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二十一年八月揚州城
揚州連接長江與黃河,是極重要的交通要沖,商旅往來頻繁,人口眾多,因此在城內也是運河縱橫交錯,形成一種特殊的交通景致。
而這城里的特產不少,其中之一便是頗負盛名的「揚州鏡」,揚州所產的銅鏡可說是大唐第一,深受達官貴人們的喜愛,百姓們也爭相競購,甚至當今聖上將自己的生辰訂為「千秋節」,還喜歡在這一日賜給朝廷百官們銅鏡,就是特別吩咐揚州鏡坊制作的,還特別定名為「千秋鏡」。
在揚州城,制作銅鏡的鏡坊不勝枚舉,然而其中最頂尖有名的,就要數「靈鏡作坊」了。
人來人往的熱鬧街道上,一名年輕男子正站在靈鏡作坊緊閉的坊門前,雙眉微蹙,不明白大白天的,作坊怎會沒做生意?
百思不得其解的他,見到身旁恰巧有位中年男子經過,攔下男子,直接詢問︰「請問大叔,這靈鏡作坊怎麼沒有開門做生意?」
「喔,這家鏡坊已經歇業好一陣子嘍,你若是要買銅鏡,還是趕緊去找別家買吧。」中年男子好心勸道。
「歇業?」他訝異的再度皺緊眉心,「那在里頭工作的人呢?大叔可知都到哪去了?」
「這我可就不清楚了。」
雖然沒得到明確的消息,內心窒悶,他還是誠摯道謝,「多謝大叔。」
「哈哈,這沒什麼。」中年男子此刻倒是注意起他的樣貌來,「年輕人,你是打哪兒來的?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看他的樣子約二十多歲,面貌俊雅,文質彬彬,不像商人,倒像是個讀書人。
「在下來自大海之東的‘日本’。」他客氣回答。
「日本?喔……是那個什麼……‘遣唐使’嗎?」中年男子像見到什麼珍禽異獸似的,雙眼瞬間發亮看著他,「我還記得十多年前時,揚州城內也來了一批從日本渡海過來的使者,說是遣唐使。」
「的確,在下正是遣唐使的從員之一。」他微笑應答。
年輕男子叫做鞍作真一,今年二十四,是日本遣唐使節團的譯語,負責此行的溝通翻譯。
當今天皇派遣他們來到大唐,除了向大唐皇帝朝貢之外,還肩負著吸收大唐文化,將之帶回日本的任務,因此除了使節團外,隨著他們前來的還有許多留學生、學問僧、鍛冶工人、鑄造工人、工匠等等的學習生。
這一回的遣唐使船總共來了四艘,成員共有五百九十四人,在七月初時抵達長江口岸,經過重重關卡,八月進到揚州城,得等到朝廷發下準許進京的文書後,才能啟程前往長安城。
不過他們並沒有被限制行動,可以自由在城內行走,因此一逮到空檔,鞍作真一就特地來到靈鏡作坊,希望能見到他的大哥--鞍作淳郎。
上一回遣唐使入唐是在開元五年,已是十六年前的事,而他大哥就是跟隨前一次的遣唐使船入唐,以鑄生的身份留在揚州城學習鑄鏡技術,學習的地方正是靈鏡作坊。
他本以為好不容易能見到大哥一面,讓大哥隨著他們這一次的遣唐使船回日本,卻沒想到靈鏡作坊歇業,大哥也不知去向。
中年男子興致勃勃的又和他交談一陣子後,就離開去辦自己的事情。而他站在靈鏡作坊的門前,無奈一嘆。看來只能暫時回到揚州官府替他們安排的官設旅店「平橋館」,過幾日再來探查消息。
之後,鞍作真一每隔幾日就來探訪靈鏡作坊,但它始終大門深鎖。他也曾試著詢問附近的商家,希望能問到里頭人們的去向,卻沒有人知道。
大哥到底在哪?真希望大哥能听到他們前來的消息趕緊出現,他們兄弟已經十六年沒見面,他真的很想念大哥呀。
不過他從八月待到十月,始終一無所獲。十月中旬,大唐準許遣唐使節團入京的文書終于到達揚州城,他只好暫時放棄尋找大哥,隨著使節團踏上進京之路,先完成朝貢的任務再說。
雖說此次前來的遣唐使節團人員共有五百多人,卻不是所有人都能啟程進京,約略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員被準許,其他人員則繼續留在揚州城,等待上京之人從長安城回來,再一起回國。
身為使節團譯語的鞍作真一,當然在準許上京的名單之中,而從揚州城到長安城,又是一條漫漫長路。
時光流轉,轉眼間已是十二月下旬--
「哇!主子您瞧,這一面銅鏡好漂亮……」
寒冷的冬日,兩座暖爐正冒著暖烘烘的熱氣,布置典雅的房內溫度始終維持在溫暖的狀況,就是為了保護這嬌貴的主子,免得主子一不小心受涼病倒了。
李綺兒坐在妝台前,披散著一頭黑長發,由著丫鬟幫她梳發綁髻,一臉慵懶嬌困的模樣。
她承襲了母親姣好的樣貌,膚白勝雪,五官細致艷麗,是個能讓所有男子為之傾倒的美人。只可惜臉上總是略帶病氣,身形也偏瘦一些,仿佛強風一吹,就能將她柔弱的身子給吹飛了。
待過完年她就要十七歲了,是這座「綺宅」的主子。綺宅位于長安城東的永嘉坊內,比鄰當今皇上李隆基所建的興慶宮,環境非常的清幽寧靜。
興慶宮原是李隆基尚未登基為帝之前所住的宅邸,五年前擴建完成命名興慶宮,自此他便由大明宮移到興慶宮,而一些重要的國家儀式,還是在大明宮舉行。
另一名丫鬟安兒將一面銅鏡拿到李綺兒面前,一臉欣喜道︰「惠妃娘娘對主子真好,有什麼好東西,總是立刻送來給主子,這一面可是揚州上好的貢鏡,比主子之前那幾面銅鏡都還要漂亮。」
那是一面黃金琉璃鏡,背面是十二瓣的菱花形狀,佐以金色的底,再以黃、墨綠、淺綠圍繞而成一組紋樣奇特的花瓣。十二片花瓣分成前後兩層展開在鏡背上,形成一面精美絕倫的十二方形鏡。
安兒贊嘆連連,李綺兒卻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只因她早已看過太多珍奇異寶,區區一面鏡子,引不起她多看一眼。
除了黃金琉璃鏡之外,房內還有好幾箱才剛送進來的木箱子,里頭放滿了新制的綾羅衣裳、新打造的珠釵首飾等等,全是因為快過年了,特地為她量身準備的新行頭。
她意興闌珊,還連連打呵欠,姿態又嬌又媚,美得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你喜歡,那就賞給你吧。」
「什麼?奴婢可不敢受呀。」安兒一臉的驚嚇,小心的將黃金琉璃鏡放回鏡匣內,「這鏡子太貴重,不是奴婢用得起的,主子您可別折煞奴婢。」
如此貴重的鏡子,只有帝王以及達官貴人的女眷們才用得起,她們這些身份低下的奴僕可是無福消受。
「有什麼貴重的?在我看來,它就只是一面銅鏡,有或沒有,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李綺兒慵懶一笑。
無論再珍貴或難得的寶物,她全不看在眼里,因為這些都只是冷冰冰的身外之物,無任何意義。
「那到底什麼東西對咱們綺兒來說,才是重要的?」一名女子的嗓音突然在房門邊響起,隱含著好奇。
李綺兒听到那熟悉的嗓音,瞬間精神一振,也不管丫鬟根本還沒替她綁好髻,馬上起身奔至那名女子面前,一頭黑亮秀發如瀑布般的垂散下來,此刻的她美得如仙子一般。「娘。」
武惠妃張開手,笑著將她環抱在懷里,母女倆抱了好一會,她才握住女兒的手,往床邊走去。「瞧瞧你,都日上三竿了,還沒打扮好,像是才剛睡醒似的。」
「人家的確是才剛醒來呀。」李綺兒順勢撒嬌。
武惠妃身穿暗紅色的寬袖曳地華服,頭上插著無數支雕工細膩的金釵,佐以一朵大紅牡丹,三十幾歲的她正是成熟美艷,那燦爛耀眼的光彩,無人能出其右。
而她就是當年的宮女阿武,九年前李隆基將始終無子的王皇後給廢了之後,本要不顧一切的立她為後,卻受到眾臣們的阻止,在歷經一番拉鋸戰,他最終封她為惠妃,皇後之位空下,但她在宮中所得到的各種禮節規制都等同皇後,至今依舊得到皇上的專寵。
武惠妃坐到床旁,李綺兒也跟著坐在床邊,她向原本幫女兒梳頭的丫鬟伸出手,丫鬟趕緊將玉梳奉上,她要親自幫女兒梳頭。
「你還沒告訴我,對你來說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她一邊輕柔的梳發,一邊柔聲問道。
「當然是身子健康。」李綺兒毫不猶豫的回答。
從她有記憶開始,自個兒一直是個病女圭女圭,得關在房內養病,無論吃了多少珍貴補藥調養身子,還是大病小病不斷。
雖然近幾年她的身子已經好轉不少,不再像童年時大半都是病懨懨的,但只要稍不注意,還是很容易染上風寒,又得躺在床上好一陣子不可。
就因為體弱多病,所以她像是被關在綺宅內,鮮少踏出大門,但其實她已經快悶壞了,非常向往外頭的世界,想要無拘無束的天南地北到處走。
如果她擁有一副健康的好身子,不知該有多好?偏偏娘可以給她世上所有的稀世珍寶、榮華富貴,唯一給不了她的,就是她期盼不可得的好身子。
武惠妃梳發的動作頓了一下,才繼續梳理,對女兒感到非常慚愧,「是娘不好,沒給你生下一個健健康康的身子,害你這十六年來,總是無時無刻的在受罪。」
李綺兒正是當年詐死的上仙公主,他們依照緣塵子的吩咐,將她秘密養在宮外。說也神奇,一將還在襁褓中的女兒養在外頭,不到三日,她的狀況就明顯好轉,不但喝得下女乃水,也終于恢復些許生氣。
但她的身子骨天生虛弱,雖然勉強躲過早夭之劫,他們還是小心翼翼的養育著,就怕出了差錯,讓她無法長大成人。
「娘,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我的命不好吧。」李綺兒無奈一笑。
「誰說你的命不好?你可是大唐公主,也是娘的心頭肉。」
這些年來,武惠妃總共為李隆基生下四男三女,長男夭折,長女綺兒在緣塵子的幫助下好不容易保住性命,而接下來的次男活不到一年也突然夭折,幸好之後的三男四男順利成長,次女三女也健康的長大。
她對自己所生的孩子都是萬般珍惜照護,可面對命運最乖舛的長女,她自是最心疼不舍,有什麼好東西都先往綺兒這邊送,只希望能夠彌補無法將女兒帶在身邊養育的遺憾。
所以只要一有空,她就會出宮來探望綺兒,要不是怕女兒的命格抵擋不了宮中爾虞我詐的穢氣,早在她好不容易被立為惠妃,正式掌握後宮大權時,就想把女兒帶回宮,並且恢復其上仙公主的名號。
「是呀是呀,娘對女兒最好了。」李綺兒嬌柔的靠到娘的肩上,不想再提讓人不開心的事。
武惠妃憐愛的輕拍著她的肩頭,「對了,今年過年要不要回宮里過?」
她從小住在宮外,頭十年娘及父皇根本不敢讓她的行蹤曝光,就怕危害到她,最近幾年,她的身子骨轉好不少,娘有時便會試著帶她到宮里小住幾日,看她能不能適應。
但說實話,其實她不喜歡進宮,除去宮里有太多繁文縟節要遵守,以及太多她一點都不熟悉的人之外,為了保護她,她的真實身份不準隨意對人說起,以至于她在宮中像是個身份不明的外人,有種格格不入的不舒服感。
所以她倒寧願待在綺宅,至少她可以過得舒服,不必去管任何規矩,在這里,一切她說了算。
「再說吧,反正時間還早得很。」李綺兒刻意避開這個問題,宮中的過年有很多朝賀要參加,儀式又臭又長,無聊死了,她才不想自找罪受。
「哪里早了?再過沒幾日可就要……」武惠妃還想說服,卻被女兒打斷。
「娘,您瞧女兒到現在連個髻都還沒綁上,您到底要不要幫女兒綁呀?」
「好好好,這就幫你綁。」武惠妃明知女兒在逃避這個問題,還是順著她,不再繼續追問下去。
只要女兒開心就好,她不想勉強女兒做不想做的事情,只想盡可能的寵著、護著,這就是她對女兒的彌補。
不過時間過得真快,綺兒都已經要十七了,若非身子不好,早就該出嫁了,她是否該替綺兒找個好人家,將她嫁出去?
武惠妃內心琢磨著女兒的終身大事,而李綺兒滿腦子所想的卻是除夕夜京城可熱鬧了,她非得出去好好的逛逛不可。
這事絕對不能讓她身旁的丫鬟知道,要是提早露餡,她肯定就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