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又開始維持一定的節奏擺動起來,楚謀被晃到頭暈,只好用想事情來轉移心思。
其實自此定居長安也有好處,因奔波征戰所延宕的大事早該做個解決,再拖下去,他都快成負心漢了。楚謀揚笑,憶起自己還困在這惱人的轎子里,笑意瞬間僵在臉上。
要命,他不該想這件事的,越想越是歸心似箭。他再次掀起窗布——他們總算出了皇城,但距離他的目的地還是很遙不可及。
楚謀不耐地低嘖了聲,放手時不小心用力過猛,竟把窗布扯了下來,直覺補救卻又忘了轎子有多狹窄,手肘撞到轎身又是「砰」地一聲巨響。
「將軍?」轎夫們很伶俐,這次只是稍稍放緩速度,並沒完全停下。
「……沒事。」古銅色的臉龐染上暗澤,猶如困獸般的壓迫感讓他很想大吼。
這轎子紙糊的啊?隨便一扯就掉!他在心里暗咒,忙了半天還是掛不回去,干脆把那片布塞到底下來個眼不見為淨。
他連敵境都單槍匹馬來去自如,為什麼要淪落到被一頂轎子困得如此狼狽的地步?他能忍到離開皇宮,已經算很給面子了!
抑壓不住的煩躁讓楚謀越想越火大,傲氣一起,揭起帷幔正想施展輕功躍離,前方不遠處的狀況卻頓住了他的舉動——
有兩頂轎子一前一後地停在路旁,一個老婦人站在中間,疾聲厲色地指著跪在地上的八名轎夫痛罵,那股憤恨勁像是要將他們當場生吞活剝。
「……該死的東西!連檢查轎子這點小事也做不好,幸好小姐沒受傷,不然你們這些賤命賠得起嗎?還不馬上給我弄頂轎子出來?快呀!」
經過時,那些話清楚地飄進耳里,也看到後面那頂轎子的前桿斷了一根,楚謀隨即明白狀況。
「將軍有何吩咐?」注意到他掀起轎簾,細心的轎夫又問。
「沒……」他心念一動,又改口下令︰「停轎。」
轎夫迅速靠邊停下,楚謀出轎,再次踩上地面的踏實感讓他心情大好,黑眸因笑而彎揚。
他繞過轎桿,一轉身,就看到停在前方那頂轎子的帷簾被掀起,然後是一張姣美清靈的臉龐出現在日陽底下。
彷佛是沒料到會有陌生男子闖入視線,正準備下轎的姑娘一看到他就怔住,澄澈的水眸一瞬也不瞬,愣了會兒才放下轎簾,遮掩了一切。
看來她就是那位老嫗口中的小姐了,想不到僕人氣勢如此強悍,主子卻是清雅得猶如空谷幽蘭。那強烈的差異讓楚謀閃過了這個念頭,想趕快把事情解決的他腳步未停,依然朝老婦走去。
站在轎子後頭的老婦不知道主子曾試著下轎,她只看到有個男人朝他們接近,立刻扔下那群轎夫,捍衛似地將他擋了下來。
「干什麼的?」老婦插腰喝斥,直射向他的眼神冷刺又輕蔑。
這老嫗不僅對下人頤指氣使,連面對外人都如此無禮!滿腔的好心情被瞬間破壞,楚謀很想掉頭就走,但看到那八名跪在地上的轎夫,再想到身後那一頂他欲棄之而後快的轎子,只好捺下怒意。
「諸位好像遇到麻煩,若不嫌棄,這頂轎子先借你們用。」他這是在幫人,可不是不知好歹拂逆聖上的美意。想到可以名正言順地棄轎而行,笑容再次浮現。
「你有什麼計謀?」老婦不僅沒欣然接受,瞪他的目光反而更加狠厲。
楚謀勾揚的唇角僵住。從老婦的衣著氣勢和坐得起轎子的狀況可以看出她們非富即貴,但這種眼高于頂的傲慢姿態實在讓人無法苟同。他不求對方感激涕零,至少神色緩和一點不為過吧?
「在下只是剛好路過,對你和坐在轎內的人一無所知,哪來計謀可言?」他耐著性子解釋。
僕人這麼囂張,主子就不會管教一下嗎?想起剛剛驚鴻一瞥的麗容,楚謀暗嘆口氣。那麼秀氣的小姐遇上這種惡僕八成也是被吃得死死的,更何況從那位姑娘的裝扮看得出她尚未出閣,有他這個陌生男人在場,她不出轎的原因他大概可以理解。
「誰知道你圖的是什麼?搞不好你是想乘機將人擄走,不然哪有人會無緣無故把轎子借人?」老婦人還是不相信,尖銳的言詞毫不留情。
他就會!楚謀火大了,深吸口氣,又深吸口氣,總算是念在她一把年紀,才有辦法抑下怒氣繼續和她說理。「在下真的只是想幫忙——」
專注和老婦對話的楚謀並不知道轎里的人正揭起窗布一角看著他們,更不曉得她就是微服出宮的樂平公主。
李潼準備前往佛寺參拜,為了安全及方便,她和秦嬤嬤換過服飾及稱謂,剛出宮沒多久,一個猝不及防的震動差點將她摔出轎外,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轎桿斷了。
秦嬤嬤扶她到另一頂完好的轎子坐下,見她沒受傷,交代她千萬別出轎後,就開始罵起轎夫。
或許是她可能受傷的意外讓嬤嬤氣壞了,這還是嬤嬤第一次在她面前罵人。坐在轎里听了一會兒,李潼微微蹙眉,心里猶豫著要不要制止。
她不該露臉,免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她想起每次出宮嬤嬤都會叮嚀的話,但那些越罵越凶的狠厲言詞讓她沒辦法再繼續置若罔聞。
只是跟嬤嬤說一下就立刻回來,應該沒關系……她抿了抿唇,把臉上的躊躇全都抹去,掀起帷幔準備下轎。
她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竟會在下一瞬墜進一雙蘊滿笑意的黑眸里。
那片幽邃將她完全包圍,像一汪危險深潭,卻又充滿誘人的溫暖。李潼不知道自己怔愣多久,只知道回神時他已離她更近了些,她心一慌,趕緊放下轎簾。
他看到她了嗎?他想做什麼?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只能緊睇著那張隔絕一切的轎簾,彷佛它下一刻就會被人用力掀開,直至他和秦嬤嬤對話的聲音傳來,忐忑急跳的心才稍稍緩和了下來。
棒著轎板,秦嬤嬤音調高尖的字句一清二楚,但他說了什麼卻听不真切,只有那沈穩醇厚的嗓音,像連綿輕柔的鼓聲一下又一下敲擊在心坎上,如此好听。
她試著回憶方才看到的面容,但除了那雙眼,其余全是模糊的輪廓,她突然很想再一次看清楚他的樣子。
心念甫動,她的身體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轉身揭起窗布往外看去——
最先映進眼簾的是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和矮小的秦嬤嬤站在一起,更顯出他的昂藏。直至此時她才發現他身上的緋色朝服,但她從沒看過他。
他不像文官,也不見一般武將常有的粗野狂妄,即使稜角分明的輪廓剛硬得有如刀鑿,將他自信及堅毅性格完全表露無遺,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是強悍的壓迫感,而是一種使人心悅誠服的懾人氣魄。
雖然他現在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忍著怒氣,但那和狂霸外形截然不同的耐心反而更加引人心折,彷佛在無言宣告他的力量只會用來保護,永遠都不用擔心會受到他的傷害。
李潼別不開視線。她見過比他更魁梧、更孔武有力的人,卻沒有一個能及得上他的存在感,像所有的日芒都凝聚在他身上,如此耀眼燦爛。
她只能怔怔地一直看著他,毫無防備地任由他的形影烙進心坎。
「您也不用問我姓名,用完就讓轎夫自行離開,連要還人情都找不到對象,您還有什麼好顧慮的?」而轎外,楚謀已經瀕臨爆發邊緣,恨不得將眼前的老婦人一把抓起直接扔進轎子里。
留下轎子離開,就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糾扯半晌依然僵在這兒?楚謀咬牙,手緊握成拳。忍住,這是個隨便摔一跤就有可能摔斷腿的老人家,忍——
秦嬤嬤斜眼睇他,才剛受封的他仍穿著五品官職的緋色朝服,看在她眼里簡直比路邊的野草還卑賤。雖然公主是微服出宮,但誰曉得這個小闢是不是得到密報想來討好?她才不讓這種人有機會攀龍附鳳!
她干脆來個相應不理,轉向轎夫們喝道︰「等了那麼久,轎子呢?再不馬上把轎子弄出來,你們就全都死定了!」
這老婦怎麼如此無理取鬧?楚謀沉下臉,俊眸因不悅而眯起。不知道對方真實身分的他以為她只是在虛言恫嚇,但看到那群轎夫被嚇到冷汗直流的模樣,殘存的耐性被毀得蕩然無存。
「再拖下去,對你和你家主人有什麼好處?」他已不想再刻意斂下氣勢,完全褪去笑意的嚴峻臉龐瞬間散發出鷙冷魄力。「一句話,要?或不要?」
秦嬤嬤被震懾住,縱橫皇宮的她難得有說不出話的時候。好半晌才憶起自己的身分地位,怔愣轉為憤怒。只不過是個小闢,竟敢這樣對她撂話?不要命了他!
「你……」她指著他就要開罵。
「既然如此,在下告辭。」楚謀冷聲截斷她的話,轉身朝官轎走去。他已經仁至義盡,既然對方如此冥頑不靈,他也不想再多費唇舌。
沒料到他說走就走,秦嬤嬤緊張了。若等轎夫回宮換轎至少也要半個時辰,這里畢竟不是守備森嚴的皇宮,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她又不放心讓公主獨自乘轎先行,除了接受這人的轎子沒其它更好的辦法。
「等等,轎子留著!」怕他真把轎子坐走,秦嬤嬤急喊。
早接受不就得了?楚謀無聲低咒,怒這些白白浪費的時間。
「別說我是誰。」懶得再和這種人多打交道,他對轎夫低聲叮嚀了句,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其實他不用吩咐,因為對在宮中享盡權勢的秦嬤嬤而言,就算佔了別人的東西也覺得是理所當然,更沒將這種穿著緋色朝服的小闢放在心上,她只顧著上前安撫主子,連謝也沒謝一句。
「您等得悶了吧?沒事了,我會要他們加快速度的。」探進轎內的老臉笑得慈祥和藹,和痛罵轎夫的狠戾面孔判若兩人。
「嗯。」李潼點頭,轎簾放下後,方才迅速抑下的迷離又浮現在那張不見情緒的淡漠麗容上。
他離開了……她看著帷幔上的花紋,出現眼前的卻是他剛剛大步離開的背影。她不曾在父皇舉辦的宴會中看過他,這表示他官職小到無法與宴,以後應該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誰……李潼輕咬下唇,不明白心頭那抹有些悸動又有些失落的感覺是什麼。
「你們回去換轎子到佛寺接我們,你們四個抬穩點,別以為我不是你們主子就可以隨便,給我跟在這頂轎子後頭好好走——」
轎外秦嬤嬤重新編派的斥喝聲她沒听進去,太習慣被人打理大小事的她也沒想到可以借著這頂轎子找到一些線索,所有心思全被一抹高大的身影佔據。
她不懂這就是心動,更不懂因一面之緣而胸口微微揪疼的感覺就叫失落,只是靜靜地把這段插曲收藏于心,連自幼看她長大的秦嬤嬤也沒察覺。
***
而此時,楚謀正用最快的速度奔至一條胡同中,毫不遲疑地推開其中一戶門扉,大步邁進。
「穎兒!」
一名坐在廊前繡著絹帕的姑娘听到聲音,驚喜站起,看到他偉岸的身影矗立前方,眼眶瞬間紅了。「表哥……」
楚謀微笑,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我回來了,你不用再等了,咱們成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