐的舉人妹夫走的時候很是歡喜。」以後或許還會是官老爺呢!
「哦,是這樣啊。」頭,忍不住開始隱隱作痛了。
「還有哦,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許說出去喲,奉恩姐。」秋雅更加的小聲神秘,「那個阿傳,就是在廚房挑水擔柴的阿傳,他說他喜歡我,想娶我——呀,奉恩姐!你不要笑嘛!你不許再笑了啦!」她急得幾乎要跳腳了。
「好,好,我不笑,我不笑。」奉恩親昵地刮刮小丫頭紅透的臉蛋,「原來咱們的小秋雅也成大姑娘了。」
「奉恩姐!」秋雅不依地嘟唇,臉紅的像蝦子,「他對我真的很好啊,所以,所以——」
「你要我跟二總管說,要他請公子爺允了你和阿傳的事?可你爹娘同意嗎?」
「反正我這一輩子都要在這府中當差啊,爹娘早不管我了。」她家窮,狠心的爹娘將她的一生都賣給申府為奴為婢了,早已忘記了她的死活。「奉恩姐,這府中你待我最好了,你就幫幫咱們吧!」
「我偏不幫。」她笑,任小丫頭拉著她衣袖一搖一搖的。
「奉恩姐,奉恩姐,奉恩姐——」
「好了,好了,好了——」奉恩笑著嘆口氣,「我幫,我幫還不行嗎?不過二總管是不是答應、公子爺是不是應允我可就不敢保證了。」哎,她同樣也只不過是申府一個小小的丫鬟啊,可為什麼每一個人都對她抱著這麼大的希望呢?
「有奉恩姐出馬,公子爺一定會應允!」秋雅歡喜地跳了又跳,「奉恩姐就是奉恩姐!」
「行啦,小丫頭!」她縱容地笑著,拉著小丫頭繼續往自己屋子走。
年少無憂,正值妙齡,花兒一般的女娃兒,卻也到了春心萌動的時刻啊!
思及秋雅即將嫁為人妻,心中沒來由的一緊。
吾家有女初長成。眼前這蹦蹦跳跳、笑笑鬧鬧的小女娃,便如她的妹子一般。
妹子,妹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