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宮」位于宮城南隅,富麗堂皇的宮殿以琉璃瓦和紫檜木建築而成,包圍在一片瑰麗的園景之中。
東邊有水塘環繞,接連亭閣的曲橋蜿蜒于水面,夏天開滿蓮花時走于其中,如詩如幻得像是凌波而行;西邊是艷麗芳香的牡丹園,里頭栽種的全是尊貴稀有的品種。後宮里沒有任何一處及得上這里的景致,因為,皇帝最疼寵的樂平公主李潼就居住于此。
十六年前,受盡寵愛的貴妃在生下李潼不久即因病餅世,皇帝將所有情感轉移到她身上,要她莫愁,要她永遠快樂平安,所賜予的宮殿及封號都透露出他對這個女兒的疼溺與重視。
有什麼稀奇的事物第一個就是派人送到「莫愁宮」,新羅所進貢的夜明珠擺放櫃上取代了燈燭,突厥降服時所上呈的軟厚純白貂皮鋪在床榻,再過一陣等暑氣襲人,就會換上來自大食的珍貴玉墊保持沁涼,這等奢華連皇後都望塵莫及。
此時日陽自窗欞透進寢房,帶進滿室光明,李潼剛起榻,正由宮婢服侍梳妝。
她的容貌絕美,白里透紅的肌膚襯著精致媚艷的五官,黑亮如瀑的發披散肩頭,即使脂粉未施,非但沒有邋遢之感,反而增添了一股誘人的慵懶,只消朝她看上一眼,心神就會被完全攫走。
但隨侍在旁的八名宮婢卻對這樣的美貌不為所動,因為她們深知只要稍一失神所招來的後果有多嚴重,偌大的寢房靜悄一片,充滿了戰戰兢兢的緊繃感。
一名老婦站在一旁,視線在主子及宮婢之間來回,投向李潼時,眼中滿是呵護,在掃向宮婢時,卻銳利得像要將人刺穿。
後宮里,沒人不認識秦嬤嬤這號人物。她是已逝貴妃從娘家帶進宮的女乃娘,名義上李潼是過給皇後扶養,實際上卻是由秦嬤嬤一手帶大。
由于秦嬤嬤忠心護主,皇帝也放心將李潼交給她,並念在對寵妃的舊情對她多所禮遇,雖不曾頒下任何賜封,但默允的地位與信任讓秦嬤嬤在後宮享有極大的權勢,就連其它嬪妃及公主見到她,也得低頭尊敬地喊聲秦嬤嬤。
被人服侍的李潼端坐著,隨著勻上了脂粉、長發梳成了髻,更是美得勾魂攝魄,不帶表情的麗容猶如一尊精雕細琢的玉人兒找不到瑕疵,然而愈臻完美的她,卻有種讓人難以親近的冷艷感。
但看在秦嬤嬤眼中,心里只有滿滿的驕傲。她的好公主呀,在她的守護下出落成比牡丹還嬌艷的美人,矜貴高雅,其它那些胡野公主們哪里比得上?
「會疼。」突然李潼顰眉低聲說了句。
輕柔的嗓音听在眾人耳中成了轟然巨響,正為她插上翠羽簪的宮婢更是瞬間僵在原地,臉上血色盡失。
「這宮女手不巧。」秦嬤嬤笑道,一使眼色,立刻有人把那名呆立的宮婢拉了出去,同時另一名宮婢上前接手簪髻,一切都是如此地不著痕跡,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李潼沒再開口,就著鏡子審視妝扮,澄冷的瞳眸讀不出是挑剔或滿意,這樣的靜默反而讓守候在旁的宮婢們緊張得連呼吸都停了。
「可以了。」粉女敕的唇瓣吐出淡淡的三個字,一顆顆七上八下的心才總算定了下來。
昂責服侍梳洗的宮婢們捧著器具恭敬退下,伺候用膳的數名宮婢隨即進入。
退出的宮婢們一到屋外,看到那個扎疼公主的同伴站在廊下直發抖,心里十分同情,卻也都愛莫能助,只能謹守本分地在長廊上站成一列,靜候秦嬤嬤的吩咐。
餅了一陣,秦嬤嬤走出,關上房門,來到廊階前,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哪只手拿簪,就把那只手的指頭剁了。」她冷冷瞥了那名宮婢一眼,輕描淡寫的口吻像只是在下令抹去灰塵。
雖然心里早有準備,但一听到宣判,犯錯的宮婢還是嚇得當場軟跪在地。
「秦嬤嬤……請您幫我跟公主說情吧,別砍我的手,求求您……」她跪爬上前,捉住秦嬤嬤的裙擺哭了出來。
「你是想讓公主听到哭鬧聲是不是?」秦嬤嬤沉下臉。
記起之前發生的事,那名宮婢頓時噤若寒蟬,臉色慘白地松了手。曾經有人在得知處罰後失了理智,在屋外哭喊求公主開恩,結果秦嬤嬤再度出房,當場從杖板二十成了打斷雙腿,足足在榻上躺了半年,直到現在還站不起來。
「帶下去。」秦嬤嬤丟下話,頭也不回地走進屋內。
「嗚……」宮婢趴伏在地,絕望卻不敢哭出聲響的抑壓哽咽讓人聞之鼻酸。
「至少你命還保著,以後不用再提心吊膽,值得了……」有人上前扶她,低聲安慰。
手足殘缺的人不可能再留下來服侍公主,其它人既為她難過,也有點感到羨慕。
伴君如伴虎,她們伴的卻是比君主更喜怒無常、比虎豹還要殘忍的樂平公主。她從不當面斥責人,一張美顏永遠都冷冷淡淡,事後透過秦嬤嬤所下的責罰卻是難以想象的狠毒。想到類似狀況不曉得何時會落到自己頭上,一個個都紅了眼眶。
「是啊,至少……至少我解月兌了……帶我去服刑吧……」
挨罰的宮婢不知是平靜了,或是絕望了,嘴上應著話,眼神卻一片空洞。
聞言,在場的人不禁惻然。那她們呢?要到哪一天才能月兌離這種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們都不敢再想,只能忍住悲傷,繼續留在「莫愁宮」里,過一天算一天。
***
「楚將軍,恭喜恭喜,這場戰役能大獲全勝,都是您的功勞,輔國大將軍這封號是實至名歸呀!」
「就是啊,要不是您,哪有這種國泰民安的局面?」
退朝後的「太極殿」外,文武百官將一名卓爾男子團團圍住,一反方才早朝時的拘謹靜默,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全都靠了過來,道賀的聲浪此起彼落。
「各位言重了,能順利降服吐谷渾,全賴恩師統馭有方,晚輩不敢居功。」
被包圍的楚謀寸步難行,沒讓心頭的不耐浮現,陽剛性格的臉上勾揚微笑,一邊抱拳回禮,一邊不著痕跡地朝出口移動。
身為平定西北亂事的最大功臣,他早料到班師回朝後會有這等陣仗等著他,但自從進城就延續至今的恭賀還真是讓他有點吃不消。
面對熱情的百姓時,他樂于和他們一起分享殲滅外侮的喜悅,也可以一再地緩下前進的速度好滿足他們難得見到將軍的好奇,只是當對象換成這群同僚,那些隱藏于夸贊之後的詭譎心思可就讓他沒那麼有耐性了。
捍衛邊疆的他雖然有一半的時間不在朝廷,官場上的炎涼世態及人情冷暖卻早已看得透徹。在聖上宣布將他從游騎將軍拔擢至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時,看到同僚一個個眼楮瞬間迸出光彩的情景,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楚將軍,以後還須仰賴您在聖上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呢!」
「不知楚將軍是否已有婚配?小女才貌雙全,溫柔婉約,待會兒我就派人送畫像到您府上,讓楚將軍您評鑒評鑒……」
「哎呀,徐老您家千金的年紀可能稍嫌大了點,小女才剛豆蔻之年,配楚將軍如此驍勇的英雄再適合不過了。」
丙然,說沒幾句眾人的意圖馬上顯露出來,想借機拉攏靠山的、獻上女兒攀親帶故的,全都毫不隱諱,一張張見獵心喜的嘴臉讓他見了便煩憎。
別出手,不能出手,他們不是敵人,要敬老尊賢,要和睦共事——楚謀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才能忍住殺出一條血路的沖動,即使如此,一股熊熊火氣還是直往上冒。
懊死的!為了平亂他已經七個月沒踏進長安,一進京就趕赴早朝的他迄今連家門都還沒看到,若不是不想一回朝就太露鋒芒招人非議,他用得著浪費時間和他們虛與委蛇嗎?
想到以後可能每次早朝後都要來這麼一段,楚謀臉上的笑已快掛不住。誰來救救他?他不想再困在這里听這堆諛詞如潮的廢話了!
「請讓讓、請讓讓,給老夫和楚將軍一點時間私下聊聊吧。」上天彷佛听見他的心聲,一道蒼老的聲音自人群外傳來。
眾人聞言回頭——有位面帶微笑的老人站在那兒,雖鬢發華白,英姿颯颯的他卻絲毫不顯老態。
「大總管。」認出來人,眾人趕緊讓出一條路。
得救了。從聲音听出對方身分,楚謀幾不可見地松了口氣,和老人對上視線,原本染著慍色的俊眸流露笑意。
「來吧。」老人轉身先行。在朝中頗具地位的他一開口沒人敢違逆,未達目的的朝臣們只能目送他們離開。
楚謀快步跟上,樂得把那群豺狼虎豹丟在身後。
「我曾孫女至今還待字閨中,楚將軍有沒有興趣考慮一下?」步行一陣,老人突然說道。
「恩師——」楚謀步子微頓,從齒縫迸出的尊敬稱謂里帶著明顯的警告。他的個性和家里狀況恩師李靖再清楚不過,居然還拿這事調侃他?
瞥見他的表情,李靖不禁哈哈大笑。這孩子就連被萬名敵軍包圍的危急時刻仍面不改色,冷靜地運用謀略率領有限兵力反敗為勝,沈穩的氣度連他這名沙場老將都自嘆弗如,難得有機會把他逼到這種境地,不好好享受一下怎成?
以為他會毫無招架之力任人捉弄嗎?楚謀暗哼,只須臾就恢復平靜自若。「吐谷渾剛滅,您‘老人家’就開始覺得無聊了?」
「說我老?信不信我讓你三年都進不了長安城?」李靖威脅,布著皺紋的眼梢卻滿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任憑差遣。」楚謀戲謔應道,雖說得輕佻,但也是他心中最真摯的想法。
自從投身軍旅,全賴恩師的信任與重用他才能在諸多戰役中一展長才,這樣的知遇之恩,他此生無以為報,只要一句話,就算水深火熱他也義無反顧。
得此弟子,李靖感動得直想喟嘆。身為此次戰役的主帥,大家都夸說是他調兵遣將得宜才能贏得如此漂亮,但他很清楚若少了驍勇善戰的楚謀,恐怕戰事至今還在持續,稱他為最大功臣一點也不為過。
而負責善後的楚謀是最晚返京的將領,杰出優異的表現當然受到聖上矚目,一上早朝立刻獲得封號及賞賜,難得的是他並不因此心生傲慢,懂得感恩及自謙,和其它樂極忘形的將領差別立現。
能有如此優秀的人才可以接下守護疆土的傳承,他此生已足。
「皇上都親自下令要你留在長安,就算我想調也調不成。」不過男人不來那一套,說出口的依然是他們私底下亦師亦友的慣有嘲諷。
「我倒寧願回到邊疆戍守。」楚謀笑容微斂,無奈地嘆了口氣。
人人希冀的功名在他身上卻成了枷鎖,對一名習慣軍戎生活的武將而言,長安城里的安穩祥和幾乎等同牢籠,尤其是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他只要一想到就頭痛。
他並不是沒有能力應付,但他寧可將這些心思用來對付外敵,而非只會爭權奪利的同僚。才回來第一天,他已經開始懷念馳騁沙場的日子,雙方一旦交鋒就是奮勇殺敵,哪里需要顧慮這許多人情世故?
「你現在應該明白為什麼我都六十五歲了,還會自動請纓出征了吧?」李靖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突厥被我降服,吐谷渾現在也收並了,你就認命地乖乖待在長安吧!」
他怎麼覺得這些話听起來很像是在幸災樂禍?楚謀挑眉,唇角譏誚揚起。「至少我還能上教練場操兵,比起某些只能養尊處優、放任一身筋骨生銹的人,我已經幸運太多。」
也罷,生活越安穩,越是代表國泰民安,他寧可放棄征戰的快感,也希望這樣的平靜能一直持續下去。那些豪氣干雲、那些自由奔放,就留待在教練場上再略加回味了。
被踩到痛處的李靖抽了口氣。皇上說體恤他德高年邵,連兵都不肯讓他練,害他悶死了,這小子明明知道,還故意說給他羨慕?他怒瞪楚謀,楚謀也氣定神閑地笑睨回來,一臉「是你先惹我」的表情。
沒關系,功成名就的苦果年輕人還有得見識呢!李靖眼中閃過詭譎的光芒,把話題帶開,兩人繼續邊走邊聊。
言談間,他們已出了宮城,一列官轎在外頭整齊排列等著接人。
楚謀跟隨李靖來到一頂轎前,雖然他們私下總以針鋒相對的言談為樂,但他從不曾忘記自己的本分,自然地掀起帷幔要送恩師上轎。
結果李靖卻站定步子,咧嘴笑望著他。
「如果恩師還想聊,我可以跟在……」楚謀並未多想,誰知話都還沒說完,就被人一把粗魯地推進轎里。
長年習武訓練出反擊的本能,楚謀掌力一運就要往後襲去,但下一瞬立即憶起對方的身分,力道硬生生地收回,頃刻間,動作敏捷的他還來得及迅速轉身,正好安穩地坐在轎椅上。
「這是你的,我的是那一頂。」看到他聞言怔愕的模樣,李靖覺得開心極了。「你忘了?剛剛才被封為輔國大將軍,怎麼可能連頂轎子都沒有?」
楚謀啞然。他還真忘了,也沒料到賞賜竟那麼快就安排妥當。乘轎是豪族高官或富貴人家才得以享有的尊榮,但對瀟灑成性的他而言,只覺避之唯恐不及。要他困在這個小木箱里一路搖回去?倒不如殺了他還比較干脆。
「沒關系,我騎馬就好。」他起身就要離轎。
年紀一把的李靖動作倒快得很,在他還來不及出轎前又把他推了回去。
「欸、欸,聖上的賞賜你敢推拒?」李靖只用一句話就堵住他的妄動,沒給他反駁的機會,立刻放下帷幔喝道︰「起轎,給我安穩地把輔國大將軍送回府去!」
「是。」四名轎夫得令,整齊劃一地抬轎離地,口中喊著嘿咻、嘿咻快步奔離。
最後傳進的那句話帶著明顯嘲諷,楚謀不禁好氣又好笑。
「己所不欲」這四個字恩師沒听過嗎?他們都是同一類人,寧可滿身沙塵、辛苦流血,也不願接受這種人人艷羨的排場,不幫他想辦法回避也就算了,居然還扛出「違逆君意」壓他?他要是再敢棄轎而行就該死了。
楚謀試著平心靜氣接受這樣的安排,但文官坐來舒適的官轎對高大的他顯得局促不已,封閉的視野更是令人心浮氣躁,才坐一陣,他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餅了那麼久,應該快到了吧?他揭起後方小窗上的簾布,卻懊惱地發現他們竟連皇城都還沒離開。
可惡!依這種速度搞不好天黑他還回不了家。他擰起眉,屈得微酸的長腿不自覺伸出,踢到轎板傳來「砰」地好大一聲。
「將軍有何吩咐?」轎子立刻停了下來。
「……沒事。」忍住咆哮,楚謀悶悶吐出兩個字。
坐不慣轎子的人是他,受不了這種尊貴賞賜的人也是他,轎夫已經夠辛苦了,他憑什麼把氣出在他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