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趕路中又飛快過了四日。
這日,因為一場突來的驟雨,眾人運氣不錯地尋到了幾間破敗的土屋,得以好好地升火休息,烘烘衣服,烤烤食物,然後煮一鍋熱姜湯袪袪寒。
眾人都忙著打理自己,秦勉則隨意將濕透的外衣月兌了丟一邊,就從隨身行李里掏出一卷被好幾層布給仔細包裹著的厚紙,走到另一房間的窗邊攤開看著。
身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庶民,錢香福當然沒見過輿圖,不過當她湊在秦勉身後,從他肩膀上看到他攤開的那張圖紙,就知道了這正是傳說中的輿圖之後,不禁好奇地問了幾句;在秦勉指點之下,便也很快能看得懂一二了。
所以,她也看出來了,回京城的路似乎多繞了點,便問道︰
「怎麼會想要走明州?看起來明明是走江州更快些吧?難不成江州那條路上有匪患還是有什麼災情?」多年來待在小山村過日子,雖然常常跑鎮上看公告,但對于其它地方如今是怎樣的情況,她卻是完全不了解的。
「沒有災情,也沒有匪患。本來是打算走江洲沒錯,但大將軍臨時傳信來,要我們順路去幫他接個人,再一起進京。身為下屬,當然得遵上命,所以只好走一趟明州。」秦勉並沒有打算隱瞞。
「接什麼人?」她好奇問。
「算是大將軍的家人。是一個千金小姐,還有她的僕婦丫鬟。」
「喔。」錢香福也沒有多想,更沒太多好奇心去想象所謂的千金小姐應該是什麼模樣或排場。
她的反應這樣平淡,秦勉心中就有些微不舒服的感覺,于是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大將軍一直想幫我作媒。」
本來正從隨身小布袋里掏出一顆饅頭以及大蔥的錢香福聞言只一頓,動作繼續,卻是有些慢吞吞。
「哦……」沉默好一會之後,只發出這樣無意義的聲音。
「大將軍知道我有未婚妻,卻想著這樣的艱難世道,家鄉的未婚妻什麼的,大概已經不在了……餓死或遭災被禍害了,都是很正常的事。」既然開口說了,秦勉也就沒有保留。
「那他現在知道你的未婚妻沒死成嗎?」她聲音小小的,听起來很虛。
其實……那位大將軍料得再準確也沒有了,跟秦勉有婚約的那個女孩,早早死于饑寒交迫,當時她還幫著挖坑造墳呢,生怕若沒將人妥妥地埋好,轉眼間就會給那些餓綠了眼的饑民給吃掉了。
「不是未婚妻了,是妻子。你已經上了我秦家的戶籍,大叔與祖母也都認了你了,所以不是未婚妻。」秦勉修正道。
被他特別堅定的目光盯著,錢香福也只能低聲改口︰「好吧,是妻子,不是未婚妻。」
秦勉滿意了,才接著道︰「找到你那天,我便傳信給大將軍了,跟他說我的婆娘在老家好好地等著呢,就不用他費心幫我張羅娶妻的事了。而大將軍的回信就是……讓我來明州幫他接個女性族親。」
錢香福听明白了意思,也沒裝不懂,直接問︰
「你打算娶她嗎?」
「當然沒打算。」秦勉看著她道。「我已經有妻子了。」
「我以為你現在跟我說這個,是為了讓我知道你會娶一個對你前途有幫助的女人當妻子。」
「你難道就不能想著我坦白一切,是為了讓你安心嗎?」
「你嘴巴說說我就能安心?你現在說得太早了,不過是白說。」她終于從布袋里掏出一顆饅頭,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施力失當,那饅頭從她手中溜飛,她很快地伸手要抓住——
秦勉比她更快,那饅頭落進他手里,並且立即咬去一大口。
「這饅頭這樣硬,剛才也不知道有沒有沾到雨水,得先烤烤,你別直接吃——」她連忙說出的話,仍比不上他的速度。
「咱這樣的人,窮講究個什麼?只要牙齒還咬得動,沒什麼不能吃的。」
吞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兩三下,拳頭大的饅頭就只剩一口大小了。然後才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也別認為我說得早,這種事當然是愈早坦白愈好,省得你事到臨頭整個人懵呼呼地胡思亂想,八成還會怪我有意隱瞞,我可不想這樣。你只要知道,我對你說的話,就一定會做到,這樣就好了。」
日久見人心的道理,錢香福當然知道。所以覺得現在半點不信他的空口白話非常合理,自然沒有被他打動。
「如果大將軍家的千金小姐長得好看得要命,你現在說不娶,到時自己打臉了也不好看。」她理智地道。
秦勉撇嘴,看起來要笑不笑地,將最後一口饅頭吃下肚後,才道︰「你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差點讓我以為你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你不是我的婆娘似的。香福,你不應該裝作不在意我。如果我笨一點,恐怕就會被你唬住,然後就傷心了。」
「傷、傷心什麼!你一個大男人說這種話,不覺得丟臉嗎?」她覺得臉又莫名地熱了起來。
「跟自己婆娘說真心話,有什麼好丟臉?」他理直氣壯。
「真心話也沒這樣的吧?哪有男人會說傷心不傷心什麼的!」
秦勉眉毛略微危險地一挑,問︰
「你又見過幾個男人了?」
「我見過的男人可多了!」她從小顛沛流離活過來,死人活人哪里見少了。
听她這樣說,秦勉心中的火氣冒了起來,但也就那麼一閃,就滅了。腦子一轉即知道她說的是指什麼,無非是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罷了;真有交集,大概也是在為了搶食物、搶活路而造成的爭執仇怨上吧,就跟之「佔住秦家村的那些人一樣。不過他還是不爽她提別的男人,所以問道︰「哦?那些你見過的男人,都對你說些什麼?」
錢香福被問得一怔,一時想不起該怎麼回答。
秦勉幫她找答案︰「是對你說︰把吃的交出來,還是什麼也不說就直接搶?再不然,就是餓倒在地上剩半口氣,用哀求的眼神渴求你分他一口吃的?」
錢香福仍然說不出話,但她的表情說明了,秦勉所猜測的正是差不多如此。
那些與她有短暫交集的男人,當然也包括女人,給她留下的印象都是極糟的;當她與祖母都極之弱小時,無數次食物被搶走,更有幾次差點被抓去煮了吃了。
因而她對人的警惕之心,絕不比對荒原的餓狼少多少。
「香福,你知道我跟別的男人的差別嗎?」秦勉輕聲問。
「啊?」她心神有些恍惚,不是很能集中精神去理解他眼中的意思以及話中的意思,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像是在疑惑著︰眼前這個男人,與她曾見過的那些,到底有何不同?
「我是你的漢子。」
「我知道啊。」她覺得他似乎又在說一些沒用的廢話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又不是笨蛋!怎麼會不知道。」
「那你說說,在你心中,我跟別的男人差別在哪?」
「差別不就是你可以跟我同睡一個窩生娃,別的男人不行!」一時不防,竟把祖母這幾日私下對她叨念的話給說出口了!傳宗接代、生娃等字眼,就是祖母這幾天追著她念著的話!她都快被說暈了,才會在此刻胡說出來。
錢香福懊惱地搗住嘴,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給縫了!跋緊垂下雙眼,再不敢理直氣壯與他對視。
秦勉目光沉了沉,卻是謹慎地沒有對她這番話做出調笑反應。如果情況允許,他當然會把握機會好好逗她,把她逗得羞怒交加是他近來最愛做的事。但現在,他只想好好收藏她這樣的姿態,以及,更想讓她對他有再多一點的信心。這些,都比跟她打情罵俏重要得多了。
于是他道︰「香福,我們會同睡一個窩,會生很多娃,但在那之前,你必須知道,我跟別的男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別的男人會搶你的食物、會為了一口吃的傷害你,會因為你弱小而欺凌你將你踩在腳底;當你面對他們時,你必須強悍,必須拿起武器保護自己。而我,秦勉,你的漢子,我會讓你衣食無憂、我會打倒所有想傷害你的人;當你面對我的時候,你可以軟弱,你不用逞強,再也無須害怕,我就是你的一片天。」
不知何時,她低垂的雙眼竟是又與他對上了。當她發現這一點時,想退,卻驚訝地發現自己背靠著一面土牆,而自己不知何時竟被他鎖在雙臂間……
這這這……怎麼會這樣?!幾時兩人變成這樣的?錢香福心慌意亂,想推他又想瞪他,然而卻是什麼也做不成。她不敢看他,雙手絞在胸前,不敢朝他推去……
身為一個強勢慣了的人,錢香福真無法習慣這種被人壓制住的感覺。但這樣的壓制,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激起她的不甘與憤怒反擊,就只是想要閃避,想要逃到離他最遠的地方;不像以前對付那些男人,即使被逼到絕路,也能冷靜且惡狠狠地思考著就算死也要拖著對方一起死。現在,她卻只是軟弱地想要逃……
這真是,太孬了!連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這男人又沒有什麼了不起,且一點也不危險,怎麼她就慫成這樣了啊!
這男人其實也沒有多嚇人,她是一點也不怕他的;可現在,她怎麼就輕易被他困住了?她從來不會允許自己陷人這樣的「險境」的。
這到底,是怎麼了?是……那些肉麻話的關系嗎?
還是因為,他是她的……漢子?所以一切便不同了?
這男人喜歡沒話找話跟她閑扯,常常扯個老半天,荒廢掉許多可以去勞作的大好時光;而她會在事後隱隱懊惱,卻又在下一次受不住他撩撥,還是陪他閑扯起來,把早就在腦子里計畫好要做的那一堆事——比如洗衣;比如去馬車里陪伴老人家;比如注意沿路可以食用的植物;比如記下這段路的特色,以後再走就不會迷路等等。
她看得出來大叔與祖母對此是很歡喜的,每次看著秦勉來拉她去說話,都笑得整張臉只看得見嘴巴了,仿佛他們小夫妻處得好,就能給兩位老人家帶來很大的幸福。
因為所有人表現得理所當然,所以她也就慢慢習慣他常常找她閑扯,之後,便自然而然往他身邊湊了。她一直沒有很明確地弄清楚自己的心思,那些所有關于他的事,全是帶著一種忐忑的心情隨波逐流著。
這個屬于她的漢子……
當他親口說出他與其他男人的不同時,她總算明白了一個女人有丈夫之後,那個丈夫的定義與作用究竟是什麼。可是……弄清楚之後,她心中那片不踏實的地方,仍然不踏實著。
因為,她並不是真正與秦勉有過婚約的那個女孩啊……
這件事,他,知道嗎?
當她正滿腦子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時,沒預料到那個正將她困在牆角的漢子,正在覬覦著她的唇,企圖對她做出更過分的事!
錢香福還來不及感覺自己的唇被攫住時,整顆腦袋突然「轟」一聲,像春雷乍響,將她滿腦子思緒都給炸成了飛灰!
他又吃了她的嘴!
對于男女之情,錢香福當然不會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沒吃過豬肉,難不成還沒見過豬跑?呃,等等……她確實是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這個慣常被拿來用的比喻用起來好心酸……
算了,不理它。跳過!
總之,她知道男女之情就是那麼一回事,摟摟抱抱、糾糾纏纏,最後滾一個被窩,接著崽子就一個一個地從娘胎里爬出來了——與兼做皮肉生意的水姑相識這幾年,她看得可多了。
雖然沒有親身體驗,可也不是無知。所以她真是不明白,他、他一再吃她的嘴,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水姑什麼葷話都跟她說過了,偏偏其中就沒有听說過男人女人之間的親熱,還包括吃嘴啊!
嘴對著嘴,干巴巴地印著、吮著,在她看來,一點意思也沒有(極力忽視怦怦亂跳的胸口、喘不上氣的呼吸)。而且別以為她不知道,吃嘴根本生不出娃兒,純屬無意義的行為!
她很想跑去揪著他問︰「你干嘛又吃我的嘴?!」
卻始終蓄積不起足夠的勇氣找他問,反而躲他躲得遠遠地,像是做了虧心事的人是她似地,也不知道是在扭捏個什麼,就是理直氣壯不起來。真是軟弱透了!
「福囡,你從昨兒起,就跑來馬車上窩著,只差沒把自己埋進被子里了。說說,你這是病了還是怎麼了?」錢婆子當然猜得出孫女兒這樣的異狀八成是孫婿惹的。不過,女孩子臉皮薄,她也不好說些讓她更羞赧的話,想著福囡這樣爽朗大方的個性,很快便會把這股別扭勁兒給渡過,就讓她自個兒好好去體會一下這種小女兒心事吧……可是,過了一夜之後,現在都大中午了,還窩在馬車上不肯動彈,這可就過了。
馬車讓秦大叔駕著還成,一些雜事錢婆子也是可以打點,但是,若連吃個飯也要讓人端進馬車里來給她,那就太矯情了。這福囡沒見識過什麼叫大家閨秀,卻無師自通地能夠擺起千金小姐的譜,也實在是了不起。
不過錢婆子可慣不得她!做人要有分寸,要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所以雖然嘴上問著她身體是否有不適,一只大巴掌下一刻就毫不客氣地朝她給拍了下去!
錢香福冷不防遭受一擊,驚得叫出聲,身子一跳,差點朝馬車篷頂給撞去!
「啊!祖母!你為何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