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錯了。
萬萬沒料到,她居然真的堅持下來,跟著他在山林里轉了兩個時辰,沒叫半點苦,反而一路維持微笑。
他看得出來,其實,她的腳已經很疼了,她的笑容里也有一些勉強,但她不知哪兒來的毅力,依舊直挺著身子,甚至不要任何人攙扶。
「這林子都走遍了,沒見那希罕的紅楓啊,是不是誤傳了?」懷烙仰頭看著參天樹冠,只覺得脖子都快斷了。
她頭上戴著大大的黑色絲絨「冠子」,再配以金銀珠飾,本來就沉重得讓人全身酸疼,再加上走這麼遠的路,抬了這麼多次頭,此刻深感體力不支。
「公主若覺得累了,不如先回去吧。」葉之江淡淡道。
她的疲倦,他看在眼里。惟有保持冷淡,才能讓她早點休息。
「我不是這個意思……」懷烙連忙辯解道︰「我不累。」
真的嗎?看樣子,她都快要累得跌倒了,何必苦撐?
他不願意見她這副模樣,這樣拼盡全力來討好自己,寧可她疏遠些,讓他良心好過一點。
「公主是千金之軀,本就不該與為臣前來。若只有為臣一人,恐怕早就找到紅楓回宮交差了。」他故作不耐煩的神色,刻意讓她不快。
「額駙是嫌我嬌氣嗎?」懷烙停下步子,猛然問。
「為臣不敢。」他垂眸,擺出生冷的態度。
「你們都先退到百步之外……」她眼中忽然泛起淚花,轉身對侍衛道︰「沒我的吩咐,不許上前。」
這瞬間,她感到好委屈。明明這樣千方百計的親近他,只求與他多相處一時半刻,可他卻滿臉嫌棄,怪她是累贅。
她真的很迷惑,到底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為何就連他的女乃娘也待她如仇敵?
「額駙,有些話,我想問問。」看到侍衛們退去,胸中涌起的千言萬語不由自主地道出,她本想忍耐下去,慢慢培養感情,可是此時再也不能等了。
「公主有什麼吩咐?」葉之江畢恭畢敬地答。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已經是夫妻了,何必公主長、公主短的?這樣的稱呼永遠也不可能把兩人拉近。
「這樣不太好吧……」他卻一如既往地冷酷著,「我雖有幸娶得公主,但禮節不可以忘。」
「我命令你叫我懷烙!我也會叫你性德。」好啊,既然她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就該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哪能連小小稱呼都搞不定?
「為臣不敢如此直呼公主,至于公主如何稱呼為臣,那是公主的自由。」葉之江倔強地道。
呵,性德?這本來就不是他的名字,听起來,就像一個陌生人。
他絕不會給她機會親近自己,仇人的女兒,就該形同陌路。
「你……」懷烙不由得氣結,「難道我哪里得罪了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罷剛只是泛起淚花,此刻酸楚的淚水快要流下了,她急忙背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
生平第一次如此遷就一個男子,為什麼卻遇上了冰山?
「公主真想知道?」她是在問他要理由嗎?他可以找出千百個理由,絕了她的念頭。
「你說。」她調頭,凝視他的眸。
火一般的眸子灼得他內心忽然有些微疼,惟有避開她的目光,才能讓他把話說完。
「听說為臣能夠高攀,全是因為公主懇請皇上指婚?」他低低道。
「對。」她喜歡他,看上了他,想嫁給他——一片真心,沒什麼好隱瞞,也沒什麼還害羞的。
「公主可否想過,為臣在遇到公主之前,或許已有心上人?」他唇一抿,道出駭人的話語。
「什麼?!」懷烙一驚,「你……早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他搖頭,「只不過,公主不曾想過這個可能,可見公主行事都按自己的意願,由著自己的性子,為臣心目中理想的妻子,是一個可以處處為他人著想、善解人意的溫婉女子——而公主你,顯然不是。」
她怔住,沒料到會听到這樣一番說詞。
沒錯,她從小長在宮中,受盡案皇母妃的寵愛,想要什麼都如隨手摘下樹葉一般容易,她的確不曾考慮過他的心情。
這個男子有這樣倔強的脾氣,不為權貴折腰,不向她低卑獻媚,倒讓她益發痴迷……
「公主下嫁之前,有沒有想過先找為臣深談一番?問問為臣的真實所願?既然沒問,又怎能將終身托付給一個陌生人?」他在教訓她,其實也是在暗中規勸她。
他們遲早要分開的,將來她會遇上另一個男子,他該提醒她,不要再如此莽撞,認錯了人。
「我明白……」懷烙喃喃地道︰「從此往後,凡事我都會先听听你的意願……」
可是現在呢?他們已經成了親,舉國皆知,難道反悔不成?
「從此往後?」葉之江冷笑道︰「似乎晚了吧?」
「不晚,」她幾乎換了哀求的語氣,「給我一點時間,哪怕是一個月……我會讓你知道,我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妻子。」
這一刻,她什麼也不要,拋下公主的尊嚴,只想求他給自己一個機會。
從小,父皇就對她說,人生難得的,只是一個機會。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公主出的那道考題嗎?當時我心里就想,好一個刁鑽的女子——這樣的女子,能成為好妻子嗎?」他絕情地扔出這句話,轉身便走。
他怕自己再不走,就要沉淪在她的眼神里……剛才那句哀懇的話語,一百個鐵石心腸的男子都會心軟吧?
懷烙望著他急走的背影,心里如同涌起霧色茫茫河水,傷感又迷恍。
她真的這樣不堪嗎?為什麼不能原諒她當初的莽撞,給兩人一個機會?難道,她真是一個不討喜的人?
腳下酸疼,頭頂沉重,這剎那,她終于體力不支,眉心似有一陣眩暈,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來,人已跌倒在地。
葉之江听到聲響,回眸一見,身子一僵。
本來,他可以就這樣離開,任她昏倒在地,宣告自己的絕情,可倏忽間,他想也沒有多想,便一個箭步沖上前,將她扶住。
他可以肆意傷她的心,但她畢竟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他不能允許自己欺人太甚。
「怎麼了?」他緊張地端詳她的臉色,「快,到那邊歇一歇……」
懷烙沒有回答,氣若游絲的她吃驚得忘了回答,不敢相信他會扶起自己,透露如此的關懷……
近旁有一條小溪,從山上流下,穿過林間,如一條白亮的絲帶飄浮在這幽暗的林蔭間。葉之江扶著懷烙在溪邊坐下,從懷中掏出帕子,浸了溪水,替她擦拭額間。
微涼褪去了暈厥,她胸中頓時感到一片清澈,舒慰了不少。
「來,把鞋月兌了,泡泡腳。」他想,她的腳大概腫得不成樣子了吧?再不歇歇,一雙腿都要被鋸掉了。
懷烙默默的,任憑他將自己的花盆底取下,再剝了襪,她伸腳浸在溪水中。
不敢相信,剛才還劍拔弩張的兩人,此刻如此親近,就像沒有任何嫌隙,天生的一對兒……
「冠子也摘了吧。」她忍不住輕輕道。
葉之江點頭,完全不避嫌,親手摘掉她的珠冠。但他的大掌一落,飛長的瀑發便垂散下來,披了她一身,在風中飄逸。
懷烙露出微笑,大大松了一口氣,身子往後仰去,終于,可以如此自在地欣賞茂葉間露出的天色。
此時不多到了黃昏時分,天空一片燦爛的晚霞,投映林間,照出一種魔幻的瑰麗。
「呵,你看——」她忽然往天上一指,激動地道︰「紅楓——」
葉之江一驚,猛地抬眸,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丙然,那樹梢上一片秋葉的紅色,讓這素淨的林間忽然平添了一份熾烈,像曠野中跳躍的篝火,光艷奪目。
此刻並非秋天,卻有如此生動的秋景,著實似一中華麗的詭異。
「我明白了,」懷烙激動過後,恢復平靜,「那是黃槿。」
「黃槿?」他不解。
「黃槿的葉子就是心形,此刻霞光滿天,映入林間,從某個角度看,真像生了紅葉一般——這,其實是世人的誤會。」她笑道。
雖然誤會,卻是美麗的誤會。
她真該感謝有了這個誤會的傳說,讓她得以與心上人獨處,如此靠近……
葉之江望著她熠熠的笑臉,望著她如孩子一般天真興奮的雙眸,感到霞光像落在她眼楮里似的,散發醉人神采。
他不禁看得痴了……
他忘了,此刻她的果足仍在他的懷里,玉一般的腳丫子剛浸過溪水,凝脂一般通透的被他握在掌中,掌心的溫度傳過去,暖了她全身。
懷烙雙頰泛起緋紅,害羞的垂下眉去。
這個男人真的討厭她嗎?先前的一刻,她幾乎絕望了,可是現在,她感到兩人如此相處,總有一天,卻迎來天翻地覆的轉機……
但她的欣喜只維持了一剎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咳嗽,打斷了這一刻美好的沉靜。
兩人同時回頭,臉上呈現愕然。
善嬤嬤……不,葉夫人就站在不遠處,像幽靈般打量著他倆,臉上帶著死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