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誰駕家里的馬車出行?」秦勉神色凝重地問王勇。
他領著一小隊士兵在熱鬧街市里分頭圍捕北蠻人,在路經草木街時,突然停住疾奔的步伐,站在街角苗圃店旁一輛再熟悉不過的馬車前,拍了拍正在吃著店家修剪淘汰丟在門外的草木樹葉的一匹老馬——這車與馬都是他在永梅縣買下的,用來運載兩位長輩以及隨身行李進京,同行了一路,他自然認得。
所以,只看到馬車沒見到人,秦勉心中便有了不祥的感覺,于是隨口問著跟在一邊的王勇。雖然不抱期望,但還是希望可以听到駕這輛馬車出門購物的是家里新買的僕從,而不是錢香福。
當然,奢想往往都是白想,怕什麼就來什麼。
「我昨日去宅子吃晚飯,就听嫂子對大叔說今日她要來草木街買糧種果樹苗什麼的,所以我想……這輛馬車應該是大嫂駕出來的……」王勇再怎麼粗神經也看得出來頭兒的憂慮。看著裝得滿滿的馬車以及不知去向的馬車主人,用腳趾想也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意外,一顆心不禁為之吊了起來,滿是不妙的預感。
一個弱女子在遭遇危險時,乍見到熟人,一定是想也不想地立馬跑過去求援吧?
秦勉相信錢香福不是那種會大發善心的人,她眼色極好,從來不會讓自己攪和人危險的境地中,可若是來不及反應就被拖累,那就想躲也不一定躲得過了。
眼下的情況,恐怕就是如此了,那名被當作釣餌的周姑娘先發現了錢香福,朝她跑了過來,然後錢香福便不得不跟她一起逃命;因為這樣的意外,于是才會任由這輛裝了滿滿糧種的馬車棄置在大街上。
還好馬車停放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口、店門邊,一時半刻不會有人注意到馬車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只當還在店里購物呢,所以沒人打這輛馬車的主意。
當然,也是秦勉來得早,先發現了馬車,不然可能再過個半個時辰,就會有宵小上前試探地將馬車駕走了……
「唐吃,你將馬車駕回去。如果大叔他們問起,就說我跟香福在一起有事忙,才讓你先把買的東西送回家,其它的就別多說了。」秦勉很快吩咐完。
「好的,頭兒,我知道怎麼說。」唐吃應道。
秦勉點頭,然後一招手,對其他手下道︰
「我們走!」很快地帶人往既定的路線奔馳而去。
此次行動,務必將所有北蠻人一網打盡,再不允許有任何漏網之魚。
相較于秦勉的憂心如焚,錢香福此刻的處境就是否極泰來的輕松愉快了。
「水姑,我真沒想到會在帝京遇到你。」
「怎麼會沒想到?早說了我會跟著大丫來帝京的啊,我得給她送嫁不是。
既然都在帝京了,遇見也挺正常。」水姑倒是不覺得在帝京偶遇故人有什麼了不起——因為她其實才剛到兩天,連落腳的巷弄都還沒走出去過,所以對帝京有多大完全沒概念,就覺得差不多就是梅川鎮那樣的大小吧,所以遇見阿福很合理。
「你剛到帝京沒幾天吧?」錢香福想了想問。
「才兩日,就忙著打理屋子了,還沒空出去找營生呢。」水姑是個隨時隨地都在找商機賺錢的人,「我瞧著帝京的人過得很滋潤,就連巷子里躺著的乞丐都像是在睡大覺而不是餓暈過去,一邊擱著的破碗里放著黑窩窩不管不顧也沒人搶,我都想著換一身破爛衣服跟著去當幾天乞丐了。什麼也不做的躺在那兒,躺個十天半個月的,搞不好我回梅川鎮的路費就有啦!還有啊,我家大丫一到京城,我就帶他去看對象了。是個小兵頭子,管著十個人呢!我打听了他的家庭與身家之後,也不嗦,當天就把她嫁了!那兵頭子高興得馬上跪地跟我磕頭叫娘哩!我這女婿也是有心的,立馬帶著我們娘倆去衙門給大丫落戶籍了,我家大丫如今也是京城人啦……」也許是太久沒有好好跟人自在談話,水姑一開口就說個不停,神色很是亢奮。
錢香福是知道水姑習性的,所以就任由她先滔滔不絕說個夠,不時應和兩聲,直到水姑說得暫時盡興了,才問道︰
「水姑,你才剛到帝京,怎麼就能挖出這條救命地道?」
「哎!咱永梅縣的人,到了哪里都一定要找有救命地道的屋子住的,不然可住不踏實!我現在住的這屋子啊……」水姑伸手朝目前居住的這間老舊破屋虛指了下。「哪兒都不好,地段髒亂差、牆壁四處透風、屋瓦破敗得大修……但就一樣好——這間屋子以前就是永梅縣人住的,那屋主直接將儲物地窖給挖成了一條救命地道,就直通後頭那條死巷里,安全隱秘好逃生。我就是看中這點,昨天就把屋子給買下了!哎唷,別看這房子破成這樣,那價錢可貴得割我的肉、剜我的心啊!」說著槌著心口直叫。「同樣的錢,我可以買下你家村子那邊一整座山包了!而這還是帝京最便宜沒人要的房子呢!」
錢香福把水姑槌胸口的手給拉過來,誠摯道︰
「水姑,你救了我的命,我會報答你的。你買這間房子多少錢?我給你!」
「那太好了,買這破屋子連同到官府過戶竟然要四十五兩呢!我如今把女婿給我的聘金也搭上,都還欠著十五兩的錢沒還清!我上京來時,身上也就揣了十二兩,想著夠我跟大丫吃住三個月了,三個月內一定可以給大丫找個好人家嫁掉,然後我還能采買一些咱那兒沒有的雜貨回去賣錢。後來看在帝京當個乞丐都能賺錢,就想著買間房子住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營生可做,我可舍不得每天給客棧付房錢去跟一堆人擠通鋪。看了那麼多破房子,也就這間有救命地道,是一定得買下來的。咬牙買下之後,我現在身上是半毛錢也沒有了,還欠了一債。你能給我錢,真的太好了!那我就不忙著去當乞丐,可以干點別的了。」水姑向來是現實不矯情的,當然,她看中錢香福,也是因為錢香福這人是個爽快人,從不白貪別人什麼。
錢香福微笑說著自己的報答︰「你救了兩條命,一條命一間房子,兩條命就兩間,所以我給你九十兩銀子,可以嗎?」
水姑瞪大眼看著「財大氣粗」的錢香福,一張嘴嘖嘖直叫︰「哎唷!你發財啦?還是你家漢子發財啦?我在永梅縣時听說你家漢子也是個當兵的,就算當兵的都會發點小財,但也容不得你隨隨便便就把一大筆錢送給別人吧?是九十兩銀錢,不是九十個銅子你要明白!」
「我當然知道。怎麼?你不想要?」錢香福問。
「要!當然要!你敢給我就敢收。到時你被你漢子揍了,我也是不還的。」水姑丑話先說在前頭。
錢香福點頭。「你只管收錢就好,其它就不用操心了。不過我現在身上也沒什麼錢了,就剩這些——」她將懷里的荷包拿出來,倒出僅剩的二兩銀錢,對水姑道︰「我跟床上那位姑娘跑了一路,現在又渴又餓,你去幫我們買些熟食回來,這些錢夠我們三人好好吃飽一頓了。」
「哇!足足二兩耶!這錢可真不少,可以買幾十上百個硬窩窩頭了。」水姑將銀錢拿在手上,雙眼發光!
「別買粗糧,太硬了,嗑牙又噎喉。床上那位姑娘是嬌貴人家,吃不了。你就買些松軟的白面饅頭還有幾樣菜肉,挑好的買,別省著。」
水姑听完眉開眼笑。「這可是你說的啊,那我今兒個就不客氣沾你的光啦!我就挑貴的買,買幾個葷菜還有精糧做的白面饅頭來打牙祭!說起來,這些日子以來,也就我女婿娶我家大丫那天,他咬牙置辦了一桌有肉的酒菜,我才吃到肉。那時也是花了一兩半呢,十幾個人一人夾一塊肉,才嘗個味道,也就沒了,我現在可饞肉哩。」
「今天只有我們三個人吃,你盡可敞開膀子吃,我們都不搶食的,吃不完的菜也全留給你,我們不帶走。還有,如果有買剩的錢,你就去買些米糧吧,不用還給我了。」錢香福很慷慨大方地道。
水姑听得幾乎笑沒了眼,覺得這次救人真是賺大了、太值了!歡歡喜喜地出門買吃食去了。
必上門之後,錢香福回身過來,看到原本虛月兌躺在薄木板床上沒個響動的周宜琳此時已經有力氣睜開眼看著她。
「我真沒想過我們能活過這次。」周宜琳的聲音仍然有氣無力。不過,身為一個嬌貴的千金小姐,在經歷一場生死逃命之後,身體的疲憊與心理的驚懼,沒讓她嚇瘋或嚇病,甚至還能清醒地說話,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
錢香福雙手抱臂,緩緩走近她,道︰「沒死在亂世,就更不該死在天下太平之後。好日子還在後頭等著呢,我為什麼要死?想都別想!」
「這種事……很多時候,也不是你想不想就能改變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周宜琳想著自己被擺弄的命運,冷笑道。
「遇到事情就想著死,不管是死得輕如鴻毛還是重于泰山,都挺蠢的。」
「你不懂。」
「我確實不懂,也沒空去弄懂。我每天光想著怎麼好好活著就忙得要命了。」
周宜琳看著一身普通市井小熬人打扮的錢香福,然後又想著方才出門買吃食的那個中年婦人,她與她們,確實不在一個層次上,思考的事物,自然永遠不會相同。
「方才那個婦人,你的朋友……似乎並不在意你遇到什麼麻煩,竟是問都沒問一句的……」真是好生奇怪。
錢香福倒是不覺得這有什麼。
「亂世里天天都可能會死掉,只要還能活著相見,就表示再大的麻煩都捱過去了,又何必多問。」
「這樣不是……太無情了嗎?她是你的朋友不是嗎?」
「她當然是我的朋友,不然干嘛冒險救我還順便救你?」錢香福搞不懂這個千金小姐有什麼好糾結的。「你好像因為水姑沒有對我表示擔心就覺得她這朋友不真誠是嗎?」
「是的。還有,她……太功利了。」周宜琳想了想,盡量委婉地說出自己的看法。既然是朋友,怎麼救人之後遺索討報償呢?
「兩條命,九十兩,你覺得貴?」錢香福頗為驚訝地問。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人命怎麼可以用錢衡量?!」救人與被救的,就這樣明晃晃地用銀錢結帳,周宜琳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靶覺情義無價的東西,就這樣被污染了。
「得了大恩,不用人家最需要的銀錢來道謝,難道真要奉行什麼大恩不言謝才應當?你看不出來她已經餓得眼眶發綠、整個人直打擺子了嗎?」
「話不是這樣說的,你別曲解我的意思!」周宜琳有些生氣道︰「你讀過書,應該懂得更細致體貼的報恩方式,就算給錢,也不是這樣……這樣明擺著貨銀兩訖,太無情了!」
「水姑就喜歡這樣的方式結清人情。她此刻最需要的是錢,所以我給她錢;她進京一趟,一身黑胖的膘肉都給餓沒了,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吃飽吃好。你沒听她說她身上一毛錢都沒有了,轉頭就要當乞丐去了嗎?我現在做的,就是她最需要的。要是今天是你救了我,雖然絕對不可能,但假使是你救了我,我報答的方式就不同了。」
周宜琳雖然還是不能接受錢香福的做法,但也忍下不再多說了,反正說了也沒用。順著她的話問道︰「你會怎麼報答我?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有機會讓你欠下救命之恩。」
錢香福瞥向周宜琳的目光帶著不以為然,仿佛在說︰我怎麼可能有被你這個弱斃了的人救命的一天?不過還是回道︰「我知道你這個人比較陽春白雪不談俗氣的錢,所以我會用感激涕零的態度朝你磕頭感謝,說著類似于「來世定當餃草結環以報」這樣不費半毛錢的話來讓你心滿意足。」
「……」不知道為什麼,听到錢香福說著她會認同的「報恩」態度,她卻有種被佔便宜又被當傻子的感覺,突然有一股沖動想學方才那個鄙婦一樣地槌心肝來讓自己發堵的胸口好受些……
錢香福本來也就沒什麼心情理會周宜琳,更沒空開解她心中的愁悶憤怒或者其它的什麼情緒,所以對于周宜琳突然沒了聲響,也不搭理,她推開一扇窗正朝外頭探看呢。
這邊的巷弄她早就熟爛于心,只是因為剛從地道上走出來,她必須看一下外頭的景色來確定自己所在的方位。而且,她好像依稀听到外頭有不太尋常的動靜,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人還在這邊搜找她們?
本來看了一眼、確定方位之後,就要把窗子拉上,繼續在屋子內躲著;但就在她打算拉上窗戶時,眼角余光瞟見右前方一處角落似乎窩著一個人。
她警覺地看過去,發現確實是有人。那個躲在角落陰影處的男人,正拿著一柄手弩在暗暗瞄準著誰,因為是背對著她,所以自以為躲得隱蔽的男子並沒有發現自己已變成了一只捕蟬的螳螂,不知道有只黃雀正盯著他呢!
錢香福連忙側耳傾听,將耳力擴展到極限,努力去分辨眼楮看不到的、那更遠一點地方的騷動聲是出自于什麼、或是出自于誰。
然後,她眉頭一挑,心中一動,那從一些雜訊中析離出來的聲音……似乎是秦勉的聲音!
沒錯!是他!她沒听錯!
他在這里!他與那些人遇上了!正打著呢!
那麼,問題來了,這個準備暗中射冷箭的漢子,是秦勉這邊的還是惡徒那邊的?
這個疑慮只在錢香福腦中一閃而過,就不再被放在心上。不管是哪邊的,先打趴再說!若是打錯人的話……事後隨便道個歉就好了。
即想即行,她回身找著能當武器的東西,卻發現這間破屋子里實在沒有足夠分量的東西可以使用。桌椅什麼的都是爛木頭,根本一抓起就能自己散架了,想當成武器去打人簡直作夢!
然後,她在周宜琳的瞠目結舌下,一腳踹下土牆上幾塊結實的泥磚。爛房子的好處是拆牆不費工……
「你做什麼——」
周宜琳的問話才說了一半,錢香福已經把泥磚朝那個即將射出手弩的漢子砸去!
第一塊砸向他手,卻沒砸掉手弩,只是打歪,手弩卻還是發射出去了!
第二塊砸向漢子正轉過來的臉,正中——然後,那臉被拍扁的倒霉漢子立馬暈死過去!
錢香福靈活地從窗戶跳出去,不忘隨手再抓兩塊磚,跑向那漢子再砸了兩下,不管有沒有砸死,反正短時間內醒不了就成了。然後撿起弓弩,並收繳了那漢子別在腰間的一柄小彎刀以及弩桶當戰利品。
本來還可以把「打掃戰場」的工作做得更徹底的——還沒搜錢袋子呢!但她听見有人往這邊跑來,所以警覺地停止動作,將小彎刀緊握在手,想著再退回屋子里恐怕不成,先離開這巷子才不會連累水姑以及周宜琳。
她腦子總是轉得很快,愈危險愈能想出較為周全的方法,身手也靈活……
就在她打算爬過一道圍牆先閃人時,突然一雙堅實而熟悉的臂膀從身後將她抱住!緊緊地、狠狠地抱住!那失控的力道,既像是要勒死她,也像是要把她融進他的骨血里,永遠永遠再不分開似!
不用回頭看,錢香福就知道身後的人是誰。
她放松了下來,身子軟在他懷中,露出微笑。
這是她的倚靠,就算快被勒死了,也是忍不住歡喜得直想笑。
傻氣地想著,如果真的這樣死了,也是甘願的吧?
渾然忘了,就在不久前,她對周宜琳動不動就說死不死的話有多鄙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