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哪里找到她的?」
圍著吧台,幾乎忙了兩通宵終于忙完一個大案的四個人,人手一杯葡萄酒,各各雙眼通紅。
「超市里啊。」張軍得意地笑,舉舉手里的酒杯,「我不是奉命去天明這社區的超市買吃的嗎?結果正好撞到了這小泵娘,便靈機一動,扯她來這里給咱們做頓熱乎飯,算是給她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啊。」
「她是誰?」劉藍修問。
「一個星期前,天明的車子不小心撞到了她,阿軍給了她一些錢。」曾經的當事人齊放皺著眉回憶,「阿軍說她是故意的,為了訛錢。」
「後來呢?」劉藍修好奇地追問,「你們給了?」
「別提了,有這個蠢蠢的家伙在,能不給嗎?」張軍切一聲,拿酒杯比比吃了十幾年漢堡吃傻了的齊放,「他還說我和天明冷血哩!」
「可是她的膝蓋的確是破皮了啊。」
「若是毫發無損,你會賠錢嗎?」
「可是她拿了錢也沒做壞事啊。」
「是,她是去換她的畢業證了。」
「看,她還是不是故意的嘛。」
「是,她不是故意的,是存心的。」
「喂,張軍,你怎麼——」
「好了好了,我都听明白了。」劉藍修笑著打斷兩個人的口水仗,轉頭看一直不開口的顧天明,「你還是這樣子嗎,除了面食什麼也不吃?」
「我一直勸他,其實米飯啊什麼的挺好吃的,偏偏他一根筋,寧可吃方便面也不肯嘗一口飯店做的菜!」張軍忍不住抱怨,「你說大晚上的,我上哪里去找你愛吃的烙餅給你吃啊?」
「烙餅啊,我最喜歡顧阿姨做的了!」齊放很陶醉地回憶,「卷上一根白蔥,沾點面醬,一口咬進嘴巴里,哇——好吃得讓你掉舌頭!」
「笨!什麼叫白蔥?是蔥白好不好?」張軍吐他槽,「連這個也分不清,你真的在外國呆傻了。」
「你才傻……」
「……」
……
這無聊到是謀殺時間的口水仗,對于自小打慣了的發小們而言,是很常見很常見的事,所以,一旁的兩個人,只是喝口酒看他們一眼,只當作是下酒菜。
彼天明伸伸久坐的腰,不經意間,視線掃過那廚房關著的玻璃門後模糊的背影。
模糊陌生的容顏,畏縮的樣子,出現在他腦海,讓他竟有一時的……恍神。
自媽媽去世後,他這房子,有多久不曾有過女性踏足了?更不用說他的廚房。
「天明?」劉藍修喊他。
「怎麼?」他回神,笑。
「你怎麼了?」
「沒事啊。」他笑著舉杯,將杯中液體一飲而盡。
「這個女孩子真的是騙錢的?」
「你不是都听小放他們說了嗎?」他笑。
「可我看她的穿著,不像是缺錢的樣子啊。」劉藍修模模下巴,深思地望著那玻璃門上偶爾動動的模糊身影,略皺眉頭,「她的衣服雖然看似很普通很隨意,卻不像是地攤貨,背的背包可是大牌子的,也不像是仿造的,再來,只她手腕上那條看著普通的手鏈,以我看,普通人家是想買也買不起的。」
「藍修,你們說什麼呢?」總算吐干了口水的張軍與齊放探腦袋加入進來。
「我們說——」劉藍修指指與他們一門之隔的廚房,展了眉毛,「這女孩子,會是個什麼性子的人。」
「哦。」張軍滿不在意地翻個白眼,「我算是同她接觸得最多吧,很普通的一個人啊。」
「我覺得她是很膽小怕事、得過且過的一個人。」齊放放下杯子,手撐下巴,望著玻璃門上模糊的影子,嘆息了聲,「她如果不是被逼上梁山了,絕對不會來撞天明的車子的。」
「哦?」劉藍修來了興趣,笑著問︰「何以見得?」
「倘若當初,她同我們據理力爭,氣焰囂張,今天就不會被阿軍逮到這里做苦工了。」齊放點頭,順便瞄某人一眼,「趁火打劫的這位先生,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我認為,你的成語還不是普通的破,這位想英雄救美的先生。」張軍切一聲。
「喂——」
「好了好了啊,你們都多大的人了,再這麼孩子氣下去,會被美人嘲笑的。」劉藍修笑著舉酒杯攔在兩只即將化身斗牛的牛中間,朝著廚房眨眼,意有所指,「難道這麼美味的飯菜香也堵不住你們的嘴巴麼?」
兩只牛同時切他一聲。
而後,玻璃門被小心地推開,徐徐飄出的飯菜香,真的堵住了他們的嘴巴。
金黃色澤的、大小仿若圓盤的、熱氣騰騰的烙餅,切得細細的、味道甜甜脆脆的紫甘藍,肥瘦肉丁、胡蘿卜丁、蒜薹丁炸出的甜面醬,紅彤彤、辣到嗓子冒煙的辣椒油,再配上一盤極是簡單的榨菜絲、一碗濃郁粘稠的綠豆粥——
最最普通的家常飯,最最簡單的家常飯,卻讓四個大男人吃得兩眼冒光,一邊大聲喊辣一邊大呼過癮。
自從母親過世,已許多年,顧天明不曾吃到過這樣讓他食指大動的飯菜。
「天明,今天是不是我的功勞?」一邊大口吃著卷著甘藍絲抹著炸醬滴著辣椒油的熱烙餅,張軍不忘一邊為自己請功,「倘若不是我慧眼識金,今天晚上咱們都吞防腐劑吧咱們!」
「方便面其實很好吃——」齊放一把拍開來搶自己剛卷好烙餅的賊手,「你又不是沒手,自己去卷!」
「你不是說方便面很好吃嗎?」張軍賊笑,瞄一眼吃著飯還在沉思著的主人家,故意加大音量︰「吃了六七年的方便面的那位先生,你有什麼感言啊?」
彼天明看他們一眼,繼續吃著手里的烙餅,什麼也沒說。
「這個女孩子真的挺有一手的。」劉藍修笑著,贊嘆地望著桌子上應該說極簡單的吃食,「別的不說,只憑這麼簡簡單單的東西,就能堵住你一向挑剔的嘴,真的很不簡單。」
「我以前很挑嗎?」顧天明挑眉。
「不挑的人,會在飯店吃不飽飯嗎?」張軍吐他槽。
彼天明懶得理他,只將視線轉向又已經合起來的玻璃門,「她還在廚房做什麼?」
「估計在想怎麼突出重圍吧?」想起章小北在超市門口朝著自己戰戰兢兢走過來時的情景,張軍就笑,「這小女子膽子真夠大的,也不怕咱們是壞人,三更半夜就敢跟著我回來。」
「很卑鄙地拿人家小辮子威脅人家的人,沒資格說這話。」
「喂,喂,喂!齊放,我今天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啊,你這麼跟我過不去?」張軍立了眼楮,將手中烙餅一把塞進嘴巴,伸手去搶盤子里最後的那張餅,卻不料落了空,「齊放,你胃不是不好嗎,不要吃太多的生硬東西!」手一展,「拿來。」「你還講不講禮貌啊。」齊放卻唾棄地瞥他,「忙了這麼久,人家小北還沒吃呢。」
「喲喲喲,還‘人家小北’!」這次,輪到張軍唾棄他,「你才同她說過幾句話,就‘人家小北’、‘人家小北’地叫——啊,小北,正說你呢,忙了半天,快來快來!」他招手,招呼低頭走出廚房的人。
「我……」聲音低低的,如果不是幾個人都停止了說話,她的聲音幾乎會被忽略掉,「天不早了,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啊,今天謝——」
「小北,你住哪里啊?天很晚了,等一下我們送你。」劉藍修打斷張軍的話,笑眯眯地站起來,抽紙巾擦擦手,幾步走到她跟前,微欠身,伸手,「剛才只顧著忙,忘記了向你介紹,我是劉藍修,是天明的好朋友,以後有什麼事,盡避找我。」
「你、你好!」忙不迭地伸手同他握一握,章小北頭也不敢抬。
劉藍修回頭瞅幾人一眼,似笑非笑。
「小北,我是齊放。」齊放也擦干淨手走過來,笑著伸手,「那天我們見過的,還記得嗎?」
立刻,幾個人都親眼目睹了一個人,臉是如何從額燒到耳朵地紅到冒煙的。
「你這不是哪壺不開提那壺嗎?」張軍拿眼楮很鄙視地如此說。
章小北卻是只紅著臉,手再也抬不起,更不用說去握手,去客套什麼了。
「啊,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的。」齊放訥訥地模模腦袋,求救地望望幾人。
「章小北。」顧天明開口,聲音淡淡的,「不管你尷不尷尬,做錯了事就是做錯了事。但過去的事,我並不想多做追究。現在我想問問你,你有沒興趣兼職?」
張軍三人驀地瞪他。
章小北卻只是垂著頭,一動不動。
「你要她來幫你做烙餅?」張軍愣了片刻,才問慢條斯理擦手的主人家,「你別告訴我,你是這個意思吧?」
天啊地啊耶穌啊玉皇大帝啊!
「讓她拿到她畢業證書的那些錢,畢竟有很大一部分是我出的,不是嗎?」顧天明依然冷淡地望著章小北,聲音沒多少高低起伏,「如果你不想你的畢業證有什麼看不見的缺陷,就答應我的提議。」
……這才是真正趁火打劫或者猛踩人家痛腳的卑鄙無恥齷齪下流的人吧?
張軍與齊放互望一眼,心有戚戚焉地點點頭。
劉藍修卻是很快地反應過來,立刻笑著拍拍章小北極是僵硬的肩膀。
「哎呀,小北,天明的意思是,他可是一個很大方的顧主,只要你偶然有時間過來幫他烙些烙餅,就是幫了他大忙啦!你現在不是在超市上班嗎?那工作時間應該蠻固定的吧,一星期抽出一半天來,應該是很容易的吧?」
……
切!
張軍齊放鄙夷地看他。
說的什麼狗屁不通的話啊?
「我的意思,的確如此。」顧天明卻說,「你只要偶爾過來幫我準備一些烙餅,我就不追究你,並按時發薪水給你。」
于是,就這樣定了下來。
彼天明工作很是忙,晚上回家的時間更不固定,一星期能休息的日子,倘若不是他那幾個發小扮們來打擾的話,一星期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吃飯休息,他恨不得將時間全部放到工作上。
整個就一工作狂人。
這是張軍給他的保留意見。
他倒是很無所謂。倘若他不工作積極一點,他的公司是不能發展到如今這地步的。
如今每日里回家,不管時間多晚,隨便開開冰箱,隨手取出拿保鮮膜封著的烙餅,往微波爐里一轉,一兩分鐘,便能填飽肚子,滿足一天中最難滿意的口月復之欲,于他來說,不得不說是一個很滿意的結果。
偶爾的一次善心或者說表演給好哥們看的一次好人的戲,能得到這結果,真是很不賴,至少偶爾混來他家吃飯的張軍,會這樣調侃。
「她一星期來幾次啊?」
深夜十一點,又是剛加完班的哥們湊到了他這里,劉藍修饒有興趣地打開他的冰箱,上上下下打量那被烙餅塞滿了的格子。
「一兩次吧。」顧天明倒一杯酒,走過來同他一起審視他的冰箱,「今天應該來過,昨天我記得沒烙餅了。」
「你每個月給她多少?」
「她沒要。」顧天明淡淡回答。
「什麼?」從浴室沖洗完的齊放一邊擦頭發一邊走過來,有些皺眉頭,「小北沒收你的薪水?」
「你才見過她幾次啊,就喊得這麼親熱!」一邊趴在吧台上的張軍很不是滋味地哼一聲,而後又笑,「不過那小泵娘倒是很有意思啊,骨子里還有一點點傲氣嘛。」
彼天明沒說話,只單手取出一疊烙餅塞進微波爐。
劉藍修跟著他,看他再從冰箱里掏出幾盒保鮮著的炒菜,突然感慨了一句︰「現在還有會做飯的女人啊,真是不容易。」
他放下酒杯,從微波爐取出熱騰騰的烙餅,滿意地笑了笑。
如今,能找到一個會做家事的女人,是有些難了。
當他連續一星期沒吃到烙餅的時候,他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了。
才不過幫他烙了三個多月的餅,就以為自己還完錢了?
陰沉著臉,當他今晚九點半第三次打開冰箱門,卻還是看到里面空空如也時,他少有地爆了一聲粗口。
真是大膽子的女人啊!
有些重地將冰箱門關上,他轉身出廚房,換掉腳上的拖鞋,拎著鑰匙出門去。
他還記得那個女人在哪里工作。
夜風習習,少有的晴朗天,這座城市里,除了燈火霓虹,仰首,竟有閃閃的星子。
一時之間,他有些呆愣。
他有多久沒看過星子了?
褲兜里的電話響起來。
他隨手接起。
「天明,有沒有空?我今天晚上有些餓了耶!」張軍的大嗓門立刻沖出手機。
「我這里難道是飯店?」他冷哼一聲,瞪著一閃一閃的星子,有些皺眉,「沒烙餅了。」
他這些朋友,這三個月,仔細想來,倒真的是常來,同著他一起吃烙餅,竟也漸漸上癮一般,每星期幾乎都會跑來一兩回,他還記得上次看到那個女人留在冰箱上的小字條外加超市的購物單,上面仔細地寫著購買面粉幾袋,花了多少錢,他留在冰箱頂上的錢還剩多少。
「沒了再烙嘛!」電話那頭很隨意地說。
「你烙?」他冷笑。
「……」
「她一星期多沒來了。」他收回望星子的眼,伸手捏捏額頭,「我現在正要去超市找她。」
「小北不會有什麼事吧?她沒打過你電話嗎?」張軍聲音小下來,難得有些正形,「你要不等等我,我過去同你一起去吧!」
「等你過來,超市早打烊了。」他不理會那頭的哇哇抗議,直接關掉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