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啞的,再也無聲,顫抖的笑被低低的哭泣漸漸取代。
「我還沒有住餅那間屬于我的房子,我還沒有攢夠去旅游的錢,我還沒有陪她打上多少次的牌,我還沒有穿旗袍坐花車,我還沒有買生日蛋糕給她!我還沒有去給她過生日啊!我甚至還沒有同她說一句再見!我什麼也沒有為她做過,她怎麼一點也不等等我!她怎麼說走就走,連一句話都不留下!她常常說我們段家啊是長壽之家,人人都會活到八十以上,個個都是長壽星!可她才七十五,七十五啊,怎麼就這麼走了!我接受不了!我真的接受不了!明明才和我通過話,要我十一回來去給她過生日!怎麼說走就走,怎麼——」
一口氣憋在胸腔,她緊握的手狠狠捂住胸口,尖銳的刺痛逼她不得不彎下腰,喉口緊縮,她張口欲嘔。
「慢慢吸氣,慢慢吸氣。」他手忙腳亂地松開她的安全帶,手頓了頓,扶住她顫抖不停的肩,輕輕拍打,輕輕撫下她的背,緩緩與她順氣。
「我真的接受不了,接受不了……」用力地搖頭,光線恰從窗口掠過,串串的淚水似夏日的雨,順著蒼白的臉頰滾滾淌下。
「不哭,不哭啊。」他只依舊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背,什麼撫慰的話語也不說一字。此刻,這個剛剛經歷了親人驟逝之痛的女人,需要的不是任何的安慰,積累了一路的哀慟可以不再顧忌所有地傾瀉,對她,才是最好。
「明明……明明……」低低的哭泣驀然轉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低垂的頭猛地撞向車窗,發出沉悶的好大一聲聲響,甚至連停滯的車身都微微顫栗了起來!
他大驚,什麼也不再想,只迅速地伸手將她扯進懷里,用力地抱住她,不許她再如此的下去。
「嘉嘉!嘉嘉!」他一迭聲地急切喊她,「不許這樣!你想讓老姑姑還為你操心是不是?!
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停頓了下,緊抵胸口的手突然狠狠地扯上他的外套,濕漉漉的臉貼上來,哭,繼續著,淚水與顫抖一起埋進了他的胸。
「嘉嘉,乖啊,不要哭,不要哭了。老姑姑走得那麼安詳,這其實何嘗不是我們為人晚輩的福氣?難道你真的要等她老人家在病榻上受苦折磨,等我們做好心理準備了再走才好?乖啊,不哭了,不哭了,不要讓她老人家走得不安心,不要她老人家再為你擔心。不哭了,不哭了。」
他任她躲在自己胸前嗚嗚地哀泣,任她將痛到極點的顫抖送到他的心里。
「你怎麼……怎麼這麼說!」冷硬的手指狠狠扯住他的外套,她抬頭,暗色的空間里她的眼楮卻明亮得讓他心驚,「我老姑姑明明……明明……明明好結實的!五一我還和她一起爬山去給爺爺上墳!我爺爺就她這麼一個妹妹,爺爺才不過走了半年,怎麼,怎麼……怎麼她說走也就走了!我接受不了,實在接受不了啊!」
「她沒有走,她只是出門去旅行了。」他將她的臉輕柔地按回他的懷里,手輕輕拍著她顫抖的背,慢慢地說,「老姑姑會一直在你心里,說啊,笑啊,逗你開心啊……她哪里也不會去,只會好好地待在你的心里。」
她怔怔地听他說,怔怔地搖頭。
「可我再也不能和她一起逛街一起游玩了,再也不能在電話里听到她的聲音了,再也不能敲她的門大聲喊‘老姑姑我來了’,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喊我老姑姑……我老姑姑……」
她喃喃地抽泣,一直一直搖著頭。
他不再出聲,靜靜听她說,听她哭,听她一聲一聲低低地呼喊。
沒有經歷過最親愛的親人的驟逝之痛的人,永遠無法對這份深深的哀慟感同身受。
他,所能做的,只有提供一個可以依靠的胸膛,一雙可以撫慰顫抖的手,一份讓她能夠不用顧忌所有的傾瀉悲痛的安靜。
其他的,說得再如何的動听,再如何的感同身受,也,只是多余。
她或許感受了他這一份無言的體貼,也許什麼也視而不見,卻安心地埋在他溫暖的胸口,輕輕地述說,輕輕地抽泣,輕輕地流淚。
最終,她輕輕地睡去。
他擁著她依然輕輕顫抖的肩背,輕柔地以不驚擾她的力道將座椅放低,將她輕輕放置其中。
擁在她肩上的手不忍放開,咬牙,他卻還是放開。
下一刻,她卻輕輕抓住了他的手指。
他立刻身體猛震了下,呆呆地望向她。
幽幽藍藍的暗色空間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敏銳的觸覺卻知道她正在望著他!
「風……」她啞啞開口,似乎依然在睡夢中,冰涼的手,卻緊抓著他的。
「是,我是風連衡。」他輕柔地應一聲。
「風連衡。」嘆也似的一聲長息,冰涼的手動了動,他的心一跳,以為她要放開,但,她卻是將他的手指抓得更緊。
「是、是我。」他輕柔地再應,心如鼓擂。
「為什麼……」低低的問語,輕蕩蕩飄蕩在密閉的空間,「為什麼會是你呢,風連衡?」
他只低首仔細地听。
「為什麼今天陪在我身邊的人是你呢,風連衡。」她低低啞啞的,暗色里,從車窗不斷掠過的忽閃光線里,他只看到她模糊地揚起臉龐,淚水靜靜滑落下圓圓的臉,「為什麼讓我可以放心地沒有顧忌地嚎啕大哭的人,偏偏是你呢,風連衡?」
他靜靜望著她一直流一直流的淚,慢慢回答︰「是我不好嗎?我也可以是你的朋友啊。」
「哦,對哦,朋友。」她似乎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會給出答案,卻在听到他的回答後啞啞一笑,怔怔地仰著臉,神思縹緲,「朋友,朋友是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啊。」
「是,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朋友。」他應和著,手被她冰涼的手握得生疼,生疼的,卻似乎又是他的心。頓了下,試探地將另一只手握上她那冰涼的手指,他慢慢地輕柔地哄勸︰「好啦,你累啦,合上眼,休息一會兒,休息一會兒。」
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哄勸,似乎也無聲地應了聲,而後忽閃過車窗的光線里,他看到她慢慢地閉上了一直流淚的眼楮。
長長的嘆息再次從心底無聲滑過。
移開手,他試探著將被她緊握的另一只手也抽出來,想月兌下外套與她蓋上。
手指剛一動,她卻像是受到驚嚇一般地猛地動了下,下意識地將他的手指握得更緊。
「沒事,沒事。」他忙輕輕地道,不敢再動。
幽幽藍藍的暗色空間里,寂靜如墨。
「風連衡。」她卻又突然輕輕喊他。
他輕輕地應。
「風連衡。」
「在,我在。」
「其實我應該謝謝你的,風連衡。」她合著眼,淚還在一直流一直流,「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已經多少年不曾這樣哭過。爺爺過世,我也不曾如此的大哭過。或許你說得對,因為爺爺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我應該早就下意識地做好了準備。」
「我懂,我懂。不要哭了,啊,乖乖地睡一下,不要再想。」
「我沒有哭啊,只是總想流眼淚。」她沙啞地一笑,依然合著眼,一直流著淚,「我真的好久好久不曾哭過了,有時候心里好難受,卻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心里如何的苦,眼淚卻也流不出來。你知道嗎,風連衡,其實這些年只有我一個人,好多好多的心事卻誰也不敢告訴。我真的好累,好辛苦。」
心重重一震,他卻只輕柔地應一聲,听她繼續說。
「我在家一直蹦蹦跳跳的,總以為我還是小孩。爸爸媽媽也一直說我怎麼總也長不大。」她抽抽鼻子,狠狠抓緊他的手指,「其實我早已經長大了啊,卻從來不敢去正視我早已經長大的事實。我總傻傻地想啊,如果我沒有長大,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在意好多好多的事?如果我沒有長大,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害怕爺爺女乃女乃爸爸媽媽一直一直增長的年歲?如果我沒有長大,是不是就不用去發愁好多好多長大後一定要發愁的事?如果我沒有長大,是不是就可以永遠假裝自己活在無憂無慮的青春年少時?如果我沒有長大……」
她呆呆地停了下來,而後又笑,眼淚還是一直流一直流。
「是你告訴我的吧,說……時代總是前進的,不會因為你的舍不得就停留在原地。」
他依舊輕輕地應。
「是啊,不會因為你的舍不得就停留在原地。」她嘆息似的深吸一口氣,用力地握他的手指,而後,放開,「還是謝謝你啊,風連衡。謝謝你在我最累的時候給了我……」話語漸漸低了下去,終至無聲。
這一次,她是真正地沉沉睡去。
望著暗色空間里她沉靜的睡顏,他怔怔愣了好久好久。
這一刻,是他第一次被允許接近了她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