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詩經‧衛風‧木瓜》
因著一場激烈的發病,默青衣臉色蒼白疲倦地靠在錦墩上,白玉般清俊的臉龐消瘦憔悴得令人心悸,唯有一雙深邃黑眸依然明亮如星,目光灼灼地審視著手中的錦帛。
「侯爺,您現子要緊,軍務之事就暫且先交由他們處置,太醫都說了您得好好安養著,不可再勞神了。」代叔提著螺鈿攢花食盒,心疼地叨念道,「而且您再沒胃口,多少也得吃一些,要不怎麼喝藥呢?」
「胸月復沉甸甸,總堵著,」默青衣抬眼,微微一笑。「強吃下不舒服。」
「那您嘗嘗這個可好?」代叔殷勤地將食盒打開,——擺在小案前。「鄧小娘子特地入府為您做的,看著就極為爽口的。」
他持著錦帛的手一頓,清眉蹙擰,面色有些不豫。「胡鬧!她並非我侯府奴僕,你們不該——」
「都是老奴該死。」代叔低低躬身,還是努力勸道︰「可鄧小娘子確實庖技一絕,只要是她做的吃食,您總能多吃幾口。侯爺,現在沒什麼比您的身子更重要的了,老奴甘心領罰,但求您別跟自己的身子嘔氣啊!」
「代叔,」默青衣神色有絲恍惚悲傷,隨即恢復如常,平靜道︰「本侯這身子一時半刻無妨,就不用勞煩到外人了。」
「本侯確是口淡,拿下去。」他閉上眼,直待一陣暈眩過後,復又開口。「把人送回蕎村,以後莫再打擾,否則府規重懲。」
「……諾。」代叔眼眶微紅,滿心焦灼苦楚地退了下去。
當代叔腳步沉重地提著食盒回到小膳房時,見到那個嬌小清瘦的忙碌身影,心情復雜之至,最後也只能一聲長嘆。
「鄧小娘子,勞你白走一趟了,此乃侯府之過,稍待老夫會備上金銀若干、錦羅數匹以做賠禮。」代叔客氣地道,「老夫這就命人備車送你們安然返家。」
她睜大了清靈澄澈的雙眼,難掩一絲訝異錯愕,急急比畫寫下幾字︰不合侯爺口味嗎?
代叔搖了搖頭,苦澀道︰「侯爺性情雖好,執拗起來卻誰也勉強不得。」
她滿眼關懷焦慮,又匆匆寫下︰府上可有長輩可相勸?
代叔遲疑了一下,想起如今侯爺僅存的親族只有安定伯府那些專門惡心人的……
呸!與其要求伯府親眷,還不如飛隼捎信給伴皇駕到東岳祭天的幾位侯爺摯交,請他們其中一人告假趕回規勸侯爺。
只是此番皇上前往東岳祭天,事關重大,定國侯、關北侯、冠玉侯皆一路護衛,京城要防重任便全交付到自家侯爺手上,一方面是聖上體諒侯爺身子骨受不得顛簸,一方面則是信重侯爺至深,知道侯爺定能穩穩壓制住京中某些不安分的王公。
唉,自家侯爺若非為此身兼多職,日夜殫精竭慮,這次發起病來又怎會來勢洶洶?
只是個中種種機密情由,自然是說不得的。
鄧箴看著食盒中未動分毫的吃食,一顆心不自禁揪扯了起來,沖動地畫寫︰可否讓小女再試一次?
「這?」代叔一怔。
鄧箴心念劇動,縴指如飛地寫下︰敢間老人家,侯爺自幼最喜食何物?
「侯爺……是自胎中便中了蠱毒,當時老侯爺廣求天下名醫奇士入府解蠱驅毒,可惜只能壓抑而無法拔根,故自幼時起,已是山珍海味也嘗不出其中滋味的十之一二。」代叔一雙蒼眉沉思地蹙起,感傷地道︰「所以說來慚愧,老夫竟無法回答小娘子這個問題。」
他竟中了盎毒?還是自胎里就種下的……
鄧箴心一咯 ,腦中驀然閃過了個隱隱的恐懼與猜測,可又隨即被理智狠狠壓下。
不,不會,是她多想了。
她定了定神,遲疑寫下︰那侯爺可喜甜食?
代叔聞言愣了一下,旋即恍然想起,「哎呀!小娘子這麼一提起,我倒是想起了,侯爺幼時……約莫是三歲左右,有一度極嗜食白繭糖,只不過後來因江米易積食難化,便不允再吃了。」
她心頭一松,不禁微笑了起來。江米軟糯沾粘,做餌食自是可口,若怕難克化,便混些許稷米也就是了。
鄧箴嘴角輕揚,愉悅地畫寫著︰如此,小女知道了。
長長的垂幕下,那個高挑瘦削的身影半靠著,青絲三千丈披散在肩後,時不時喘嗽難禁,悶咳得仿佛就要咯出血來。
鄧箴手捧雕花食盒,佇立在房門口,望著寬敞清雅卻顯得寂寥的臥堂深處那端,那清瘦憔悴的身影,眼眶驀地一熱。
相遇不過匆匆幾面,卻總是在她最狼狽的時候,鄧箴做夢都沒想過,今日再相見,印象中宛若謫仙的如玉公子己然瘦骨嶙峋,仿佛一陣清風過,他便要乘風而去了。
胸口揪悶得陣陣生疼,她深吸了一口氣,總算勉強抑下眸底灼熱的淚意,抬起手在門邊輕敲了兩下。
「誰?」溫雅的嗓音此刻滿是沙啞疲憊。
鄧箴苦于「口不能言」,只能默默靜立在原地。
一只修長如玉的大手輕撩開長幕,清俊蒼白的臉龐在見到她的一剎那不由僵了僵,心下一緊,終究還是平靜地道︰「不是讓你回家嗎?」
她凝視著他,輕輕搖了搖頭,而後捧高了手中的小食盒。
「你……」默青衣眼神幽然,隱帶復雜之色。「往後不用搭理他們的任何請求,放下手中之物後,你自家去吧。」
她還是堅定地搖著頭,清秀小臉有著一抹溫柔的固執,上前將小食盒放在小案,便送到他榻上,掀開盒蓋惹得一縷桂花清香逸出,露出了里頭一碟子切得四四方方、雪白中透著女敕黃的小巧白繭糖。
他的目光落在那迭白繭糖上,微微一震。
鄧箴伸出縴縴指尖,于小案處寫著︰這個加了稷米、桂花、蜜等等,揉蒸而成,頗為適口,不易積食的。
他看著這道幼年久遠記憶中,幾乎要被遺忘了的餌食。
那年,微帶點沾粘,柔韌又清甜的白繭糖驅逐了唇舌間的苦澀藥味,令病痛纏身、日日苦藥入月復的孩子重展笑顏。
默青衣緩緩地拈起一小方白繭糖置入舌尖上,細細咀嚼,漸漸自慣常仿若嚼蠟的動作中,慢慢地透出了、感覺到了一丁點的香,一丁點的甜。
淡淡的甜意融化,旋即綻放開來的卻是清甜桂花香氣,奇異地撫平了胸臆間沉如重石的悶堵感……
直到食畢那一小方,他又拈起第二方,鄧箴強忍著滿滿激動,眸光晶亮地關注著他吃完了第二口,盼著他能再吃第三口……
只是默青衣並沒有再吃第三口白繭糖。
鄧箴目光中的喜悅瞬間黯淡了下來,繼而涌起的是深深的自責。
……終究還是她做得不夠好。
「這白繭糖,很好吃。」那個溫雅的嗓音響起,仿佛隱隱透著一絲微笑。「明日還能再做嗎?」
她猛然抬頭,小臉亮了起來,忙不迭重重點頭。
默青衣凝視著她欣喜的笑靨,心神有一霎地恍惚。
不知為何,自那日化與樓驚鴻一瞥後,他對她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曾為此感到心驚防備。
燕奴曾命人去查了她的底,回稟鄧氏一家並非世代居于蕎村,而是十六年前遷至此處,一向是耕作清貧度日,然鄧家父母卻在一年半前意外落水而亡,只留下了兩女兩子,當時小麼兒也不過六個月大。
是眼前這個看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清瘦女子,一點一滴掙食喂養弟妹長大。
也是個相同被命運玩弄卻依然奮力相搏之人啊。
而一個清婉娟秀的年輕女子,要想自甘墮落著實太容易了,可她卻始終意志堅定、憑靠著這雙手供給一家四口溫飽。
思及此,默青衣眼神里的審視漸漸淡去,繼之而起的是一抹悲憫的溫柔。
「這幾日就勞煩你了。」他輕聲道,「待我身子略好些,便會重金相謝,命人親送你回家的。」
鄧箴眼底的喜悅消失了,情急地猛搖頭,努力寫下︰小女並非為金銀,我只想恩公早日好起來。
生怕他再度拒絕,她沖動地一把握住他的大手。
他心一跳,清俊臉龐竟悄悄地發紅了,略慌亂地別過頭去,忽覺氣息又紊亂不順起來。
「咳咳,你……我、我該喝藥了。」
鄧箴先是誤以為他的臉紅是發燒了,正擔心著,聞言急得跳了起來,對他比畫了兩下,隨即慌張張就往外沖去找人。
唉,此時她就分外懊惱自己為何要喬裝是個啞子了,這不是亂上添亂嗎?
默青衣看著她突然活似兔子般驚蹦出去的身影,不禁啞然失笑,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方才被她攥在掌心的手,那絲暖意仿佛依然蕩漾未消。
也許便是為了這一絲絲縷縷的溫暖,他也該自私的將她留下吧?
自那日侯爺竟肯吃下鄧小娘子做的白繭糖後,整個鎮遠侯府頓時沸騰了,上上下下欣喜若狂、樂不可支,幾乎把她當菩薩供起來,巴不得她能永遠留在侯府里,好讓侯爺能多吃點、多補點,說不定這麼補著補著就能長命百歲了不是?
鄧家阿箴,就是鎮遠侯府的大恩人哪!
對此,鄧箴受寵若驚極了,每每看到大家對她奉為上賓的模樣,她都心虛得不得了。
不過就是……就是她做的吃食有幸能合了侯爺的胃口而己,況且她才是要進府來報恩的,怎麼反倒角色顛倒了?
代叔還不由分說地將她的住處安排在侯府內院中至為清幽美麗的一座獨立跨院中,撥了兩個女婢專門伺候她。
兩個奴婢伺候一個庖丁……
鄧箴甚是苦惱,總覺坐立難安,直到看見女婢捧進來,此刻擺在她面前紅檀木矮案上三匹茜草色、秋香色和縹色錦緞,一匣子盛著簡單卻內斂的玉釵、玉墜,並言明是侯爺所贈時——就再也憋不住了!
她一把抱起那堆華貴物事沖到了主院求見,卻在見到發束玉冠、身穿紫金侯服,清俊中透著沉沉威嚴尊貴氣勢的默青衣的剎那,傻了。
鄧箴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強烈意識到他確實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侯,而……自己只是個卑微到塵埃里的庶民貧女。
心仿佛被誰重重擰了一把,她迅速低下頭,掩住了眼底的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