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所言極是,習武之人早已習慣每日鍛鏈身子,成日呆坐著躺著,不能舞刀耍劍,反而覺得渾身不舒暢。」
「炎炎夏日,趙公子小心中了暑氣。」
「竹林這兒涼爽得很!」張柏斌忍不住要抗議一下,以往這兒可是他最佳避暑的好地方,如今被這個家伙佔據了,已經很嘔人了,妹妹還擔心他中了暑氣……真搞不懂他是逃難至此的落魄人,還是他們請來的貴客?
「張姑娘無須擔心,竹林確實涼爽宜人。」
「不要廢話了,我們來較量一下吧。」遇到功夫不錯的對手,張柏斌就熱血沸騰,總要與人家過上幾招,才會全身舒暢。
「三哥哥,趙公子還是病人。」
「我們只是過幾招,又不是要分出高下。」
「再過幾個月,趙公子就能與三哥哥一較高下,何必急于一時?」她還不了解自個兒的哥哥是什麼性子嗎?三位哥哥當中,身手最好的是三哥哥,可是父親出門送鏢從來不帶他,因為有事他慣于先動手動腳,卻不動腦子,拳腳一揮,什麼都忘了,一心只想爭輸贏。
「趙公子不會連跟我過個幾招都不行吧。」張柏斌挑釁的瞅著趙平瀾。
「只要三公子不嫌棄我這個對手,過幾招倒是無妨。」
「趙公子……」
「沒關系。」雖然不清楚張柏斌的身手,但是根據他從伊冬那兒探得的消息,張家武館在宜縣很有名,張柏斌的身手在武館更是數一數二,他很樂意有高手指點。
張水薇瞪了張柏斌一眼,示意他適可而止,就索性不管他們了,逕自穿過竹林來到草藥園,原想在涼棚下的椅上歇個腳,卻見桌上擺著一整套雕刀和一把簫。
看著簫,張水薇不禁想起那段以琴聲傾訴胸中郁悶的日子。
皇上賜婚,她不得不嫁進與父親敵對的勤國公府。皇上猜忌手握兵權的父親,意圖用這樁親事牽制父親,父親原想用先帝賜下的免死金牌交換,可是被她擋下來。當初父親在先帝親征南蠻之時救駕有功,原可以封侯,不過父親不喜歡與京城權貴有太多交集,婉拒爵位,于是先帝賜了父親一道免死金牌,這何其珍貴,豈能輕易浪費在她身上?無論她的親事背後有多少謀算,勤國公世子元韋洲各方面條件都很不錯,她也不吃虧,何不開開心心的嫁了。面對女人的一輩子,她真的用心對待,也是不想讓父親兄長們為她牽掛擔憂。
一開始元韋洲待她極好,她以為他們會一輩子恩恩愛愛,可是新婚三個月後,元韋洲就露出真面目,又貪利,貴妾一個接著一個納進門,她從傷心欲絕到心如止水,在琴聲相伴下漸漸想明白了,她只要做好一件事——當個賢妻。
她什麼貪念都沒有了,只想當賢妻,然後有個孩子傍身,不過誰會知道,尊貴的四公主會看上元韋洲,藉著宮中的中秋宴就好上了。起初,他們還不敢明目張膽,後來隨著皇上一步一步接收父親手上的兵權,父兄全部被派到西北守邊,京中沒有人護著她,四公主終于不再隱藏取代她的野心,最後更是與元韋洲聯手下毒。
離開京城之時,她的心充滿了仇恨,日日只能藉著琴聲不讓自個兒陷在其中,回到張家
祖宅,見到了師傅,在師傅的開導下,接著全心全意投入習醫,她終于將仇恨完全放下,也同時將她的琴封起來。
「張姑娘會吹簫嗎?」趙平瀾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張水薇收起思緒,轉向趙平瀾。「不會,這把簫是趙公子自個兒做的嗎?」
「是,我師傅很會做各種樂器,我跟著學了一些,不過技藝終究不及師傅,做工過于粗糙。」
「趙公子過謙了,我倒覺得做工精細,上頭雕的梅花更是栩栩如生。」
「除了簫,我還會做琴,趙姑娘彈琴嗎?」
「不必了,這個丫頭只喜歡兩件事——治病和驗尸。」為了阻止趙平瀾獻殷勤,張柏斌可不介意「破壞」妹妹的形象。
如今的她確實只喜歡這兩件事,可是,三哥哥有必要刻意說出來嗎?張水薇沒好氣的斜眼一掃。「三哥哥與趙公子這麼快就分出高下了?」
「……我不是答應你了,只是過個幾招。」張柏斌其實很想跟趙平瀾好好比劃一下,可是人家的身子還很虛弱,今日的鍛鏈又耗了不少體力,他當然不好意思死纏爛打,見人家招架不住,就趕緊收手。
張水薇俏皮的挑了挑眉。「還真是難得。」
「……你不是來幫他把脈的嗎?」張柏斌不好意思的臉紅了。
「不急,不知能否听趙公子用這把簫吹個曲子?」
「趙公子今日累了……」
「成,張姑娘想听什麼?」
「若是可以,趙公子能否吹一曲《梅花落》?」
「好,就吹一曲《梅花落》。」趙平瀾走過去拿起那把剛剛制成的簫。
張柏斌原本是想阻止,可是簫聲一響起,不自覺就閉上嘴巴……這個家伙越看越危險,可是,卻又越看越順眼,實在無法討厭……還好,妹妹已非不諳世事的小泵娘,如今不管何人在她眼中都只有兩種區別——生病和健康,她一心一意鑽研醫術,只盼遇上的病人都有能力救治。
晚膳過後,在園中散步消食半個時辰,張水薇習慣坐在廊下看醫書。這是師傅自個兒編寫的醫書,是師傅遇到的病例,如何診治,如何用藥……她總是看了一次又一次,可是這幾日她竟然將醫書丟在一旁,拉著伊冬下棋。
「伊冬,棋子別一直握在手上,趕緊放下。」張水薇是個好大夫,但絕對不是個好棋友,輪到自己,想了又想,換成對手,頻頻催促。
伊冬苦惱的咬了咬下唇,終于將執在手上的雪白雲子落在棋盤上,然後繼續用審視的目光望向張水薇。小姐對下棋向來提不起興致,一來棋藝不精,二來以前元韋洲那個爛人最喜歡拉著她下棋,來到這兒,她的心思皆放在習醫上面,平日連棋盤在哪兒蒙塵都不知道,為何突然對下棋如此來勁?
張水薇將棋盤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看了一圈又一圈,棋笥中的棋子拿起來又放回去,抿嘴、皺眉,顯然拿不定主意,突然,她抬起頭來,一板一眼的道︰「伊冬,我不是大丈夫,我可以悔棋嗎?」張水薇也不管伊冬同意與否,連忙將前三次的棋子收回,然後將伊冬隨後放置的棋子退回。
「小姐,這實在是太……這已經是你第十次悔棋了……這也就罷了,我還沒見過有人像小姐這樣悔棋,連悔三子……」伊冬越說越無力,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有悔棋十次嗎?」張水薇不好意思的避重就輕。
「我很可能數錯了,不是悔了十次棋,而是更多次。」
張水薇瞪大雙眼,不敢相信伊冬這麼不給面子。
這會兒伊冬可管不了她的感覺,再也不想被折騰了。「小姐,我們別下棋了,這實在一點意思都沒有。」
「……怎麼會一點意思都沒有呢?」
「是啊,也不是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至少看小姐悔棋很有意思。」
張水薇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這丫頭是想造反嗎?好吧,她也清楚自個兒在下棋這方面沒有天分,雖然也曾經用心研究棋譜,可是看了幾頁眼皮就不听使喚往下垂,也因為元韋洲喜歡下棋,她打從心底對下棋生不出一絲絲的歡喜,不過,過去她好歹經過許多高手指點,不至于連伊冬都比不上……今日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
「小姐明明不喜歡下棋,何苦為難自個兒?」
她何苦為難自個兒呢?最近見到趙公子身體明明很虛弱,可是這個看似身分不凡的貴公子卻咬著牙不分晝夜鍛鏈,她不由得想起師傅的教導。師傅說,人的心可以無比強壯,也可以無比脆弱,端看如何培育,這就好像一個孩子,若是一味放縱、保護、嬌養,這個孩子就會成長為懦弱且害怕失敗的人。關于過去,她可以將仇恨放下,可是對于會讓她憶起過去的事物,總是不自覺想逃避,這說明什麼?她的心終究不夠強壯,足以坦然面對過去。
「我們繼續下吧。」張水薇剛剛伸手拿棋笥中的棋子,隱隱約約的簫聲傳來,手一頓,棋子隨即落入棋筒中。
伊冬見了松了一口氣,只要听見趙公子的簫聲,小姐就不會想下棋了……嗅?小姐拉著她下棋難道是為了等候趙公子吹簫?她還是不喜歡趙公子,他越早離開越好,可也不能否認此人真是賞心悅目,相貌雖不及元韋洲那個爛人俊美,不過貴氣與風采遠遠在他之上……正因為如此,更教人不安,小姐日日面對趙公子會不會生出其他的心思?
「小姐,這位趙公子看起來身分不凡。」伊冬是轉個彎告訴張水薇,若是趙遠出身顯貴,只怕他惹上的人不是當今皇上,也一定是皇親國戚。
張水薇知道伊冬想說什麼,其實她早就想到了,落魄至此還抹不去與身俱來的驕傲,此人只怕是京中顯貴,而足以將他逼至這種絕境的還會是誰?她不敢再胡亂猜想,只能記住一件事——他在她眼中只是一個病患。「無論他是誰,皆與我們無關。」
伊冬激動得差一點跳了起來。「他如今住在這兒,怎會與我們無關?」
「我收留的公子姓趙名遠。」
愣怔了下,伊冬想明白的瞪大眼楮。「小姐是說,趙遠並不是他的真實姓名?」
「今日換成是你,你會坦白自個兒的真實身分嗎?」
「我若是他,早就熬不下來了……我明白小姐的意思,他沒有坦白身分乃人之常情,可是,怎能連自個兒的救命恩人都要隱瞞?」
「他必須自保。」
「若是小姐不救他,他根本沒有活路。」
「對他而言,我當日救了他沒錯,但這不能保證明日不會為了利益或自保出賣他。」伊冬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小姐在他眼中豈不是成了賊?成天防著呢。」
張水薇聞言噗哺一笑。「我倒覺得不知他是誰更好,我也不必成日提心吊膽。」
「即便他是盜賊山匪,小姐也不會見死不救。」
「雖是如此,不知道自然就不會胡思亂想。」
「不知道,我才更會胡思亂想。」伊冬忍不住嘆氣。
張水薇安慰的拍了拍伊冬的肩膀,著手收拾棋子棋盤。「你也不必過于擔憂,無論惹上誰,他的麻煩暫時過去了。」
「這是為何?」
張水薇逗弄的刮了刮伊冬的鼻子。「你當真以為我只知救人,其他的一概不管嗎?這段日子我一直讓鴻叔暗中打探,無論宜縣,還是鄰近縣城,都並未出現任何可疑人士。我敢斷言,不是他早在進入宜縣之前兵,就是可能對方已經放棄。」
「真的嗎?」伊冬知道小姐斷事向來有所根據,這三年小姐跟在華神醫身邊,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深閨女子,她學著看邸報關心時局,套一句華神醫所言——要死也不要死得不明不白……華神醫真是一個很奇特的女子,不及三十歲,說起話來卻好像一腳快要踏進棺材的人。
「不必擔心,我會讓鴻叔繼續留意。」
「如此一來,他若不小心教人瞧見了,也不會給我們添麻煩,是嗎?」
張水薇點了點頭。「不過,最好還是給他弄個身分,譬如鴻叔遠房的外甥,總是可以免去不必要的麻煩。」
「也是,他若想在這兒住下來,總不能一直躲在竹林那邊,小姐還是盡快給他弄個身分,找個機會讓他在村里亮相。」
「我會與趙公子商量,看趙公子是否還有其他打算。」張水薇轉頭望著竹林的方向……簫聲幽幽、盤旋跌宕、絲絲扣人心弦……從他的簫聲方知,他並非如外表那麼冷情,他內心充滿了澎湃的情感——是愛?是恨?是情?是仇?究竟,在他身上有著什麼樣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