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錢香福再度駕著馬車往草木街而去。
她對秦大叔使人種在宅院里的花花草草很不滿意,于是決定自己出門采購,把心儀已久的植物都買回家去種在家里每一寸有土的地方!
「青瓜、甜瓜、金瓜、茼蒿、姜、蔥、韭、芹……然後,還得買果樹。桑、橘、林檎、李、石榴……每樣都種一點,看哪種可以在帝京成活長得更好,以後就知道要多種哪些了。」
是的,錢香福這樣務實的人,當然打算在富麗堂皇的漂亮大宅子庭院里種菜種果樹!那些不能吃不能用的花花草草,錢香福是半點看不上眼的;可是秦大叔已經種下了,她也只好忍耐著不去拔掉(總要照顧一下長輩想要風花雪月的心情),但剩下的空地可就全歸她管了。
土地當然必須用來種吃用的東西,種那些觀賞植物簡直是造孽,也不看看全天下還有多少人肚子還餓著呢!種糧種糧!必須種糧!若說錢香福生平有什麼理想的話,那肯定就是——在屬于她的土地上,種出豐盛的吃食。她想要有很多很多的土地,種出很多很多的糧食。如果可以,她想把糧食拿來鋪床,一輩子就躺在上面不起來了!
帶著這樣美好的期望,她熱情地投入采購種子以及果樹苗的大業里無法自拔,一點也不手軟地將荷包里沒用的銀錢兌換成有用的糧種。每一個在亂世里求活過來的人,通常都比較「視金錢如糞土」,錢香福一時半刻也擺月兌不了對糧食的渴望以及對流通貨幣的不信任感,所以銀錢花出去的速度如流水,臉上表情淡定極了,若不是她那身陳舊又帶著幾個補丁的麻葛衣物昭示著是個普通至極的庶民身分,還以為是哪來的暴發戶散財童子呢。
就在她把整部馬車都塞得滿滿之後,眼見荷包也變得輕飄飄再無多少重量,于是心滿意足地收手,決定轉到隔壁賣熟食的長富街去打包一只雞回家好好打打牙祭!這日子啊,真是過得愈來愈好了,竟然天天想吃肉都可以;各種好吃的肉,只要有錢,街上都買得到!
丙然像水姑所說的——女人啊,還是要找個倚靠才會有更好的日子過!
雖然她深信靠自己努力也能好好地活著,但自秦勉這個夫婿出現後,她眼中的世界從此就大變樣了!也說不上是哪兒不同了,可是光這歡喜的心情,讓她每天干活都充滿活力,像是一身的力氣都使不完,每一個今天都很愉快,每一個明天都值得期待!
這樣,就是更好的日子了吧?
不用模臉也知道自己此刻定然又傻笑了。她閉了下眼,以雙手輕輕拍打自己的雙頰,一下又一下,直到將自己的臉拍回到面無表情的正常才停止。可不能再亂笑下去,真成傻子就不好了。
買了一只又肥又香的烤全雞,以油紙包得妥當,拎在手上正打算回草木街駕車回家時,原本熱鬧和樂的街市突然出現一股慌亂的躁動,讓警覺的行人紛紛避到安全的地方。那股躁動隨著人群分開而呈現在錢香福面前,原本錢香福也是要閃的,但她看過去的那一眼實在太不湊巧了,竟然直接與一雙驚駭欲絕的眼對上,很不幸的竟是個熟人……這下子要把自己當成不相關的路人放閃已經不可能了。
而對方就算不是故意拖她下水,也在慌亂恐懼的情緒下,下意識地往熟悉的人跑去,像是這樣就可以尋求到多一點安心的感覺,所以——
「錢姑娘!」來人像是溺水者看到了一根救命浮木般向她疾奔而來!
錢香福此時已經不再看向來人,她看的是追在來人身後的幾名手持凶器的惡煞,而且看情形是把無辜的她也當成了一伙的,打算一道處置了……
「錢、錢姑娘……」來人上氣不接下氣,看起來像是覺得可以放心暈倒了。
「跑!」這時候還想暈倒扮柔弱?沒門!錢香福一把抓住來人的手腕,另一手狠狠掐了對方手臂內側的軟肉——那里可以掐得人足夠疼,而她的力氣很大,把暈死的人掐得活過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嗷——」
在這樣一聲特別不優雅的慘叫聲下,錢香福揪著給她招來無妄之災的人,像踩著風火輪似,往人群里沖去,並迅速竄進一條窄小幽暗的巷道里,轉眼間不見人影。
好不容易在隱秘又曲折的巷弄間東拐西藏,暫時是將追著她們跑的惡徒給甩掉了,但錢香福不認為那些惡人會就此作罷,所以還是得想辦法自救,等這個嬌小姐喘過氣來之後,還是得繼續逃命。
「我以為我不會再看到你。」錢香福在一處放置廢棄物品的斷牆邊的一堆爛木頭里挑挑揀揀,找到兩根還算堅實的木頭,用腳使力踹了踹,發現踹不斷之後,才算滿意地點點頭,一根自己留著,一根遞給她的難姐難妹——周宜琳。
周宜琳默默接過木棍。這木棍比她的手臂還粗,拿起來挺沉,要是用力敲在人頭上,會死人的吧?
將木棍拄在地上,撐著自己跑得快要月兌力的身體,她發出的聲音仍然很喘︰「我也……這樣以為。」
「那今天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鬧市里被人追捕?」
「我與嬤嬤們失散了……」雖然心情很糟糕,但周宜琳還是覺得自己頗為幸運。「我才與嬤嬤失散,就遇見你了。」如果不是遇見錢香福,被錢香福拉著逃跑,她此刻恐怕不是已經死亡,就是更加悲慘地被俘擄、被傷害。
「你是怎麼惹到那些人的?」錢香福問。
周宜琳聞言苦笑出聲︰「我一個甫進京的孤女,能惹到什麼人?我敢去惹什麼人?」說句難听的話,寄人籬下的她,簡直恨不得整日夾起尾巴縮在閨房里不出門最好。她太明白自己的處境,話不敢多說、步子不敢多邁,連討好人都不敢。
「那你現在是怎麼回事?」錢香福只知道周宜琳是大將軍家的千金小姐,至于其它的,她從沒有打探過,也不好奇,所以不清楚周宜琳如今是什麼處境。
「你看看我。」周宜琳指著自己頭上華麗非凡的頭面,又攤開雙手讓她看清自己身上穿著的精美綾羅綢緞,「這些、這一切,完全不是我這樣的人可以用上的,我沒有豐厚的財力,也沒有顯赫的背景來支應我這樣穿戴。」
錢香福疑惑地問︰「你明明是大將軍家的人,現在周家就是國朝最頂級的世家,你當然就是頂級的千金小姐,背景很顯赫啊。我來到帝京雖然不過七、八日,卻也知道大將軍雖然官餃以及爵位的品階都還不是頂級,但那是因為大將軍的父親還在,子不越父才壓下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新朝開國第一功臣、皇帝最倚重的心月復大將,日後或許會封個超品的並肩王也不一定。你打扮得再華貴,也是理所當然的。」
「大將軍的顯赫所恩澤的是嫡系,我這樣偏遠的旁枝,頂多沾個光,用來嚇嚇你這樣的平民還可以,放在貴族圈,就什麼也不是了。」
是這樣啊……錢香福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周宜琳見錢香福沒有多問的意思,可她卻很想說給錢香福听,于是又道︰「你還記得我們進京前遇到的那些北蠻人嗎?」
「當然記得。」
「今天追我的這些人就是北蠻潛伏在帝京的余孽。為了盡速抓捕這些人,大將軍與他的幕僚們就設計了幾個引蛇出洞的連環計策,其中一環就是大張旗鼓地讓大將軍最疼愛的嫡親妹妹「甩開煩人的護衛」,與幾個姊妹一同暢游鬧市,體會一下「平民女子」自由自在的生活。」
「大將軍讓你扮成他的妹妹是嗎?」
周宜琳冷笑。「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雖然最後北蠻人認為我就是他們要抓的人。我今日一早突然接到六姑娘——也就是大將軍的幼妹——身邊的丫鬟來通知,要我跟著六姑娘一同出門逛街游玩。我自然不敢拒絕,以為只須出門陪著玩,專事奉承六姑娘也就盡完伴游的本分了。後來我跟著六姑娘進人「天衣坊」,六姑娘突然說她原先在「天衣坊」訂制的衣服款式不太適合她,反而比較適合我,于是叫人服侍我更衣,六姑娘還特別將這套精貴的頭面從身上取下來給我打扮,不許我拒絕。這時我就隱隱覺得不對了……」
「大將軍他們打算以他妹妹作餌引出北蠻人,但又實在怕她發生意外,不敢承擔有個萬一,于是就找你當替罪羊。」錢香福明白了。然後,看著周宜琳那張冷然的臉,問道︰「你生氣嗎?」
「我當然生氣。」周宜琳點頭。「不是生氣被瞞騙,也不是生氣被利用。
我沒有父母護持,本來就必須讓自己有用,不然國公府里哪有我容身的地兒?本來我的用處是去跟大將軍重視的下屬聯姻,給他結個牢固的關系,但這條路不通了——」
錢香福撇撇嘴道︰「那可不要賴我。是秦勉不願娶你的。」
「我也不想嫁他。」如果不是隨時提醒著自己要注意儀態,周宜琳此時怕是會忍不住翻白眼。「我生氣,是氣我自己在別人眼中竟然只有這麼點價值。」
「所以呢?氣完之後,你的處境能改變嗎?」
「會改變的。我不想隨便死去,更不願死得沒沒無聞毫無價值。大將軍一定不知道我是哪個支系的女孩、誰的孩子。六姑娘今日待我親熱,不過我猜她連我的模樣也沒記住,更遑論名字了。我叫什麼名字她肯定不知道,她只知道我是二十六娘——這是旁支女性族人的排行叫法。如果我有一天還是必須為了周家的榮耀去死,定然要死得轟轟烈烈——」
「噓……」錢香福突然打斷周宜琳充滿熱血的宣言,然後側耳傾听;她的耳力很靈,可以比別人听到更遠以及更微小的動靜,而且她的直覺也警示著她,危險正在迫近!
那些人在別處搜尋無果之後,往這邊追來了!
「快走!」錢香福悄聲說著,一手抓住周宜琳的手腕立馬開跑!
「在這邊!都快過來!別讓她們跑了!」一聲粗蠻爆吼自她們身後傳來,引來更多雜沓腳步聲朝這邊集中而來。
錢香福腦中存有這一片巷弄的路線圖,她本來計算得好好的,只要再左拐、左拐、右繞、再左拐三次,就可以再躲到另一區更像迷宮的巷子里,到了那邊之後,這些人必已繞暈,想要抓住她們完全沒可能。可惜身手靈活的她此刻拖著一個嬌貴後腿,于是就注定了意外必然發生……
周宜琳早就跑得快斷氣了,如今沒休息夠,就又被拉著跑,她的體力完全趕不上,于是在一個拐角時,她不幸地扭傷了腳踝,還害得錢香福拐錯了方向,竟是跑進一處死巷子里!
「真要命……」錢香福將軟趴趴的周宜琳夾在手臂下,抬頭看著面前那堵高牆興嘆。如果只有她一個人的話,爬過這道兩人高的圍牆完全不是問題,但帶著周宜琳就不成了,她沒辦法在背著一個比她重的人的情況下,還有力氣去攀牆。
而那些窮追不舍的腳步聲正在迅速逼近中,她們已沒有時間可以離開這條死巷,轉而去走另一條了;背著已經失去行動力的周宜琳跑出去的話,絕對跑不掉,一定會跟那些人正面對上,然後被一舉成擒!
「……你會不會希望我此刻很善解人意地說︰別管我,你快走,然後我從容去赴死?」周宜琳突然很不合時宜地問,甚至還能扯出一抹笑。
錢香福正忙著四下搜尋有沒有逃生的機會,語氣有點不耐煩道︰「還活著就別想著死,那叫不務正業!」
「眼下這樣,我們還活得成嗎?」周宜琳看著兩人手上的木棍,實在不認為能在幾個壯漢面前起到什麼作用,人家手上拿的是亮晃晃的大刀呢。
錢香福撇了撇嘴,听著一群人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似乎下一眨眼就要轉進這個巷子與她們正面對上。看來,就真的只能靠手上這兩根棍子救命了……
這時——
「嗤嗤,嗤嗤——」奇怪的噴氣聲突然自她們腳邊傳來。
錢香福同時做出兩個動作——伸出一手捂住周宜琳的嘴,防止她可能的驚呼;然後低頭看著腳邊原本平坦的石板路被人掀起一角,露出一雙正朝她們看的眼楮。
這雙眼楮……她熟啊!
錢香福的眼楮立馬變得比一百盞油燈還亮!她想也沒想,更沒多說什麼,立即將石板給掀開到足以容許她們滑進去的寬度,然後先將周宜琳給丟下去,自己再跳下去,也不管會不會把下面的人給壓傷。她跳進去的同時,以非常靈巧的勁道反手將石板給扯回原來偽裝成路面的樣子,與其它石板密密貼合,完全看不出這塊石板有何不同,甚至看不出縫隙。
就在錢香福完成這些動作之後,那領頭追捕她們的北蠻人也跑進了這條死巷,以為可以順利甕中捉鱉,不料竟是撲了個空!
這條封閉的巷子里除了兩根被丟棄的木棍之外,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