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魄,把藥吞下。」
「月魄,塔克干族贏了,古爾斑通和騰格里也贏了,我們勝利了。」
「月魄,你做到了,如果你累了,可以睡久一點,但絕對不準死,知道嗎?」
「月魄,你的命是我的,我不準你死,撐著!撐著!」
「月魄……月魄……月魄……」
一聲聲的呼喚仿佛是最遙遠的聲音,從依稀,到模糊,然後清楚的來到她的耳邊,一聲聲,一次次,一句句貼近她的心,緩緩灌入她的靈魂深處。
而她在沉睡。
在一片黑暗中沉睡,並乘著闐黑寧靜的河流,擺擺蕩蕩,漫無目的的漂流著。
有幾次,她意外造訪了記憶中的家鄉,卻被一雙有力的大掌迅速拉離。
有幾次,她忽然來到鄉民下田耕種的那個清晨,卻被一堵炙熱的胸膛緊緊擁入懷中,瞬間什麼也看不到。
有幾次,她清晨看見爹娘和姨娘就站在河流的另一端,溫柔的對著她微笑,原本早該模糊在記憶中的臉龐,忽然間變得好清晰,他們慈藹的笑望著她,卻是揮著手,要她趕緊掉頭離去——
為什麼不讓她過去?
她好不容易終于找到他們,為什麼不讓她過去?她好痛苦好孤獨,而且好累好累,她已經盡力了,從此之後她只想一家團圓……
「月魄,不準死!快呼吸,別放棄!」
熟悉的呼喚再次出現在耳邊,緊接著她再次被緊緊擁入那熟悉的懷抱,並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遠遠拉離親人。
慈藹的笑容瞬間離她遠去,並再次變得模糊遙遠,她驚慌,她失措,並開始奮力掙扎,瘋狂大喊。
「不……不要……」
如夢囈般的南朝語自月魄唇間逸出,只是在夢中的吶喊,听在塔克干婦女和拓跋勃烈的耳里,卻是那樣的氣若游絲,氈帳內,所有人瞬間停下動作,不敢置信的望著她。
自從戰後,她整整昏迷了三日三夜,也整整與死亡搏斗了三日三夜,方才那句夢囈是她昏迷後第一次開口說話,雖然听不懂南朝語,但在氈帳內幫忙熬藥的塔克干婦女還是興奮極了。
比起這些天來,那宛若死亡般的無聲無息,這聲虛弱的夢囈卻已足夠她們喜極而泣了。
「王,月魄說話了!」兩名婦女欣喜若狂的低喊。
「快把血竭湯端來!」拓跋勃烈始終抱著月魄,雖然也听到她的聲音,卻明白她依然飄蕩在生死之間,三日三夜,她已數不清停下幾次呼吸,若不是他不停渡氣給她,保住她最後一口氣,也許她早已離去。
「是!」兩名婦女連忙拿起溫好的血竭湯,一人端著湯藥,一人挾著火盆,快步來到拓跋勃烈的身邊。
熬人小心翼翼的將火盆擱放在氈帳的角落,不會離拓跋勃烈太遠,也不會近到讓人輕易踫著,火盆里全是一塊塊炙熱的炭火,全是為了讓月魄保暖用的;她失血過多,體溫比尋常人還要低上許多,這些天全靠著拓跋勃烈的體溫和炭火,才能熬過沙漠凍骨的夜。
拓跋勃烈抱著她坐起身,小心翼翼的將她安置在懷間,謹慎的沒讓她身上的毛毯滑落,始終將她包得密不透風,不讓絲毫冰冷的空氣再壞了她的狀況。
接過婦人遞來的血竭湯,他立刻仰頭含進一口湯藥,接著再低頭將湯藥緩緩喂入月魄的嘴里,他一口接著一口喂著,直到湯藥見底,才將空碗還給婦人。
「還有血竭湯嗎?」他問著婦人。
「稟王,還有兩碗,全擱在爐灶邊溫著。」負責熬藥的婦人恭敬回答。
拓跋勃烈點頭。
「接下來我自己來就行了,夜深了,你們忙了一整日,都下去歇息吧。」
「王,我們不累,讓我們照顧月魄吧,您已經三日三夜沒睡了。」兩名婦人擔憂的看著胡髭滿布的拓跋勃烈,沒有立刻走出氈帳。
自內戰爆發之後,王便不眠不休的領兵作戰,好不容易終于保住迸爾斑通,塔克干卻傳出戰況危急,才接到消息,王便迅速領著五百精銳連夜趕路,趕到塔克干助他們一臂之力。
如此一來一往,王已經好多日沒好好歇息了,就算是鐵打的人,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
「我不礙事。」說話的同時,拓跋勃烈也伸手抹去月魄唇上的殘湯。
「可是您也受了重傷,若是再這樣下去……」
「我自會斟酌,都下去吧。」他堅持地揮手,微敞的衣襟內露出一圈圈白布,白布上清楚可見斑斑血跡,全是在戰場上所受的重傷,他卻堅持親自照料月魄。
兩名婦人互視一眼,雖然張口欲言,最後還是服從的低下頭。
「……是。」兩人轉身走出氈帳,離去前,還謹慎的將擋風的氈毯密密勾好,不讓外頭的冷風竄入氈帳內。
直到婦人們離去後,拓跋勃烈才抱著月魄躺會到毛毯上,他用胳臂枕著她頭,讓她依偎在自己的懷里,用全身溫暖著她,並專注感受她那微弱的氣息。
火光照映,在他的眼窩處留下深深的陰影,全是過度操勞的證明,他卻依舊緊緊環抱著她,始終無法安心入睡。
「月魄,別死,我不準你死……」
他用下巴貼著她的發頂,不斷對著她低語,聲嗓是前所未有的沙啞,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疲憊,可月魄卻依然沉睡著,安靜無聲的沉睡著,始終沒有給予他絲毫回應,可忽然間,他敏銳的察覺到她的雙手似乎輕輕動了一下。
「月魄?」他睜大眼。
原本微弱的呼吸聲,逐漸加重。
「放開我……」蒼白小嘴再次吐出破碎的夢囈。「放……開我,我要回家……」語未落,兩串熱淚已淌下眼眶。
他心頭重重抽緊,明白她加重呼吸並非清醒的預兆,而是落入了某個夢,某個讓她渴望繼續沉睡的美夢。
她又要離開他了!
「我不放,這里就是你的家,永遠的家!」他強悍低吼,神情卻是狂亂,大掌瞬間再次貼上她的胸口,不顧重傷在身,硬是渡氣替她穩住開始散亂的氣息。「你是我的,我不許連你也離開我,你承諾過不會輕易死去,你必須實踐你的承諾!」
他惡狠狠的命令。
月魄不言不語,仍然沉浸在夢境之中,靜靜落淚。
頑強如她,從不肯在他人面前示弱,即使身受重傷也不肯申吟,卻為了一場夢境而落淚,而他才終于明白,她的淚遠比她的彎刀還要具有殺傷力,但即使如此,他仍然無法放手。
他是北國大漠之王,他有太多的責任和擔子,國家需要他,族民需要他,但唯有她,不是他的責任和擔子,而是他的需要。
他需要懂天下百姓的她,需要懂戰爭無情的她,需要懂他悲愴孤獨的她,需要懂他以血腥風雨換取太平的她,即使留下她,是為了在將來再陪他一塊兒流血受傷,他也不放手。
無論如何,他都不放手。
即使留下她,是如此的自私和殘忍……
在拓跋勃烈鍥而不舍的救護下,月魄終于還是保住了性命,並在戰後的第五個日出,緩緩睜開眼。
消息一出,塔克干族上上下下全都開心得落下眼淚,並雙手合十,感謝老天爺讓他們的恩人度過這場難關,並安然的存活下來。
即使蘇醒後的月魄,虛弱得連起身都做不到,但總算能夠親口喝下一碗溫熱的血竭湯。
為了能讓她早日痊愈,族人紛紛為她摘來石榴、盛來清水,更為她熬煮更多的血竭湯,可惜月魄實在太過虛弱倦怠,才清醒不久,又再次陷入沉睡,而始終環抱著她的拓跋勃烈,則是在確定她的氣息脈搏都穩定正常後,才跟著入睡。
兩人從日出睡到了日落,甚至到了深夜都沒醒來,整整一日,他都沒有放開月魄,而月魄也始終安穩的睡在他的懷里。
而自那日起,她不再夢見家鄉和親人,反倒開始接受他的存在。
她也不再像以往那樣防備,因為他的存在而緊繃,甚至驚醒,反倒在他的氣息包圍下,安心沉睡。
只是大戰過後,北國死傷慘重、百廢待興,有太多的事需要處理,因此清醒之後,拓跋勃烈便立刻擱下她,走出氈帳處理國事。
他親自率領三族幸存戰士,四處討伐殘存的敵軍,並命令北方隔岸觀火的羅薩特和巴吉林二族,一同加入討伐行列,借此證明他們的忠誠。
此外,他也派兵加強邊防,防止南朝繼續乘虛而入,並讓各族婦女照顧掩埋傷亡的戰士,挑起族里一切的重擔。
每一日,都有蒼鷹自遠方飛來,傳遞各族要事。
每一日,都有零星戰火在各地延續,那全是叛軍們垂死的掙扎。
每一日,都有更多的傷亡,更多的犧牲,更多的損失,他卻必須堅強接受並冷靜處理一切。
日復一日,整個北國不斷上演著生離死別,即使大戰獲得勝利,北國的未來卻比戰前更加遙遠,而僥幸存活的戰士們必須繼續戰斗,族里的老弱婦孺也必須繼續承受再次失去親人的恐懼。
烈日當空,拓跋勃烈領著一支軍隊自遠方出現,正朝北方一處軍營奔去,軍隊過境黃沙漫天飛揚,隊伍後頭有幾十個人被綁在馬背上,全是捉回來的叛軍。
為了肅清竄逃到各處的叛軍,所有人已經三日三夜沒睡了。
馬蹄聲才停,塔克干族長便立刻躍下馬背,來到拓跋勃烈的身邊。
「王,該怎麼處理那些人?」
拓跋勃烈拉下臉上的黑色布巾,望向隊伍的後方。
「願意歸順或是願意供出其他叛軍下落的,就挑斷手筋,免去一死,若是不願歸順或是抵死不從的……」他頓了下,最後仍毅然作出決定。「就殺了。」
塔克干族長立刻點頭,「臣明白了。」
「這些天大伙兒都累了,今日就留在軍營里休息吧,派幾個人照顧受傷的弟兄們,順道宰幾頭肥羊犒賞所有弟兄。」他繼續道。
「是,多謝王。」
拓跋勃烈瞥著受傷的弟兄們,瞥著那一個個浴血的身影,不禁暗中握緊拳頭,接著忽然翻身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