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好大噢!
六歲的何亮打從走進誠王府後,靈澈的眸子就一直睜得圓圓的,豪氣富貴的宅邸和雅致瑰麗的園景讓她看得連眼都忘了眨。
「……咱們的主子貴為王爺,府里該有的禮數和規矩當然非尋常大戶人家得以比擬,若是你膽敢逾越了奴婢的分際,就算你年紀小,我也不會輕饒,知道嗎?」領在前頭的總管杜大娘足下迅捷無聲,邊走邊交代。
「嗯。」何亮緊抱包袱,邁著短短的腿兒拚命跟上,話是听進去了,但一雙眼仍貪戀地四處張望,舍不得放過這不曾見過的景致。
杜大娘突然停下腳步,回身看她。
「別跟我嗯嗯啊啊的。」她眯起眼,用不苟言笑的嚴肅表情加上凜冽的目光俯瞪高度不到胸口的小女孩。「要應‘是’,低頭恭敬地答,懂不懂?」
精明干練的杜大娘負責統管誠王府里的大小事,管教奴僕更是她的看家本領,她最愛從窮鄉僻壤買人進府,雖然鄉下人見識短淺又粗手粗腳,會花上她許多心力訓練,但一旦扎好根基,他們的純樸與耿直將會成為優點。
一方面是下馬滅,一方面是因為新人剛進府時是最重要的階段,會成為順從或頑劣的下人全看這時候,她的管教及要求也會比其他老奴僕來得更加嚴格。
被這麼一瞪,何亮趕緊低下頭,恭敬答道︰「是。」
沒哭?看起來清秀文靜,膽子倒挺大的。想起上次被她嚇得哇哇大哭的小女孩,杜大娘贊賞地多看了她一眼,卻見她抬起頭來,一張燦爛的笑靨在眼前綻開。
「這里好漂亮嗅,連屋瓦都亮晶晶的。」何亮靠近杜大娘,指著前方亭閣的琉璃屋頂贊嘆道。「如果爹娘知道我以後要住在這個像天宮一樣美的地方,他們一定會為我感到很高興的。」
杜大娘怔了下。奴僕對嚴厲的她向來又敬又畏,別說撒嬌了,不敢和她對上視線的都大有人在,即使剛離家想尋求情感的依靠,也沒有人會找上她。
這孩子非但不怕她,還帶著可愛的笑容,自然的神態就像在對親近熟悉的長輩撒嬌,而非一個剛剛才冷言訓斥過她的凶婆娘。
天宮?對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而言,奢華富麗的王府真稱得上是人間仙境了。那天真的話語令杜大娘不禁莞爾,而那提起爹娘的孺慕神情,也讓她因想威嚇新進奴僕而一直板著的冷硬表情稍稍緩和。
「你爹娘把你賣了,你以後就是誠王府的人,別再想著家人,日子會好過些。」以往總是冷聲截斷奴僕們對家中掛念的語句,這一次難得地滲進了撫慰。
聞言,何亮那張帶笑的小臉微黯,緊抱著懷中那家當少得可憐的包袱。
姥姥說叔叔要娶媳婦兒,但家里沒錢,所以得把她賣了當奴婢,還說剩下的錢能讓弟弟去上私塾,這樣才能考狀元、出人頭地,又說她能被誠王府挑上是她的福氣,以後一輩子都不愁吃穿。
「這麼做對大家都好,別怨爹娘,要開開心心的、要笑,像日陽一樣永遠都燦亮亮的,這樣娘看到日陽就等于看到了你。」
那時娘模著她的頭柔聲道,但叫她要笑的娘卻一直哭,怕娘哭得更凶,她只能一直開心地笑。
「進誠王府多棒啊,有吃不完的白米飯,有漂亮的衣服穿,不用住在會透風漏雨的破木屋里,我都等不及了。」她像期待美夢一樣雀躍地對娘說著,說著說著,好像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雖然她還是希望能留在爹娘身邊,住在那間小小的破木屋里,只有小米粥可以喝,身上的粗布衣裳破了又補,但這樣叔叔就娶不了媳婦兒,弟弟也上不了私塾,唯有賣了她,對大家都好,非常好。
把離家的難過全都抹去,何亮背脊一挺,愉悅的笑容重回那張清秀的臉龐。她要笑,像日陽一樣燦亮亮的,這樣娘才看得見她。
「是。」大娘剛剛教她要應是,不能說嗯,她已經學起來了。
那笑臉迎人的乖巧模樣惹得杜大娘一陣心疼,她抿唇忍住,恢復到人見人敬的冷板面容。
「來吧,我帶你四處看看。」
杜大娘帶她繞過廚房、洗衣房、柴房等等位置,還順道介紹和她們錯身而過的奴僕。杜大娘走得快,說的事又多,何亮記得頭昏腦脹,到最後哪兒在哪兒、誰是誰,已全都混在一塊。
「過了這道門,就是主子住的地方。」終于,杜大娘定下腳步,指著前方的一道拱門說道。「你才剛進府,規矩還得慢慢學,我只會讓你在偏院里幫忙,你沒機會也沒必要見到主子,要是被我抓到你偷溜過去,就有得你受的。」
沒訓練好的奴僕她不可能會讓他們服侍主子,這不僅是對主子的冒犯,也是對她管教能力的一種侮辱。
「是。」還好不用再走下去了。何亮悄悄地吁了口氣,光是偏院就已大得讓她分不清東南西北,她哪里還會想要偷跑過去?
「在我底下做事很簡單,以主子為尊,他們是天,咱們是泥,別妄想、也別希冀那些有的沒有的。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恪守奴婢的分際,我保證你能在誠王府過得快快樂樂,反之——」杜大娘刻意頓了下,冷眼睇向她。「我也能讓你生不如死,明白沒?」
「是。」何亮用力點頭,才六歲的她對那番話似懂非懂,唯一知道的是她要乖乖的,听杜大娘的話。
她的反應讓杜大娘滿意揚笑,那笑中還帶著點譏嘲。對一個小娃兒講這些似乎太早了些,她哪里懂得什麼是飛上枝頭做鳳凰呢?但防患未然總是好的,在那些奢望還沒萌芽前就全都拔除,這樣才不會出亂子。
「接下來帶你去看你的房間,將東西放好、洗把臉,就可以準備做事了。」杜大娘轉身,再度邁開又快又穩的步伐。
怕沒跟上會迷失在這偌大的園子里,何亮快跑了起來,臨去前,她回頭瞄了那道門一眼。
那道圓拱門只是一個通口,甚至沒有門扉阻攔,但在杜大娘的劃分下,她仿佛看見有堵無形的牆聳立在那兒,是她跨不過,也沒有資格跨過的。
尊卑之分。
打從杜大娘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明示、隱喻甚至是地域分野,這個觀念就無所不在,植入她原本不懂地位差異的純潔心靈中。
什麼都還來不及懂的她,已經記住了這件事,如此之深,再難以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