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聲最先引來的是早就守在馬車外的秦勉,就見他一把撩開薄薄的布簾,上半身探入馬車內,並問道︰
「怎麼了?」
錢香福雙手交握身前,完全不敢朝被打的地方搗去。在雙眼與他對上的一瞬,又趕忙閃躲錯開。她完全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被祖母修理了下,可是,在他的逼視下,卻又忍不住以一種自己也沒想到的委屈聲音道︰
「額,袓母打我。」
「呦!還告上狀了!」錢婆子冷哼一聲,卻發現兩個年輕人一眼也沒投給她,她這麼大一個人佔了小小馬車一半的位置,但這兩人就是有辦法對她視而不見。
霎時她心中有點酸,不過更多的是喜。這個看起來很有威嚴的秦家小子,應是很中意她家福囡,不然不會一雙眼楮那麼大,卻只看到福囡一個,把她這個長輩給忘到天邊去。所以她也就懶得攪和進他們兩人之間去打趣幾句,于是作出不耐煩的態度,把錢香福往外推道︰
「去去,你們有什麼不愉快就自個兒去說開,扭扭捏捏演大戲啊!也不嫌肉麻。牛哥兒,你快把人帶走!」
秦勉當然不是個有勇無腦的糙漢——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像,但並不是。
所以,接收到長輩允許他們獨處的指令之後,他立馬伸手將她手腕一握,錢香福便完全沒有抵抗之力地被他一把拉下馬車,帶到眾人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唉。」看著那對小夫妻走遠之後,錢婆子本想笑著對馬車外的秦大叔說些打趣小兩口的話的;但最後,卻是嘆了一口氣,一雙飽經滄桑的老眼里有著一抹怎麼也揮之不去的遺憾。
如果……囡囡還在,該有多好。多精神的一個小伙子啊,這麼有擔當又強壯,看起來就是能護得一家老小活得很好的人。有他這樣的漢子護著,囡囡會活下來的吧?會喜歡有這樣英勇的夫婿吧?
「錢姨,您這是怎麼了?」正在啃饅頭的秦大叔回身看著馬車內的錢婆子,驚訝地發現錢婆子一臉悲傷,像是要哭了似,不禁著急地就要爬進馬車里來,想看看她是哪兒不好了。
錢婆子朝他擺擺手,道︰「沒事兒,我就是……就是感慨。你們牛哥兒是個好的,咱這兩個老不死的,看起來真能好好享幾年吃飽穿暖的晚福,這孩子給得起。這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呢。」
秦大叔見錢婆子臉色已恢復正常,也就相信她沒事,順著她的話題笑道︰「可不是!說起來,咱們的福氣真是大了。沒有餓死也沒有被人打死,如今牛哥兒建了功業回來,在世上有了立身之處,咱的未來,都活得有盼頭了。這種天大的好事,我活了快四十年,一天都沒敢想過!」秦家有後,振興門庭有望,足夠他每天都笑醒,人生再無它求。
「是啊……我這個活了快六十年的婆子,也是不敢想的。」這個亂世,太久了,久到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在年老時能過幾年豐衣足食、呼奴喚婢的好日子。那樣的好日子,對如今絕大多數的世人來說,就是神仙日子了吧?在連悲傷都流不出眼淚的現在,活著,就是福氣;不挨餓,就是天堂般的好日子。
她的囡囡捱不到可以享福的現在,早早解月兌凡世間的苦難,實在說,並不算壞事;只是,多少還是會感到遺憾的。但遺憾的心情過去後,錢婆子還是高興牛哥兒中意福囡。
埃囡也是個好的,錢婆子當然高興看到她與牛哥兒過得好。如果福囡過得好,錢婆子就會安慰地覺得這也算是囡囡的福分得到了實現。
兩人一邊吃著干糧,一邊閑談著。話題當然都放在兩個小輩身上,秦大叔心中是真的高興,說道︰
「嘿,錢姨,你瞧牛哥兒對阿福那副熱呼勁兒,我看哪,咱們很快就能抱上小女圭女圭了吧?」
「哎,希望吧。這兩人也不小了,正該養一窩孩兒給你老秦家添人口……想當年,秦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族人多到可以塞滿兩三個村落,每年祭祖時,那場景之壯觀的,我幼年時見過一次,就再也忘不掉。」
秦大叔倒是沒見過那場面,誰教他命不好,出生時,就是亂世了;他對族人的印象,就是無盡的死亡,與人口的雕零,只剩那寫得厚厚的族譜足以證明秦家曾經的興旺。
「阿福一看就是個有福的,看起來瘦歸瘦,身子骨可壯實了,肯定能生,也肯定好生。我老秦家就靠她重新壯大了!」秦大叔對錢香福可有信心了!忍不住幻想起一堆數不清的小蘿卜頭圍著他叫叔爺爺的美好場景,那可真是美極了啊。
「她是挺壯實,可也真是太瘦了。沒辦法,幼年時餓得狠了,後來又被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拖累,有糧食也不敢多吃,總是省著,就怕下一頓沒著落。」
秦大叔嘆氣︰「可不是。再怎麼強悍,畢竟也只是個女子,家里沒個漢子撐著天,她連睡覺都只敢閉著一只眼。這幾年,她全副心力都耗在那些佔了我們地的林姓族人上,生生死撐著,要不是牛哥兒回來了,我真不敢想象會是怎樣的收場。」
錢婆子想了想道︰「應該是魚死網破吧。咱們得不了好,那些姓林的也不可能得什麼好。福囡就是不吃虧的性子,自家的土地被侵佔,除非打死她,不然她肯定要鬧翻天的。那些林姓人就是知道福囡不好惹,才不敢真的直沖沖硬來,硬的總是怕不要命的。當年我一個老婆子沒死在逃荒的路上,可不就是靠著福囡這股不要命的氣性嗎!」說到這里,不免對著錢香福的個性有些憂心︰「福囡這性子,對外當然不怕吃虧,可是,如果她也是以強硬的態度對待牛哥,這可不好。我得找機會好好說她。」
秦大叔搖頭,並不同意。
「錢姨,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樣。我瞧牛哥兒很是中意阿福這脾性呢!他一個軍漢,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仗要打,可能常年不著家地,如果福囡不強悍一點,他怎麼能安心在戰場上爭前程?」
錢婆子像是被說服,笑了笑,沒再說些什麼,低頭喝了一口清水,吃著糧,靜靜地听秦大叔又說些別的閑話。心中卻是想著︰男人當然想要能幫著頂半邊天、給他省心省力的妻子,可是男人會想扯進房里睡一被窩生娃子的,卻不見得是這樣的女人;這時,當然就是千嬌百媚,溫柔若水的最好了。
男人都是這樣的。錢婆子覺得她一定得找個機會好好跟福囡說道說道,別讓她傻傻地去當人家的半邊天,最後不過是替別人做了嫁衣裳,把自己累成了個老媽子,成全別人的幸福美滿。
這種事,男人不懂。可是,福囡必須懂!
「你為什麼要吃我的嘴?」她決定這次一定要問清楚。
「我想要靠你更近一些。」他這樣回答。
「靠近了又怎樣?」
「靠近過後,就遠不了了。」
也真是如他所願,將她的防備一一瓦解,終于是,習慣于靠近了。
其實,也不是真的不知道他的作為下的深意。她就喜歡他找她說話,每當兩人在說話時,他的話里有她、他的眼中有她;而她喜歡這樣。
一個男人想親近女人,還會有什麼別的?不過就是喜歡,想要靠近;就像,她也願意被他靠近一般。
陌生的距離一旦消除過一次,就很難再拉遠。牽手,摟抱……以及吃嘴,在他沒臉沒皮的糾纏下,她也能在私下將這些行為視若尋常了,早忘了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對水姑說過的一些狠話,比如——要是哪個漢子敢胡亂拉我手,我立馬把他的賤手給剁下來煮了塞進那人的肚子里——這樣的話。
秦勉的雙手還能好好地擱在他身上,得感謝錢香福對這些狠話的記憶力選擇性遺忘。
這是她的漢子,她很在意很在意的男人,當他以肢體語言霸道地宣告著所有權時,錢香福同時也在他身上烙下了「錢香福專有」這五個字。
一個漢子對應著一個婆娘,對錢香福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了她,他就不該有別人。所以當秦勉眼中都是她時,她其實早已將那名即將與他們同行的千金小姐給拋到腦後了。
不管那名千金小姐怎麼想,或大將軍怎麼想,都與她無關。她只牢牢記得秦勉是她的,秦勉眼中只有她,便成了。
當他們一行十來人抵達了明州,來到「淨檀庵」山腳下時,意外遭遇了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截道搶劫。他們方搶劫完一票,顯然秦勉是他們打算搶劫的第二票,據被救下來的一名苦主道︰他們是不遠處小鎮每個月來淨檀庵送糧的糧店伙計,被這群外來的流民給搶了!
這些流民是外地來的,官府還沒發令安頓,他們便散在各山區流竄,沒想到竟然敢到淨檀庵這邊搶劫,真是跟老天借了膽了!
也只有完全不知道淨檀庵底細的外來流民,才敢做出這種在太歲爺頭上動土的事!說起來也是糧店的伙計托大,只記得大將軍這顯赫的家族沒人敢惹,卻忘了並不是人人都知道那淨檀庵是大將軍家族所有。
「所以,被搶真是活該。」錢香福真是這樣覺得。
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世道|新朝是建立了,可天下還沒太平呢!這得活得多滋潤才能養得這樣天真單純?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被搶活該。」秦勉也同意。沒足夠的武力值護衛就敢拖著幾大車糧食跑到人煙稀少的郊外山區,真當現在是太平盛世啊!就算明祌離帝都很近,也不能對治安有這樣大的信心不是?
嗚嗚嗚……
還活著能發出聲音的傷員們只能默默垂淚,無話可說。要是敢說他的糧店從新朝建國以來,就深信大將軍的威名足以震懾天下,從此運糧到淨檀庵都是不外聘武夫護衛的話,一定會被嘲弄得更無地自容吧?
這些人實在是想多了。秦勉與錢香福可沒那閑工夫理會他們,王勇等人也早就拿出了家伙、擺出了陣形,就等頭兒一聲令下,速速把前面那三四十個流民搶匪給收拾了。
「你有多余的刀棍嗎?」錢香福問道。
秦勉瞥了她一眼,回道︰「你到馬車邊上待著去,我馬上回來。」
「你瞧不起我?覺得我會拖你後腿嗎?」她不自覺挺了挺胸膛,表情帶著一抹強硬。
秦勉飛快掃過那特意挺直的部位,然後目光真誠地看著她的眼︰「看在我這幾天對你說了那麼多甜言蜜語的份上,你能給我一個逞英雄的機會嗎?」
她鼓了一身的氣勁兒,就這樣輕易被他的軟話給戳消掉了!她瞪他,可瞪完之後,也就默默地退回馬車邊上,守著兩位長輩,看著她的男人在她面前逞英雄。
她不喜歡被看輕的感覺,但心中那抹像吃了花蜜的滋味正在毫無節制地擴散開來,將她的腦袋都糖糊掉了!所以她告訴自己,他不是看輕她,他只是想要保護她,想要讓她知道,他有保護她的能力。
她悄悄計算了一下,那群搶匪總共有三十五人,而秦勉與他的部下加起來也就八人,他把一個親兵留在秦家村安頓那些退役的傷殘老兵了。人數對比可真是懸殊得很。可是,一群常年饑餓無力的流民,拿著竹刀木棍沒有章法地沖上來亂打一通,其實並不難對付;更別說秦勉這些人可是戰場上的精銳,能在戰場上活下來升官發財的人,對付這些農夫出身的亂民,說是以一敵十都是對他們的看輕。
錢香福靜靜地看著那八名軍漢默契十足地不用開口下令就自成沖陣,輕易將那群亂匪給打散,一打一個準,被棍子敲中了就沒有還能站得起來的;而被刀砍中的,則生死不知地倒下了。
打斗中,有一根兒臂粗的木棍滾到她腳下,她撿了起來,還沒仔細端詳呢,就見有兩個鬼祟身影從馬車後方出現,像是企圖挾持沒有武力的人來威脅那群正在「舒筋活骨」中的軍漢投降。
「砰」「砰」兩下,那兩名搶匪連痛呼都來不及發出,就翻了白眼暈死過去了。其實在她下手敲人時,秦勉已經及時趕過來要把那兩人給砍了,但最後還是把人留給了她。正如他想保護她的心情一樣,她也希望自己有用。
沒花費太久的時間,一群搶匪便被解決了,全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王勇將兩個只受輕傷、意識還算清醒的糧店伙計給叫來,要他們立即回縣城里去告官,讓官府來處理這些搶匪。
「可可可是……我們的糧……」伙計們不敢有違,可實在是舍不得這些精貴的米糧,生怕這些不知是什麼來路的大漢就這樣把糧給昧下了,那可是一大筆財富呢,伙計心好痛!
王勇翻了下白眼,忍不住伸腳踹人——
「去去去!本軍爺還貪你們這麼點糧?先前差點沒命,都沒讓你搞清楚什麼是事情輕重嗎?就算這些糧都歸了我,也是應當的吧?被人救了命,難道不應該酬謝嗎?真是沒眼色的!」罵罵咧咧完終于將人給踹走。
這時其他軍漢已經開始在打掃戰場,也就是搜刮他們該得的戰利品。在當兵之前,他們都是當過匪的,所以知道該怎麼在搶匪身上獲取自己應得的利益;直接到他們老巢抄家才是正確的洗劫搶匪方式,好久沒干這種行當了,還真是有點想念呢。
秦勉也不理會下屬們去給搶匪搜身或問話,他還想趁這難得的休整機會,跟自家媳婦兒去一邊清靜的地方說說話呢。不過他美其名為四下搜巡看看有無漏網之魚。
可這個借口很快就成了真,當他們兩人走到不遠處的小樹林,還沒說上話呢,秦勉就發現樹林里一處矮叢有異,直覺拿過錢香福手中的木棍,一棍打了過去,雖沒有打實,卻還是把聲音給打出來了!
「啊——」
「不要!饒命!」
兩聲驚駭欲絕的沖天驚叫同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