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道絲路,張伯冠費了好一段時日才抵達天竺首都——光之城。
一踏上這個與中原截然不同的異域國度,他向來溫和平靜的心湖,不免也漾著興奮的波動。
「張大當家,您在發呆呢!」已是絲路上的老向導——錫叔已經習慣看見首度踏上這片異域的商旅,那好奇興奮的表情。他打趣著,「敢情好,您是看天竺姑娘生得好看,發愣啦?」
「呃……」張伯冠騎在坐騎上,一雙眼楮確實因來來往往的人潮不住游移,亢奮的情緒洋溢全身每一處。
天竺的市集,熱鬧一如中原,挑貨販賣,擺攤兜售,許多不知名的香料氣味飄蕩在空氣中,更增添了一抹令人迷醉的感覺。
「錫叔,原來天竺人是真的姑娘不穿襦裙,男人不穿上服啊?」下馬牽著坐騎,在錫叔引領下往準備下榻的客棧走去。
一路穿過市集,這隊明顯服飾不同的異域客令人側目——就像他們也在對別人側目一樣,好奇的、友善的、新鮮的目光彼此交會。
「是呀,天竺姑娘穿起紗麗來可是婀娜多姿,至于天竺男人的下半身長裙,叫‘托蒂’,而用長布巾由肩披下扎進腰際的,叫‘恰達’……」錫叔知道張伯冠到天竺來,便是要做布匹買賣的,因此解釋得格外仔細。
在客棧下榻後,錫叔對張伯冠說︰「張少爺,明早我再帶你去阿古斯家吧,今天天色晚了,還請好好休息。」
「哦,不,我精神還很好。」張伯冠笑著搖頭,他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去街上走走看看,這里和中原完全不一樣呢……錫叔您不必緊張,幾句天竺話我還能說能听,我一個人不會有問題的,您大可放心先去休息。」
「這……好吧。」年輕人的體力就是比他這半老頭兒要得!錫叔是真的累了,只叮囑了一聲,「那就請您快去快回,出門要多注意小心。」唉,這個看來老實過頭的年輕人,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張伯冠一笑,揮揮手,慢慢拾步走出屋外。
時近黃昏,可天氣仍是溫暖無比,潮濕的風拂過他的臉龐,帶著淡淡的水氣。
舉目望去,石造的矮房和木造的高樓比鄰雜陳,隨便轉個街角,三三兩兩結伴的婦女和兒童迎面而來,一雙雙好奇的黑眼看著張伯冠這個異國商旅。
他信步往先前路過的市集走去,一部分商家已經打烊離去,可是仍然有不少人繼續做著生意,他東張西望看得津津有味。
「那摩靳戴。」禮多人不怪,張伯冠說著破破的天竺問候語,雙手合十,對一處擺放各式紗麗的攤子致意。
「嗯?那摩斯戴……」胖老板也急忙回禮。
「我可以看看嗎?」對方會不會介意他一個大男人來瀏覽這種女人布料?會不會覺得這是很失態的事?
「請,請隨意!」胖老板很大方地一揮手。
得到老板應允,張伯冠開始翻動一匹匹紗麗,東模西模的,好奇得不得了。
「異鄉人,你是從哪里來的?」胖老板率先開口詢問。
「嗯?我是從中國來的。」張伯冠笑得好不靦腆,「我來天竺做生意。」
「做生意呀?從中國來的?那很遠耶……」胖老板打開話匣子和他聊天,見他對紗麗的興趣頗濃,更是仔細講解這種特殊的民族服飾穿法給他听,連說帶動作,一個大男人把女人衣服裹在身上的模樣真是好笑到不行,看得張伯冠忍俊不禁。
「喂喂,異鄉人,你嘗過我們天竺的烤餅沒有?來一塊吃吃吧!我請客。」不一會兒,另一攤賣吃食的小販也對他用力招手。
「不不,還是過來看看我們的檀木器具吧!看您想買鏡子、扇子、首飾盒全都有……」
或許是張伯冠的存在太醒目,一下子,小販都湊過來七嘴八舌了。
哇!張伯冠差點要被這些熱情給淹沒,幾乎不能呼吸了呢!
若不是天色真的晚了,這些商家攤販不得不打烊,否則張伯冠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散會」呢!
「喏,異鄉人,你明天一定要再來喲!」
「是啊,異鄉人,我明天再請你吃烤餅。」
笑著對這些熱情的商家揮手道別,張伯冠離開市集後,便尋著記憶中的原路要回客棧去。
嗯嗯,他記得的。若是逆著從客棧出發的路線走,便會先路過兩棟石造矮房、一棟木造的屋,然後看見一口水井,靠著水井邊的圍牆拐彎——
「哎喲!」腳步才拐過彎,張伯冠就迎面和一個冒失鬼撞在一起,疼啊!
「是誰那麼不看路啊?」蜜絲揉揉發紅抽痛的小鼻頭。嗚,是不是更扁了些啊?「是你嗎?就是你敢撞姑娘我?!」她毫不客氣舉起手指尖比著罵人。
「對不起……」張伯冠滿懷歉疚看著眼前嬌小的天竺姑娘,雖然天色暗得不能看得很分明,但那張可愛的輪廓仍讓張伯冠頓覺眼前一亮。「我有沒有撞疼姑娘哪里?」
蜜絲被這溫和的語調一安撫,也不好再發大小姐脾氣,只是哼了一聲,逕自越過他的身邊就走,一點也不知道,張伯冠正盯著她嬌小的背影直瞧。
蜜絲是從家里偷溜出來散心的,她往先前張伯冠才離去的方向走,找到正在吩咐奴僕收拾攤位的父親。
「父親!」蜜絲親熱地撲進胖老板張開的懷抱里,螓首愛嬌地磨蹭兩下,讓胖老板笑呵呵地模模她的發頂。
「都長這麼大了,還愛撒嬌。」胖老板又抱了女兒好一會兒才舍得放開她。「怎麼這麼不乖,又從家里偷偷跑出來?」女人家一般都是窩在家里做做家事、照顧孩子的,很少頻繁地拋頭露面,可他這個女兒就是不乖呵!「不怕你母親罵人?」
「母親才沒罵過我哩。」吐吐小舌尖,蜜絲笑道︰「更何況我整個下午都很乖,還跟姊姊們學制紗麗,現在才出來走走並不為過吧?」
「是是,不為過!不為過!」胖老板就是拿這鐘愛的小女兒沒轍!
說也奇怪,所有的兒女中,就蜜絲最不受教,可是他這一輩子,最疼的也是這個最不受教的。看著蜜絲一臉天真淘氣的嬌憨態,哪舍得訓斥下去呢?
「更何況,我看不見父親便吃不好飯,所以要趕快帶父親回去一起吃飯呢!」蜜絲踮腳往胖老板的臉頰上親了一記。
「你這小孩就嘴甜……」胖老板搖搖頭,忽地感傷的想起一件事,「唉,我的小蜜絲也長大了,可以嫁人了。」這個女兒今年年屆十六歲了,他沒記錯吧?
「哦~~父親,沒有人會像你一樣愛我疼我了不是嗎?我才不要嫁人啦!」蜜絲小嘴嘟得好高。對這半澀半青的少女來說,「嫁人」一詞好遙遠好神秘,讓她有點兒怕怕呢!
「緣分是大神安排的,若到你真該嫁人的時候,哪容得你不要?」胖老板笑言道,看著小女兒稚氣愛嬌的模樣,心中莫名想起方才見過的溫和高大的異鄉人……
或許,大神已經為蜜絲安排好了緣分也說不定……
天竺視白色為吉祥的色彩,所以,一般人家都對白色十分熱中,把牆面粉刷成白的,屋瓦也弄成白的,梁柱也漆成白的,再講究、富有一點的人家,便在這一片片雪白上頭涂繪花草鳥獸等吉祥物。
阿古斯這富有的布商家也不例外,張伯冠光是站在屋外大門前,便能窺見里頭一片雪白的美輪美奐。
「老板,是你啊?!」一打照面,張伯冠便怔在當場了。這個阿古靳,不就是日昨自己在市集里遇到的胖老板?!
「呵呵,異鄉人!」胖老板阿古斯,其實在日昨便已經對張伯冠的身分略察一二,如今一打照面證實,胖胖的圓臉更咧笑出好幾條皺紋。「那摩斯戴,我們可又見面了。」
張伯冠忙不迭雙手合十回禮。「那摩斯戴,好高興再見到您呢!」
「欸,你們認識啊?」錫叔原本還在傷腦筋如何開場白哩,這下子可就省了。
主客相見歡,沒兩句寒暄,場面就熱絡了起來。
「哈哈哈……異鄉人,你說話可真有趣!」阿古斯用力拍打盤坐的膝蓋,正因為張伯冠講得一則家鄉趣聞而仰頭大笑。「你們那邊的商人說話都像你這麼有趣嗎?」
「那可不一定。」張伯冠一本正經回答,不明白為什麼其他人又是爆出一陣大笑。嗯,他究竟是說了什麼笑話啊?
不過,主樂客便歡啦!張伯冠看著這和樂融融的場面,心下便安了泰半。一筆成功的生意,往往便是在這種好氣氛的場面中敲定的。
不過笑夠了,就該言歸正傳了。
「錦繡莊希望能和你每年定期進行交易,采購你這里所生產的紗麗。」
當阿古斯命人在地氈上鋪開一匹匹織物供張伯冠瀏覽時,張伯冠可是以驚艷到近乎崇拜的眼光來欣賞,同時進行一遍遍嚴苛的審查。這些真是他所見過最上等精美的杰作啊!一旦運回長安去,肯定會風行整座城都,大受名門淑媛、千金小姐們的喜愛歡迎。
「很不錯吧?這些可是我阿古斯專門賣到王公貴族間的貨色,又輕又軟,色彩也吉祥鮮活……可價格不可能沒一點底喔,異鄉人。」阿古斯笑道,也開始準備著手展開談判。
在商言商!這一談判,由早上一路進行到日頭正熾,人人肚子開始餓得嘰哩咕嚕時才算告一段落。
張伯冠和阿古斯各持一份合約,對于雙方有關織物的交易數量、次數、價格等大大小小細節,一份梵文一份漢字對照,寫得清清楚楚,末端畫押簽名,落款為證。
「這真是太好啦,有大神保佑,我們日後都會合作愉快的,異鄉人。」阿古斯笑著拍拍手,喚出捧著一盤盤美食的奴僕。「現在,我請你吃午飯吧!」
一盤盤煮得濃稠的咖哩,搭配著烤餅和米飯,教人看得新鮮稀奇又食指大動,張伯冠模仿主人的示範,用右手抓食。
「啊嗤!燙燙燙燙……」呼呼呼!張伯冠拚命對被燙著的指尖吹氣,耳里又听見阿古斯的放聲大笑,也只能尷尬地陪著直笑。
「真是笨死了,怎麼會有人連用手吃飯都不會啊?」蜜絲大剌剌走入宴客廳時,看見的便是這麼一幕,她毫不客氣地取笑起來。
「蜜絲!」阿古斯差點把嘴里的米飯嗆到鼻孔里去。「快給客人道歉!」他才剛剛談成的大生意,可不能教這個「笨死了」的女兒給毀了。
「對不起……」她不怎麼有悔意地轉向張伯冠,在看清楚他的臉時,黑眸不由得睜大。
「是你?!」
「是你?!」
一詫三喜的呼喊同時響起。
「嗯?」阿古斯原本還想為他們彼此介紹的,但如今看來——
「你們認識嗎?」
「啊,父親,我昨晚告訴你的,撞到我的冒失人便是他啦!」蜜絲坐到阿古斯旁邊咕噥。
「是,昨晚我要回客棧路上遇見了令千金。」張伯冠也道。他是有些驚喜的,沒想到能再和這位嬌小的天竺姑娘見面哩!
「這樣啊……」阿古斯才對張伯冠點完頭,注意力便被迫不及待的蜜絲給拉去。
「父親父親,你早上才答應我談完生意後,要同我一起吃午飯的,怎麼反倒同別人吃起來了呢?」嘟高小嘴,不爽!
「欸,我為了想和異鄉人多談談天,才會忘了嘛,原諒我好嗎?這樣吧,還剩兩張烤餅和甜點,你現在就陪我一起吃吧?」
「唔……好吧。」蜜絲不怎麼情願的點頭了,不自覺對張伯冠多看了一眼。「那異鄉人呢?他也要吃甜點嗎?」嬌潑脾氣總算稍稍收斂了,蜜絲也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有些害羞的耳語問著父親。「父親啊,這個異鄉人是從哪里來的呢?」
「中國。」阿古斯還沒開口,張伯冠就搶著回答了,「我從中國、中原長安城里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張伯冠發現只要看著這位天竺姑娘,熱意便在胸口不住翻騰,一顆心兒撲撲撲跳得飛快!
「我又不是在問你!」大眼楮開始瞪人了。說也奇怪,蜜絲清楚自己脾氣是有些不好,可也還不至于壞到兩三句話便被撩撥起來的地步,更何況她還不曾對家里以外的人發過脾氣呢!
「姑娘,既然你問的是有關‘異鄉人’的事,任誰回答都不會有我本人回答來得清楚明白吧?」張伯冠溫和的說道。
「哼!」可偏偏她就是要沒道理!蜜絲賭氣地別過頭,柔軟的耳垂卻不請自來的泛紅。「父親啊,這異鄉人來找您做什麼呢?」
「我是前來和令尊做生意的,如果順利的話,我們應該還會常常見面的,姑娘。」
「父親啊,這異鄉人姓啥名啥呢?我蜜絲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人了呢!」
「在下叫張伯冠,在家鄉開了一家布莊。我年紀應該是比你虛長了幾歲,你可以叫我一聲大哥無妨……」
「父親啊,你不覺得叫異鄉人一聲‘異鄉人’比較貼切嗎?更何況蜜絲已經有了大哥、二哥、三哥……根本不缺一名兄長!」
「如果你想叫我‘異鄉人’,我也不反對,這外號听起來也挺有趣……」
一來一往,阿古斯被小女兒繞著圈子和張伯冠一搭一唱的行徑,弄得啼笑皆非,一雙老眼也由女兒的反常舉止看出了些端倪。
「蜜絲呀,你乖,坐好。別再問父親我任何問題了,我要和異鄉人再說幾句話。」
「呀!」被阿古斯這麼一說破,有如醍醐灌頂,蜜絲才發現自己先前都在做什麼傻事,問了什麼傻話!雙手捧住倏地燒紅起來的臉蛋,蜜絲帶著幾分惱羞成怒,連招呼也不打地逃離現場。
「呃……呵呵,不好意思,我小女兒冒犯你了,異鄉人。」
「令千金很可愛。」張伯冠本是想再對她的背影多看幾眼的,但阿古斯已經開口找他攀談,他也只好暫且收起依依不舍的心思。
「是啊,我所有女兒當中,就數蜜絲最小、最可愛。」阿古斯意味深長地觀察他的表情,既而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同張伯冠聊起生意經。
「……欸,你跋涉絲路多日,很辛苦吧?異鄉人,你是第一次出遠門做生意嗎?那……家中妻小不就擔心得緊?」
「哦,我尚未成親娶妻。」張伯冠吃完最後一口甜點,有禮地回答,「我本來在三年前有訂下一門親事,但是我那無緣的未婚妻卻得了風寒,不幸病筆,日後我又一直忙于生意,也就這麼耽擱下來了。」
「這樣啊……」模了模胡子,阿古斯又問︰「異鄉人,我有一個想法,既然我們兩家日後得長年合作,而你千里迢迢來這一趟,不多留你住幾日好好招待一下是說不過去的。你如果願意,我可以讓你住在我家里,在這光之城里逛逛,也順便參觀參觀我家的織坊,學學紗麗的織法。」
「真的可以嗎?」張伯冠被嚇到了。「你是說……哦,這太慷慨大方了,我怎麼好意思接受?!」
不論哪個行業在任何國度都是一樣的,佼佼者都有自己成功的秘訣,可任誰都會想藏私,但這阿古斯怎麼會——
「這……你為什麼肯這麼做?」張伯冠下意識地用力點頭想留下來,但對阿古斯的用意仍是一頭霧水。
「嗯……怎麼說呢?因為你很投我的緣吧!異鄉人。」阿古斯頗具深意的道。「如果我有你這麼一個兒子就好了。」
阿古斯要請一位異鄉人做客留宿家里的消息,很快便傳遍全家。
「蜜絲,這消息是真的嗎?」
「你看過那位異鄉人,他是長什麼模樣呢?」閨女們住的大院里,七嘴八舌,噪音充斥。
「我听說,這位異鄉人頭發同我們一樣是黑的,但膚色卻是女乃白的。」
「我听說,這位異鄉人是勇敢地騎著馬,跋山涉水,度過一大片沙漠前來的。」
「我听說,這位異鄉人個頭高,臉方方的,說話很溫和。」
「我听說,這位異鄉人在自己家鄉也是做大生意的,賣各式各樣的布料。」
「我听說,這位異鄉人很是老實,待人很和善……」
「拜托——」蜜絲終于受不了的爆發出來,「你們都是‘听’誰在‘說’的呀?異鄉人的膚色哪是什麼女乃白?根本是跟鬼魂一樣的死白!異鄉人哪有勇敢地騎馬前來?一定是舒舒服服坐著八騎馬車過來的!
「什麼異鄉人說起話來很溫和?明明是說一句便回一句!異鄉人怎麼可能做很大的生意?一定比不上我們家!異鄉人更不可能老實!他可是狡猾地佔我便宜,故意弄得我好難堪!」
「呃……」眾女噤聲。「是這樣啊……」
「本來就是!」她氣得又跳又叫,蜜絲振振有詞道︰「你們都是從誰那里听說的呀?」
「蜜絲?」大姊怯怯地舉手發言,「先前就只有你見過他,我們都是听你說的呀……」
「呃……」當場凍住!蜜絲一身蓄勢待發的氣焰已收不住,就連想躲起來自個兒尷尬都不行。「是這樣的嗎?」不會吧?先前姊姊們都是「听」自己在「說」的喔?!
「對呀!」眾女齊聲應道,腦袋猛點。
「哦~~那……這……」鼻子模了又模,蜜絲發現眼前狀況好像很難收拾,下不了台哩!「那就是……那就是我說錯了。」硬著頭皮拗道。
「說錯了?」三姊不大明白,「那你是說你先前告訴我們的話才是正確的?」
「不不……」
「那你是說現在你告訴我們的話才是正確的?」二姊也問。
「不不……」
「那到底什麼才是正確的?」眾女異口同聲了,頗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不——那、這……都不正確啦,可以了吧?」雙手擦腰,使勁兒單腳跺呀跺,可惜蜜絲身材嬌小又長得臉蛋甜美,讓她生起氣來實在沒什麼「看頭」,這也就是為什麼她雖然常常生氣,可誰也不會在意,放在心頭上的緣故。
在阿古斯家,大家都知道蜜絲是只母老虎,可卻是布縫的,沒什麼殺傷力,更何況蜜絲的脾氣來得快去得快,當作一陣雷閃雨驟——過去就沒事!
「好、好,都不正確!誰說不可以?當然可以!」眾女安撫著她。
哎!蜜絲也氣不下去了,任姊姊們將她拉到坐墊上一邊吃著果兒、一邊玩鬧,很快的,一切就又雲淡風輕了。
可玩鬧沒一會兒,她們的母親蓮修卡便儀態萬千的走了進來,嚇得這些女孩兒手忙腳亂,個個只來得及正襟危坐,挨了幾句好罵。
「你們在做什麼呢?家里來了貴客,晚上要好好擺宴款待,你們還不快去打扮打扮自己?」蓮修卡冷眼一轉,「巴蘭、格娜、達莤?」
「是的,母親。」三個女孩兒應聲站了起來,唯獨留下蜜絲仍坐在原處不動。
母親沒有叫到她。她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叫喚過她。
蜜絲原先氣焰高張的表情不再,也沒有剛剛那樣的情緒高亢,輕輕的,她的唇瓣抿得緊緊的,告訴自己早該對母親的冷漠習慣。
也不知道為什麼?蓮修卡對這最小的女兒總是漠視著,其程度便如阿古斯偏袒她的一般嚴重,蜜絲從小便沒有母親撫抱,只有父親放縱自己到處亂跑的印象……可是再多的父慈仍然是和母愛不同啊!
現在房間里冷清清的,沒有人了,蜜絲也不知道自己發怔了多久,她側著螓首,視線越過整個房間,投向外頭栽花種木的庭園造景上。
房間內,幾個姊妹吃剩的果兒散落一地,凌亂得一如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
阿古斯希望他留宿的提議,對張伯冠而言——
哇!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物!
一來,這樣他可以好好學習到一些有關紗麗織紡的事情;二來,這樣更可以多看看那個天竺姑娘一眼……
呿!他的想法恁地登徒子!
張伯冠重重一抹臉,卻無法就此抹掉心猿意馬的臊紅。
「您真的要這麼做嗎?」商隊一切都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啟程出發了,但哪知這大當家會有這番念頭呢?!氨領隊和錫叔都不認同張伯冠的打算,但他是主子,做人部屬的又有什麼話好說呢?
「大當家……」一直到要上馬臨行前,副領隊仍盡職地想要說服張伯冠,但還沒有開口便被張伯冠溫聲打斷。
「劉伯啊,我個兒都長得這麼高大了,您不必總是跟在我後頭窮擔心啦!」張伯冠這麼調侃這位長輩。「而且,您不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學習機會?值得我花一年半載留下來磨練,日後才能為錦繡莊多添一門技藝,何樂而不為呢?」
「那……至少讓我們留個小廝在您身旁,服侍日常生活吧?」劉伯怎麼說就是不放心。「沒人跟在您身邊打點是不行的!吃飯、更衣、沐浴、就寢……」
「劉伯,這些事我自己都能辦得到。您只需回中原去,將我寫的家書呈給我爹便行了,要他好好安心,我每個月都會寫信回去的。更何況我相信阿古斯會好好招待我的。對了,爹的身體微恙,你教亞弟不要老是跟他起沖突,好好照顧老人家……」
終于,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保證和托囑後,這支錦繡莊的商隊先行離開天竺返鄉,而張伯冠按預定計畫,在阿古斯家住下。
「異鄉人,」阿古斯的長子阿的士迎面而來,俊眉朗目,笑得非常熱忱,「歡迎你到我們家來住,日後就請當成是你的家吧!來,我領你去客居那里。」
兩個年輕人年紀相仿,談沒幾句話後更是一拍即合,還沒走到客居,就已經哥倆好地有說有笑了。
「這方向是男人住的房間,也就是我和其他弟弟睡的地方;那方向是女人住的房間,我的妹妹及母親便是睡在那里;旁邊則通往奴僕睡的地方,再過去的是……」阿的士一一介紹著,不意看見一道人影正緩步走來。「哦,蜜絲?」
「咚!」心髒老大一跳,張伯冠目不轉楮看過去,發現對方那消沉的模樣。
「嗯,大哥。」有點無精打采,蜜絲對兄長悶聲招呼,看見張伯冠亦是一副沒力的樣子,不如先前那般叫叫跳跳的嬌潑狀,倒教張伯冠很不能習慣哩。
「姑娘,你為了什麼在煩心?」
「誰、誰說我正在煩心?」蜜絲終于游魂歸來,發現到張伯冠的存在。「咦,不對呀!你這異鄉人怎麼會在這里?」她又開始氣鼓鼓的叫叫叫、跳跳跳,張伯冠發現自己寧可看見她這種「有精神」的模樣,比方才好上太多了!
他一笑,「你父親請我來你家小住一段時間,我是你家的客人喔!」
對喔!蜜絲這才想起這件事,有種被扳回一城的悶氣,堵著心口了,上不去亦下不來,那神態像斗不過大人的小小娃兒。
「真沒禮貌!」阿的士輕輕拍拍她的額心以示警告。「見到客人還不快打聲招呼?」他對小妹皺皺眉,再朝張伯冠的方向努努嘴。
「你——好!」非常非常響亮的聲音,但也非常非常的不甘心,蜜絲這副賭氣的模樣,只要長眼楮的都瞧得出來。「大哥,我還有事,可以先走了嗎?」打完招呼馬上轉頭對阿的士懇求著。
「你怎麼這樣子……」阿的土想斥責幾句,但話才說一半,便被張伯冠笑笑地打斷了。
「沒關系,我不會跟個小泵娘計較的。」更何況,他哪舍得跟她「計較」呢?這句話就暫且放在心底,不宜說出口了。
「不會跟個小泵娘計較?」哪知道,張伯冠一番美意,卻被心情正差的蜜絲想成是另一種羞辱。「反正、反正我就是個小孩子,不懂事的小孩子嘛!」雙眼微一濕紅,發泄出心頭的莫名委屈,也不管大哥罵不罵人了,轉身掉頭就跑。
「蜜絲——」阿的士還想去追人,但猛然想到不能丟下貴客不管,只能又回頭來,有些尷尬地對張伯冠賠不是,「蜜絲年紀還小,不懂事——」
「她心情不好。」張伯冠仍是笑笑,但卻沒有先前那麼溫和,而是一臉想替她打抱不平的模樣。「這樣又氣又難過著……為什麼?」他兀自陷入沉思。
「異鄉人你看出來了?」阿的上對張伯冠刮目相看了起來。
據說這位中國人在家鄉接掌一家大布莊,那想必要很會察言觀色,同時擁有很好的識人眼光。如今一見,果然如此!蜜絲的長相甜美可愛,除非是家里或相熟之人,不然很難看出她在生氣,但張伯冠才見過蜜絲幾次面,竟然就能發現她的不對勁?
阿的士哪知,張伯冠固然有著很好的察言觀色本領,但能這麼快便瞧出蜜絲的喜怒哀樂,泰半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