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黎郡主大鬧東廠,強把人犯帶走的事,早在當夜就傳到了張揚和賀家耳里。
賀家劫案是何等大事,盡避人犯年紀雖小,但賀斐意並不在乎這點,他仗著王振是他干爺爺;隔日一早,便理直氣壯地吵進了九王府要人。
九王爺當然是震驚莫名,蘭嵐更是大驚失色,只有朱樂姿笑得好生得意。
‘我孩兒向來有些任性,看在她和狄將軍大婚將至的分上,給本王一個薄面,此事暫且莫讓王公公知曉,事後,本王一定會給賀少爺和張公公一個交代。’他寒著臉對賀斐意和一同前來的張揚說完,便吩咐李仁備轎前往黎軒小築。
入轎後,九王爺陷進了前所未有的難題里。清黎已經不是單純為討嵐兒歡心所下的決定,雖然那是個該死的錯,但他不打算後悔,也沒什麼好彌補的。十年前,他拆散了侯家,為了蘭嵐,他早就開啟了禍瑞,而今仍是為了蘭嵐,他絕對不能讓東廠的人查到清黎頭上。
***
清晨時分的黎軒小築,依舊春意蕩漾,一點都不曉山雨欲來。
九王爺親臨是多大的排場,王府里派來傳訊的人一進門,嚇得才上任的何總管緊急召集了黎軒小築內所有的下人做準備。
待在清秋樓看顧粱紅蔓的狄無塵早就醒了。才出門,瞧見小雁慌慌張張地朝黎香苑奔去。
‘什麼事?’
‘駙馬爺,九王爺到這兒來了。’給何總管這麼叫叫嚷嚷,小雁也慌得跟什麼似的。
‘一大早吵什麼吵?’侯浣浣揉著眼,隨意罩了件衫子走出來。
一見主子的胸口還半開著,更要命的是還在狄無塵的面前,小雁立刻刷紅了臉。
‘沒事的。’狄無塵比她還鎮定,他把披風褪下,包住了半醒的女人。‘進房去把衣服穿好,外頭冷得緊。’他哄著。
星眸半開的她全無尷尬之色,反而慵懶得對狄無塵一笑後,整個人全貼到他身上去;這樣的親密,讓一旁的小雁呆住了。昨天前,這兩人還互不吭聲的呢,怎麼才過了一晚,就好成這樣?小雁呆楞楞地想。
‘你照顧她,我去瞧瞧。’狄無塵把侯浣浣送至小雁身邊,吩咐了一聲。
***
‘她闖禍了。’
‘我知道。’
九王爺皺起眉。听他的口氣,好像完全站在清黎那邊,但是,這不像無塵的作風。
‘無塵,我把清黎交給你,是因為只有你管得住她,結果呢?你居然幫著她去東廠搶人,你太讓我失望了。’想到這事的麻煩性,九王爺失去了一貫的溫文氣度,惱怒得大叫。
狄無塵沒說話,請他上了清秋樓。
‘你們帶走的,就是這孩子?’九王爺愕然地看著熟睡的粱紅蔓。
‘沒錯!連我都受不了!她只是個孩子,東廠的人卻嚴刑逼供。王爺,那些首飾我可以作證,的確是清黎送給她的。’
看到那紅腫的十指,九王爺失去了聲音,好一會兒才接受了狄無塵的話。首飾?他皺眉,不解地看著狄無塵。
‘清黎呢?’王爺悶悶地問。
‘在房里,昨天為了這件事,她也累了。’
‘去把她叫起來,我有事要跟她談!這事我要私下跟她談。’王爺轉過臉,想到賀家,他脾氣又來了。
‘好吵哦!你們。’她終于走出來,淡淡脂粉仍蓋不去眼下浮現的那眶黑眼圈。
看到梁紅蔓,她整個人清醒了。‘黎軒小築又不是只有一個清秋樓可以講話,無塵,紅蔓還需要休養,你又不是不知道。’侯浣浣有些不悅。
九王爺瞪著她。‘是我要上來的。’
她好像這才注意到九王爺,屈身隨意施個禮。
‘我有事跟你談。’王爺氣悶地走出去。‘無塵,這是我們父女間的事,你別插手。’
狄無塵想說什麼,被侯浣浣擋住了,現在她也感覺事情不對勁了。
一到臨春閣,王爺的脾氣再也擋不住。
‘你知道到東廠搶人是多大的罪嗎?’
‘我沒想這麼多。紅蔓本來就是無辜的,金鎖和玉鐲是我給的,不是紅蔓偷的,有什麼事就沖著我來,何必拿個小女孩開刀。’她理直氣壯,根本沒把王爺看在眼里。
‘你以為紅蔓是因為偷竊的罪名送審?’他恍然大悟于狄無塵的話。
‘不是這樣嗎?’
王爺忽然疲累不堪,原來以為狄無塵知曉這事,也願意站在清黎這邊︰這樣看來,九王爺終于知道自己是無能為力了。捧著頭,他灰心地看著她。
‘我回王府了。’
她趕忙走過去扶住他,再出聲時,掩不住—分歉意。‘對不起,我的態度太沖了。’
‘沒有——’他抬起頭,哀傷地對她笑笑。‘清黎,我會處理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不明白有什麼事能把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爺重挫成這樣;她只知道,這段日子里,她對這個曾逼迫她的男人,早不自覺地生出了一分感情,而且這種感情,多過對母親蘭嵐的。
‘我認為有事。’狄無塵的聲音,從閣外靜靜傳來。馮即安在身後,神色很復雜。
‘無塵?’她不懂他臉色的陰冷,更無法看清九王爺在狄無塵出言後,那更顯絕望的臉。
‘王爺,您的話問完了嗎?如果問完了,那麼該我來問我的未婚妻一些小問題了。’他按住她的肩,神情很冷淡。‘坐下來。’
馮即安在門外看守著。
‘什麼事這樣正經八百?’她問。
‘紅蔓。’
‘那到底是……’她微微蹙眉。
‘不是玉鐲——’他靜靜地看著她,那個計劃一點都不荒唐,她比他想像的還要聰明,只是他太笨,他完全忽略了。
狄無塵驀然想起,小浣罵他無情無愛的話,她罵他永遠不會懂那種為愛義無反顧的心!義無反顧,天豪,就是這樣犯了錯嗎?狄無塵捏緊拳頭,覺得自己再也不是自己。‘紅蔓送去當鋪的,是你脖子上的金鎖,但是那塊金鎖,卻是賀家被劫的財物之一。’
她愕然地望著他。脖子上的金鎖明明是九王爺為了壓驚,特別送給她的,怎麼會變成賀家……侯浣浣臉色發白,想起陳小韜在袋子里隨手翻起的那塊鎖片。
一切太巧了!是老天有意絕她嗎?侯浣浣抬起頭……不!她不能否認,一旦撇清關系,紅蔓只有死路一條。
而她,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慢慢地,侯浣浣站起來,那樣小心又謹慎。
‘你想知道什麼?’
‘我正想問你。’
翹起嘴角,侯浣浣笑出聲。
狄無塵不解她怎麼能笑出來,他的心痛難道她一點兒都沒感覺?
‘是我做的。’她說,語氣斬釘截鐵。
‘啪!’
很清脆的一聲,他揚起手,眼前的女孩被打得僕倒在地。狂怒中的他,努力地想控制自己的怒意;但,最後還是對她動手相向。
他不想打她的,可是他真的好恨她這麼干脆地承認了一切。
‘是我做的。’她重復一逼,撫著臉頰。侯浣浣沒有哭泣,不為什麼,她早知道依他的個性,一定會這麼做。
‘你真以為——可以無法無天?’他咬牙切齒。
放下撫著臉的手,她認命了。‘無塵,你動手吧!’
‘卜山的賊人呢?’
‘他們不是賊人!’她突兀地打斷他。‘他們不是!在我的心中,他們比你們這些當差的還高尚;他們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哪伯我身在王府一年、十年,也改變不了我對他們的愛。’
一切的真相隨著她的答案再清楚不過了,狄無塵霎時只覺得萬念俱灰。
‘如果你還想知道什麼?賀家的搶案是我策畫的,那群你所謂的賊人也是我接應的。’
‘住口!你還執迷不悟!’
‘我根本就不後悔,信不信隨你,反正我逃不掉,不過你休想逼我供出人名,要不然——’
‘不然你會死,用簪子嗎?死你一人保全那些混蛋?朱清黎,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狄無塵苦澀地笑起來。
‘我寧可什麼都不是。’她悲哀地搖頭。‘生命的價值重過一切,這是卜家的信條,我不過是——實踐。’
‘你——為什麼不替自己想?交出那些人,你還是可以——’
她打斷他。‘所謂的生命,並不單單是指我自己的,還有別人。’
‘你就這麼自甘墮落、就這麼——’
啪!那個巴掌又重又響,狠狠地、快速地,幾乎是帶著恨意摑上狄無塵的臉。
‘不準你這樣侮辱我,你可以罵我不識好歹,但不準說我自甘墮落!我在卜家過得有情有義、抬頭挺胸,這件事早在我十三歲入山那年就注定了!我侯浣浣身是卜家寨的人,死也不悔,我沒有錯!狄無塵,你以為你是誰?是神?可以左右他人的命運!’
‘不要再提那個名字!你叫朱清黎!你姓朱,你叫朱清黎!你是九王爺的女兒,該死的!我討厭忘本的人!你明明是皇族的人,就算卜山把你養大,但那終究不是個好地方,你不能把你的忠誠栘一點點到這邊來嗎?你一定要把事情逼到這步田地嗎?’他覺得自己就要爆炸,在這種情況下,沒再動手打她,真是奇跡!
他開始搖她,搖得她暈頭轉向,搖得她幾乎要散了,搖得地眼淚失控地落下來。
‘那是個謊話,我要是真的姓朱,會不擇手段地逃走嗎?你以為我為何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阿娘!我姓侯,是因為我爹姓侯。十年前,九王爺拆散了我的家,帶走了我娘;十年後,我來看看娘,卻被王爺一個謊話強行留下,你怪我逼得過火,那麼,誰才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
娘人已經賠給他了,我跟那個九王爺本來就非親非故的;他愛施恩,盡避找別人去……狄無塵想起她曾說的那些話,終于恍然明白。
原來在九王爺和蘭夫人之間,有這樣一段往事。震愕間,狄無塵接受了這些話。
‘無塵,我從來就不認為賀家那件事做錯了。從策畫到動手,既使我頂著堂堂九王爺的女兒身分,我也不後悔。’
‘喀啦’一聲,橫亙在兩人間的檀木圓桌四腳俱斷,桌面也散得四分五裂。
‘你以為……我會跟老二一樣糊涂?’
打碎那張桌子後,狄無塵的力量仿佛也月兌盡了,他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不是天豪,我也不是唐璨。’她悲哀地盯著他。
‘那你要我怎麼樣?要我明明知道事實,卻昧著良心放你走?’
‘我不會走的,我只求你放過紅蔓,你知道她是真的無辜,錯的是我,不干她的事。’
‘不可能!’
‘無塵,我只求你這件事。’她的臉頰開始發疼,眼眶發熱。
‘我做不到,你不要逼我。’他惱恨地瞪著她,恨她怎麼能不在乎地跟他討論另外一個人。他愛她呀!那種程度不下于天豪對唐璨;放與不放,她知不知道這個抉擇從知道真相後,隨時隨地都能把他撕成兩半!
她說得好,他不是天豪,他從小到大的堅定個性,是無法為愛拋諸一切的;而她也不是唐璨,她有牽掛,在卜家和他之間,她早就定出輕重。
而且,她決定犧牲自己的做法,居然是最令他受不了的。
她一點兒都不在乎他嗎?
‘你要卜家,還是要我?’突然地,他揪起了她。
她的臉色僵冷,這是昨晚用熱情擁抱她、用愛情體貼她的男人嗎?眼前的男人陌生得似乎未曾謀面,她感覺她的人正寸寸往下沉,仿佛跌入無底洞。然而,她的心卻還努力地想挽回什麼。
‘我兩個都要。’她咬牙回答。
‘兩個都要!炳!’他滄涼地笑起來,大聲吼著她真正認同的名字。‘侯浣浣!
看來,你不光對錢貪心;我現在才認清,你對一切都很貪心。兩個都要?你以為你是誰?哈!我不準,我不準你兩個都要,你只能有一個選擇,是我?還是卜家?’
‘我要你,也要卜家。’她還是相同的回答。
‘不行!有我就不準有卜家。’他咆哮出聲。‘我再問一遍,你要卜家,還是要我?’
‘這不公平、不公平!卜家寨是我的根,你是我的丈夫,你憑什麼斬斷我和卜家的關系?我拒絕選擇,這不公平!’她痛恨地嚷起來。
‘你不選,可以,我替你決定!’他捏住她的手腕,那手勁再也沒有以往的小心翼翼,她的腕骨傳來一陣椎心的痛。‘很簡單,你選擇了我,所以,把卜家寨的人交出來!’
他真的要逼她,眼淚不爭氣地冒出眼眶,侯浣浣死命搖頭。
‘把卜家寨的人交出來?’他咆哮。
‘你真的要逼我?’眼淚驚恐地跌下來。她咬著牙,開始麻痹自己的感覺。‘好,我要卜家寨!狄無塵,你听到了,我要卜家寨。’
他的眼神,冷如冰封。
‘我要卜家寨!你听清楚了,是你逼我選擇的,是你逼我的。’她哭叫著。
‘很好!那麼從今以後,我也不會在乎你。’好久以後,他才吐出這句話。
侯浣浣跌坐在地上,她緊緊捏著衣襟;這一刻,她的心完全被撕裂了。
‘無所謂,我會留下來的,只要你放紅蔓走。’她訝異自己還能開口說話。
‘你干脆求我放你走,不是更快?’
‘我不會這麼做。’她喃喃呢語,走了過去,輕輕地、柔柔地,指間撫過他的臉。‘我愛你,無塵。如果你放我走,我會輕視你的,我愛的就是這樣堅定不栘的你;笑我傻吧!我不在乎!讓紅蔓離開,我留下來。’
他真的就要相信她了,那泛著淚光的眼眸那樣淒柔、嫵媚,充滿男人無法拒絕的懇求。他真的就要相信它了,為她那句——我愛你!
‘不!’他野蠻地吼叫,避開她的手。‘你不愛我,你只愛你的卜家寨,我明白的,不要騙我,你已經耍了我一次,我不會相信你的,你是個騙子!’
‘無塵!’她還想解釋什麼,卻看到他用力地摔上門。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心痛地哽咽著,淚水沿著臉頰潸潸而下。
***
‘即安,我要你幫個小忙!’
‘幫忙?’他挑挑眉,先行確定了她沒有說笑的意味。
話說得也是,這時候還有誰有心情開玩笑?大哥已經整整一個下午鎖在房里沒吭聲,而她的眼眶,甚至還是紅腫腫的。顯然,他們沒有吵出個結論。
‘老大要我守在這兒,嫂子,幫忙當然是可以的,不過,你可別太為難我。’
她開門見山,倒也不羅嗦。‘我要你把清秋樓里的那對姊妹帶走。’
沒有回答,反應她的是馮即安的張口結舌;整整一分鐘,他就這麼瞪著她看,好像她說了什麼荒謬無比的神話故事。
這是個‘小’忙嗎?有沒有搞錯?要他放走人犯,居然是幫個‘小’忙!
‘別像個白痴—樣瞪著我,要還是不要?’她惱怒地問。
‘你——開——什——麼——玩——笑?’馮即安幾乎是啞著聲音,低低吼完這句話。
‘我不是開玩笑,我只要听你一句話,幫是不幫?’
‘不幫。’回過神,他把頭搖得像小孩玩的搏浪鼓。
‘你也表明了你的立場,是嗎?’她銳利地直視著他。
‘沒錯,就算不站在官家這邊,我也沒有理由反對老大的決定。’
‘那好!馮即安,我尊重你的選擇,你不幫,我自會想法子帶人離開;到時,咱們就是敵人了,我會背上我的箭,你要是夠聰明,就別試圖攔阻我,想動手,我……’她一咬牙,把狠話撂下。‘我會不惜一切,殺了任何擋我的人。’說完,她轉過身去。‘我很抱歉事情變成今天這樣,或者,我們注定無緣當朋友。’
棒了好久,馮即安狠狠咒了一句粗話,為什麼這種倒楣事都會沾上他?
***
顯然她要錦安送來的茶水發生了藥力,馮即安伏在桌上,睡得正沉。
她無感情地掃過他一眼,機警地避過警衛,往清秋樓快速無聲走去。
‘走!帶著這些銀子還有這封信,到大街數來第三條小胡同進去,在拐角處,有位賣豬肉的朱大叔,你去敲他的門,然後把這塊牌子,還有信給他瞧過——’她把當日下山時,卜老虎給她的那塊牌子塞進粱紅蔓懷里。‘他會帶你到關外的卜家牧場去,到了那里,你和綠蔻就安全了。’
‘那浣姊姊你呢?’粱紅蔓啞著聲音,淚水已經落下,她听得出來,侯浣浣的口氣好冷漠,就像……就像他爹臨死前認命的神情。
‘你別擔心,我會沒事的,卜家牧場會保護你們姊妹倆……’
‘不!我要你眼我們一起走,浣姊姊,你是不是不打算離開了?不要,紅蔓不要你留下來!’
侯浣浣忽然狠狠地將她拉進懷里,她不想讓粱紅蔓看到她的哭泣。
‘走吧!趁現在沒人,快點動身,你答應要乖乖听話的!’說完,她飛快地離開房間。
粱紅蔓嗚咽著,蒙著臉悲傷地哭起來。
抱著熟睡的綠蔻從後花園里偷偷模模地出來,梁紅蔓正要依著地址,卻在拐到大街上時,猛然煞住了腳。
一個男人站在她前面,地上的影子被拉得筆直修長。
店家兩旁微弱的燈籠被風吹得幽幽蕩蕩,把他那張俊秀開朗的臉照得陰楮不定。梁紅董忍著背傷,把懷里的妹妹輕輕放在石階上;而後,兩眼定定地望著馮即安。
馮即安沉默地注視著這個女孩,懷里比她小不了多少的應該是她妹妹了;他搓搓下顎冒出的一點胡渣子,仍在打量著她。
天!他該拿這對姊妹怎麼辦呢?
‘放走我妹子,我跟你走。’梁紅蔓終于開口了。
‘如果我兩個都不打算放呢?’
粱紅蔓退了一步,眼底有忿怒,也有部分的絕望。然後她的背、她的手又疼起來。
‘如果你不讓我走,我會不顧一切打倒你,讓我妹妹離開。’她堅定地昂起下巴。
一抹從容的笑,瞬息照亮他的臉。‘抱歉!我沒有輕視你的意思,但是我真的想知道,你想要怎麼樣打倒我?’
她被問住了,臉上起了一陣難堪的辣紅。這男人說得沒錯,他雖然很清瘦,但看起來卻不是省油的燈,她的話太自大了。
‘你到底放不放我們走?’
‘總要有個理由讓我給大哥一個解釋,要是辦事不力,他會宰了我的。’
‘什麼意思?’
‘比如說——讓我不由自主就放了你,或者,把我放在一個無力阻攔你的情況。
嘿!是你威脅要打倒我的喲!動腦筋哪!’
‘怎麼……讓你不由自主?’她皺眉問道。
馮即安又笑了,把粱紅蔓拉到燈下,仔細瞧著她的模樣。‘生得不錯嘛!你這丫頭如果再大些。一定是個美女,只要是個美女,就能讓男人不由自主,可惜你太小,唔,沒法子,真的沒法子。’他擺擺手,很無奈地說,根本不曉得梁紅蔓已被他這番話弄得一陣神智下清。‘看來只能選擇後者了。’他收起玩笑的心情,對她擠擠眼。
‘什……什麼後者?’
‘就是……’他住嘴,嘆了口氣,不敢相信她這麼笨。‘把我弄昏之類的。’
‘我去找棍子——’她恍然大悟,很快地接話,說實在,再杠下去,她會先被他的話弄昏。
‘等等,你叫什麼名字?’見她真的在一旁小巷里找出棍子,他微笑問道。
‘我叫紅蔓!’
‘紅蔓?’他咬住笑,這麼清秀的姑娘家取這種怪名字,不過也沒什麼,叫紅蔓還好呢!上回辦案,還找到一個叫冷白菜和胡蘿卜的;當時,要不是老大在一旁,他早就放聲笑出來了。‘那你妹妹是不是叫綠豆?’
粱紅蔓當他頭殼壞掉地望著他瞧。這人怎麼啦?都什麼時候了,還問這些有的沒有的事。
盡避如此,她還是恭恭敬敬地回話。
‘她不叫綠豆,她叫綠蔻。’說完,她用力地拾起棍子,真的朝他的後腦敲下去。
‘哇!你還真打咧!’馮即安悶哼了一聲,回頭瞪著她,他模模後腦,掌心里有被木棍擦破皮所滲出的血絲。
難道她又會錯意了?粱紅蔓丟下棍子,趕緊去扶他。
‘是你叫我打的,不干我的事。’她喃喃說完,又道︰‘你沒事吧?’
馮即安無意間握住她被白布包得密密的手,梁紅蔓被他一握,痛得緊縮了一下,但忍著沒把手抽回。馮即安早就察覺她的異狀,當他把她另一只也包得密不透風的手掌拉過來,霎時,他倒抽了一口氣。他氣自己白痴、氣自己瞎了眼,這女孩的傷遠遠超過他所想的,他竟然鈍得沒注意這一點。
對東廠的忿恨一時淹沒了他的理智,莫怪那時大嫂會氣得提刀砍人,要是他也在場,定要見血才能罷休。
‘天哪!你這麼瘦小,怎麼熬過來的?’口氣一變,他充滿了惱怒。
粱紅蔓刷紅了臉,向來單純的心忽然因這男人的一句話而起了異樣的感覺。
‘已經沒有事了,真的,沒有事了。’她訕訕地說。
‘他們還對你做了什麼?’馮即安冷冷地問。
她被他陰沉的臉色嚇住了,抿著嘴,指指背,瑟縮了一下,才道︰‘用鞭子。’
‘還有呢?’他的口氣更冷冽了。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她連連搖頭。
馮即安松開她的手,站了起來,一聲有如野狼低咆的聲音自他的喉嚨傳出;粱紅蔓駭得彈退了一大步,顧不得手上、身上的痛,把熟睡的妹妹快速地抱起來。
粱綠蔻被震醒了,小手揉一揉眼楮,又伏在姊姊瘦小的肩上睡著了。
‘把你妹妹給我。’
梁紅蔓退了一步,下意識擁緊了妹妹,她瞪著那雙大手,又看看男人略帶怒意的臉,她眼底生出敵意,後悔自己方才怎麼沒多用一些力道。
‘我不會傷害她的。’馮即安保證。不知為何,她的手臂松開了一些。‘這麼抱法,會把你妹妹勒著的。’經她同意,馮即安接過滴了一攤口水的小女孩。‘要去哪兒?我送你們一程。’
‘你……’粱紅蔓的手仍停在空中,被他的話弄呆了。
‘懷疑?要帶路就快些,我這人改變心意很快的!而且也沒什麼時間了。’馮即安微笑。
‘你的頭……沒事?’
‘比起你的傷,這一棍死不了人。’他調整了抱梁綠蔻的姿勢,頭也不回地走去。
***
從事發至今,蘭嵐什麼都沒說,她緊捏著手絹兒,仿佛捏緊一分,就多一分活著的力量。當侯浣浣渾身繃直,跟著狄無塵踏出大廳,一眼都沒望向她時,蘭嵐忽然沖過去,縴弱的身子伏在王爺跟前。
‘嵐兒給王爺磕頭、嵐兒給王爺磕頭,只要王爺饒過小黎,嵐兒願意一死。’
她淒淒喊著,一次又一次地把頭朝地面磕去。
‘嵐兒!’九王爺震驚又心痛,搶著去扶她。
回過頭的侯浣浣的臉色倏然變得蒼白,她忽然扯開一直扣著她的狄無塵,用力跪下。所有她曾經以為部收得很好的情緒,全部崩潰了。
‘不要跪他!我不要你的恩!我不要你的情!你早就放棄我了,我早就不在乎了,我不準你這樣對我!听到沒有,我恨你!蘭嵐,你听到沒有?我不準,因為我恨你!’
她大吼,開始發瘋地朝蘭嵐又跪又叩。
‘你跪他多少恩,我現在還給你,我跪還給你。’她吼叫,一叩再叩。
地板上雖鋪了厚厚的地毯,但頃刻間,她雪白的額頭上立刻擦出了血痕。
還沒從蘭嵐的崩潰中覺醒,朱清黎的失控再度嚇倒了眾人。
見她如此傷害自己,狄無塵彷佛萬箭穿心,他想抱起她,阻止她傷害自己,卻被狠狠推開。
‘我不恨九王爺拆散咱們一家三口,我也不恨爹當年懦弱留不住你,我只怨你,我只怨哭哭啼啼的你。你掉眼淚,什麼話都不說,爹嘆口氣,就放你走了;十年了,到現在你還是哭?你能不能夠做些別的?不要再管我了,我早就不是你的小黎了!
那一年我哭著喊你,只求你再回頭看我一下下,別上轎去,我一直告訴自己說︰‘侯清黎,只要娘肯轉回頭看你一眼,她會留下來的,因為她是最疼你、最愛你的娘。可是,你沒有也不肯回頭,我對你的心早在那天就死絕了。現在你又要做什麼?我恨你這麼做,再也……’侯浣浣傷痛難忍,成串的眼淚進落而下。‘再也不要……對你……我不準!我不準!’
蘭嵐慘白了臉,拼命退後,整個人驚駭得縮進了王爺的懷中。‘不要這樣……
說我,小黎,娘沒有這樣對你……’
她根本听不到蘭嵐的話;侯浣浣整個人都淹沒在十年前那失去一切的沉重記憶里——那段回憶,是她開朗生命中最難下咽的晦澀。
傷口一旦掀開,她才知道多年來,她選擇避開並不能保證一切安然無恙。因為她在乎蘭嵐,一如蘭嵐在乎她這個女兒的心。
‘小浣!不要這樣,她是你親娘,不要這樣說她,縱然她有什麼不對,都過去了!’看她這模樣,狄無塵怎能再將她當個囚犯。
他小心翼翼地自背後摟抱起跪著的她,侯浣浣依著他的胸膛,忘了自己還流著血,她和哭成淚人兒的蘭嵐凝望相望;忽然,她拍著胸口,復而緊緊合上眼,斗大的兩顆淚珠再度溢下。
‘不要對我施恩了,沒有用的,一旦我死了心,現在就算為我做得再多,我都不會要你那些自以為是的愛,沒有用的!’她軟軟地依靠在狄無塵懷里。
‘不要說了,清黎,逼你進府並不是嵐兒的意思,她是真不知情;你要相信我,嵐兒真的很愛你,你不可以這麼說她,要怪,就怪我吧!當年是我硬拆散你們家,我一直在想著該怎麼補償你,看來……’九王爺灰心地搖頭,滿眼的沉痛。‘是我錯了,早在你來見嵐兒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再也沒有任何依戀了。’
昏沉沉的侯浣浣茫然地收回視線,她推開狄無塵,蹣跚地走了幾步,對九王爺誠敬地跪下去。
‘我不怨了,我真的早就不怨你們的,我知道您是真的疼我,要不然你不會逼我認你做爹,你只是用你的方式在補償我,對不對?一想到這層,我沒有法子恨你。’她轉向蘭嵐。‘我的幸福不是錦衣玉食,你若真在乎我,就讓我離開。’
‘清黎!’九王爺眼眶發熱,從來沒有一刻,他對自己有這麼大的無力感。
‘我們走吧!’她想站起身,維持自己最後的驕傲,卻在一陣暈眩後,整個人摔了下去。
‘小浣。’狄無塵將她攬在懷里,焦灼地大喊。
‘請御醫來,快點!’王爺大吼。
而昏迷的侯浣浣卻什麼都听不見了。
抱著侯浣浣進房後,狄無塵和王爺、馮即安等男眷被請出房。
狄無塵呆立門外許久,不願離去。到現在,他還無法從方才在大廳目睹的那一幕情景平復過來;狄無塵知道她的個性獨立,卻從沒發現地亦是如此愛憎分明。
他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深愛她了,因為,他們是如此相像,他們對事情都不輕易妥協,他們認為忠誠勝過了一切;所以,命運注定他們的緣分是不得善終的。
‘老大,你留在這兒也于事無補,還是先離開吧!’
‘即安說的沒錯,她一時之間還不會醒來,我們先到前廳去,好好商量怎麼應付賀家才是。’九王爺也開口勸他。
‘有什麼好商量的。’一想起她的抉擇,狄無塵的眼神漠然,心痛更加劇烈。
‘她已經逼得我沒有選擇了;就算她醒來,結果還是一樣。’
‘你不在乎她嗎?無塵?你難道真的忍心犧牲她?’九王爺激動得握住他的肩。
‘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人,無塵,現在我求你,求你放過她,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起頭的,這全是我的錯。’
狄無塵震驚地望著王爺,那充滿哀憐的懇求,完全擊中他了。
***
很少有事情能把馮即安嚇成這樣,扶著仍隱隱作痛的頭,他的眼珠子駭得幾乎凸出來;他閉上眼楮,再度打開,但停在眼前的女孩依舊沒變。
老天!這一切還不夠亂嗎?
才不過兩天,清黎郡主的昏迷已經搞得眾人雞飛拘跳,結果,這小丫頭還來攪局……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麼?’他瞪著梁紅蔓,一個字、一個字地吼著問道。
‘我——回來!’她輕輕開口,等著他更大的怒火。
‘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你回來?該死!你為什麼要回來?’他氣急敗壞地大叫。
‘我听到你和狄大哥的話,浣姊姊為了我,連命都不要了,我怎麼可以一走了之呢?’她的眼中含著淚。‘昨晚我見了小雁姊,知道浣姊姊的事,我更……不能走了。’
‘胡說,你明明已經出城了,怎麼會折回來?’他幾乎要咆哮了。
‘我……我……我想跟你說一聲謝謝——為我和妹妹所做的。’
馮即安翻翻白眼,差點沒被她的話氣死。
女人,不管是十歲還是六十歲,他永遠搞不懂她們心里在想什麼,一聲謝謝就這麼重要?重要得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你妹妹呢?’他惱怒地問。
粱紅蔓怯怯地回答︰‘我托朱大叔帶回家去了。馮大哥,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不能讓浣姊姊受到傷害,你押我去見官吧!’
他氣得拉過她,不說分由地把她的手掌攤開。‘你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明知是冤枉的,你就真的要去當替死鬼,是不是?’他吼叫,弄得梁紅蔓淚漣漣。
‘爹……說過,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沒有青天大老爺,咱們窮苦人的命就這樣……’她提袖抹去淚水,末料卻愈抹愈多,未了,梁紅蔓終于大哭出聲。
‘求求你,馮大哥,浣姑娘是咱們家的救命恩人,這事……可以不扯上她的,你也不……希望……不希望這個結局的,是不是?’
摟著她小小的身子,馮即安咬牙切齒地瞪著天空,紅蔓說得好!這世間是沒有青天大老爺,但卻不代表她就該做代罪羔羊。
‘我不會讓你再受傷的,紅蔓。’幾乎像宣誓一般,他對女孩許下了諾言。
‘老三,什麼事大聲嚷嚷?’狄無塵走出來,一見梁紅蔓,他的話沒接下去,那張臉青了一層。
而粱紅蔓整個人被他這樣一逼視,嚇得全縮到馮即安身後去了。
粱紅芰並不知道,讓狄無塵鐵青著臉的並非自己,而是眼前緩緩朝三人走來的清瘦男子。
狄無塵見過他的,那位主掌黎軒小築的風水師傅——陳小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