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狄無塵赴關外送回七采石的那段時間,她也沒閑著,因為十多天後,馮即安帶了一名男子搬進黎軒小築。
那名男子是邊城三俠中排行老二,狄無塵最信任的兄弟——武天豪。侯浣浣第一回瞧見他時,她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這三人里頭,武天豪是看起來最讓人放心的。
也是最好看的一個!她笑忖,要是狄無塵听到她真實的心聲,不曉得會不會去撞牆?
比起狄無塵,武天豪較柔和,較易于親近;比起馮即安,他則沉穩得讓人相信。
武天豪看起來就像是冷漠的狄無塵和熱情的馮即安的綜合。莫怪,倨傲如朱樂姿,也會對這人另眼相待。
不過,武天豪在搬進黎軒小築前,便斷然拒絕了九王爺聯姻的提議;侯浣浣想像得到朱樂姿氣壞了的德性,免不了又是一陣笑。
沒辦法,她就是不喜歡朱樂姿,但話又說回來,要拿武天豪這麼溫柔的男人去配朱樂姿,簡直是糟蹋了。
‘郡主萬福。’武天豪溫文一揖,那抹笑容相當迷人,但明眼的她卻看出在那笑容底下,那濃得化不開的憂郁。
侯浣浣沒問分明,但心里卻好奇,像他這樣的人,男人踫不了、女人傷不了,她想不透在這世間,還有誰能讓他憂郁至此?
或者,那是他拒絕九王爺為朱樂姿提親的重要理由?
她想著,微笑以對,吩咐著小雁招呼客人。
相處下來,一直到她和武天豪彼此間更熟了,她才知道那個憂愁的根源——那個女孩叫唐璨,父親為人所挾,為救父心切,不得不化名為李茗煙潛進狄家竊走七采石,在那段對立追趕的過程里,兩人種下了情緣。
看似錯誤的感情,但武天豪沒後悔,也沒忘記狄無塵對他的交代,他自唐璨身邊抽換走了真的七采石,托馮即安交還狄無塵,自己則幫著去救人;未料事有變故,唐璨之父被殺,為此,那女孩恨透了武天豪,即便是彼此相愛得緊,仍抵不過深切的天倫仇恨。
逝者已矣,這件事她插不上手,只能成天猛想些新點子陪他解悶,為狄無塵之故是個原因,重要的是,她對武天豪也生出珍重之心。
可惜!她的珍重心情,和馮即安的兄弟之義,卻挽救不了武天豪注定的悲劇。
那一晚,她去看視武天豪,卻意外在他房里見到一個女孩;她昏迷不醒,頻頻咳血。那是第一回,她看見武天豪的失控,一個男人赤果果地攤開在心底從沒愈合過的情傷,她看著他握著女孩的手,喃喃呢語。
那便是唐璨嗎?讓武天豪辜負狄無塵的女人。她看著那張眉睫深蹙、淡蛾輕掃的愁顏,再看看倚在床邊痴痴戀戀的武天豪,心髒微微瑟縮了一下。
這樣深切的愛,不須言語說明,連她都為之動容。
唐璨到京里,是來尋仇的,結果反而為此差點喪命,武天豪一怒之下,竟為伊人開了殺戒,這件事,讓他被流放至合浦,那兒至今仍是個未開發的蠻荒之地。
狄無塵遠赴關外未歸,她雖有郡主之尊,卻也無法為私誼干預此事,被殺的人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富豪之子,武天豪能無傷而退,已屬萬幸,她和馮即安再也不能多求什麼,她只能照著武天豪的心願,好好照顧唐璨。
然而,那女孩卻堅拒了她。
‘郡主,這兒不是我該留下的地方。’那女孩幽幽一嘆,便像一陣哀愁的風,吹離了黎軒小築。
直到武天豪出城那天,她看到唐璨拾著小包袱,無論貧富貴賤,決意相隨武天豪至天涯海角。她因此想,其實這兩人間,還是幸福的。
***
狄無塵回來的那一天,侯浣浣歡喜得跟什麼似的,一大早,就見她沒停下嘴過。
但是馮即安卻苦著一張臉,想著武天豪的事……和狄無塵結義數載,他早可以想見狄無塵對這件事的反應。
丙不其然,無塵才進門,第一句話問的便是這事。
‘天豪被流放的事,是真的?’
一旁,馮即安拼命對侯浣浣擠眉弄眼地打暗示,偏偏她瞧不見,只是笑著定定地看著狄無塵。
‘對!’
馮即安閉上限,這下好了!老大會追究一切,如果讓他知道郡主收留過唐璨,那,他慘然得不敢去想那結局。
狄無塵沒有說話,從他的表情,她亦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我很抱歉我幫不上忙!’她輕柔地說。
‘但你可以阻止他和唐璨在一起。’他霍然抬頭。
‘我沒有權利阻擋,無塵,我能做的就是替他照顧唐璨。’她想解釋。
他張大眼楮瞪著她。‘你不幫忙讓天豪忘了她,還替他照應她,你,氣死我了。’他氣得渾身顫抖。
馮即安心驚膽跳地看著侯浣浣,但她並沒有給吼聲震倒,反而朝狄無塵進逼一步。‘天豪根本不認為唐璨拖累了他,他們彼此相愛。’
‘那就是相愛的結果?’他輕蔑地冷哼一聲。‘我的兄弟被流放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你居然要我相信這是件好事?天豪的前途呢?那種愛有什麼意義,你們女人永遠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只會感情用事。’
那一剎那,侯浣浣的臉色難看無比。
完了,真的完了!馮即安嘆口氣,看到狄無塵忍耐的眼光對他望來。
‘他和唐璨在一道,這件事你從來都知道?’
馮即安無可奈何地點頭。
狄無塵正待怒氣爆發,侯浣浣的下句話把他唬住了。
‘馮即安,你出去吧!’她說,口氣漠然。
等馮即安走出去,她掩上門,靠在門邊靜靜盯著他。
‘你在做什麼?我還沒問完話,你把他支出去干什麼?’狂怒像把野火,燒掉了他的理智;狄無塵已經氣糊涂了,想到武天豪的下場,他便心如刀割,枉費武天豪白稱他幾年的大哥,只要想到他沒來得及使上力,這股氣怎麼也平不了。‘你以為你是誰?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你有何權利干涉?’
‘方便我們談話。’
‘你該做的事不是跟我談,而是回房去安分地等著當我的新娘子;看在老天的分上,朱清黎,我受夠了你的自以為是,現在請你立刻離開,你要跟我吵,成!一個月後,等我娶了你,你愛怎麼吵都隨你。’他失控地咆哮,見不到她的臉色白了一層。
侯浣浣沒有說話,半晌,才平靜地問︰‘照你的意思,那天我去追你,也是愚不可及?’
‘這是兩碼子事,不要跟天豪的事混為一談。’他吼起來。
她忽然笑出聲,很苦澀地說︰‘不,對我來說,是同一件。狄無塵,我懷疑你這一生是否曾經深切地愛過一個人,我想是沒有,因為你沒心肝、因為你根本不懂,也看不到——那一種為愛可以義無反顧的決心。’
說完,她快步離開,神色漠然。房外的馮即安原以為會听到一場驚天動地的爭吵叫罵聲,結果卻是她沉默地走出,馮即安想叫住她;但是,看清她的臉,他錯愕得叫不出口。
因為在侯浣浣的腮上,流著兩道水珠。那是馮即安從來沒在她臉上瞧過的眼淚。
而狄無塵自那次之後,才體略了侯浣浣的另一面,原來她真正生氣,比罵人、打人還可怕——她,用沉默來對抗一切。
***
整整半個月,她依然一句話也不對他說。
狄無塵明知,卻任這種情況繼續發生。他不說抱歉,也不妥協;武天豪那件事,他從不覺得是自己錯,而且,她最後的那些話,把他完全激怒了。
但這種糟糕透頂的情況,除了馮即安和隨侍她的小雁,誰都沒看出來。
‘老大,你們倆難道真的打算這樣拜堂做夫妻?’終于,馮即安忍不住了。
‘不干你的事。’狄無塵只丟下這一句話,氣得馮即安真想忤逆地打他一頓。
馮即安咬牙切齒地沖進黎軒小築,卻撞見侯浣浣坐在花園里,僵硬地瞪著池塘里的鯉魚。
‘你可不可以勸勸郡主?’小雁見到馮即安,松了一口氣。‘這幾天她總是一大早就坐在哪兒發呆,理都不理人。’
小雁離開之後,馮即安不避嫌地坐在她身邊。‘還在氣他?’
‘對那種人,我有什麼好氣的?’她冷冷地應道︰‘你來干什麼?當他的說客?’
‘當他說客干什麼?再惹你生氣嗎?’馮即安小心地問。
侯浣浣緊咬下唇,灰心地垂下臉。‘我氣我自己,愛上一個感情的白痴。’
‘你知道,他就是那樣子的人,老二的事情,他幫不上忙,他比誰都介意。’
月色下,看到她特別水亮的眼眸,馮即安轉過她,輕輕地替她拭掉兩顆淚。
‘別生氣了好嗎?你凶起來比較漂亮。’
她被他逗笑了,噘著嘴,橫了他一眼。‘這樣不莊重,小心我告訴無塵去。’
‘那再好不過了。’馮即安溫柔地笑了。‘說實話,這幾天也夠他受的了,成天把自己悶在房里,他從沒這樣過。’
‘那是他活該!’鼓著腮幫子,侯浣浣輕嚷了一聲。
‘別這樣,老二如果知道,會難過的,他的人被流放,已經夠受折磨的,你何苦給老二加這一樁呢?’
‘你們兄弟這麼幫他,也不怕我吃味。’她冷哼一聲。
‘肯原諒他了?’
她想了半天,才很不情願地點點頭。‘這次賣你和天豪的面子,可是,別想我會對他說什麼好話。’
馮即安燦爛一笑,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氣。成了!只要她肯開口,哪怕只是一句罵人的話,都比沉默有效多了。
***
第二天將近正午,在她房里的桌上,擺著一包東西,侯浣浣好奇地解開,里頭全是首飾,她看著那堆亮晶晶的飾品︰心頭的不舒服加重。
‘這些東西哪來的?’她喚來小雁。隨手翻翻揀揀,然後,當侯浣浣瞧見那枚鐲子,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郡主,你不認得啦!這不是那陣子你說丟掉的首飾。恩!奴婢忘了告訴您,這個小偷已經抓住了,現在關在刑部大牢,听說才是個十歲出頭的女孩呢!喂——郡主,您去哪兒,就要用膳了,別再亂跑了,王爺會怪罪的。’
紅蔓!是紅蔓,天殺的!這些官家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就亂抓人,天哪!這全是她的錯!沖出黎軒小築,她頭也不回地朝將軍府沖去。
‘無塵!無塵!’她大喊著,三步並兩步地沖進廳里。
廳里沒有客人,只有幾個下女在清掃;一見是她,全都慌得立刻跪安磕頭,她沒心情數落這種情況,只是惱怒地一甩手,又朝後院沖去。
‘狄無塵!’她尖叫了一聲。
‘沒事非得這麼大聲嗎?’
狄無塵出現在她身前,他盯著她瞧了許久,確定她的確‘先’開口叫了人。
侯浣浣早就不在乎武天豪這件事了。‘走!立刻帶我去刑部大牢。’
‘好端端的,干嘛去那種鬼地方?’他呆了一下。
那玉鐲刷過面前,接著是侯浣浣瀕臨失控的聲音響起。
‘他們把紅蔓抓走了,我剛才在房里看見這玩意,為了這個,那些混蛋把紅蔓抓走了。’
‘你確定?’他神色一整,眼底出現了跟她一般的緊張。
‘再確定也不過了。’她忿怒地把手一陣亂揮,要不是他頭微偏,可能又中了‘暗算’。
‘小雁還告訴我小偷是個十歲出頭的女娃,那不是紅蔓,還會有誰?’
他降溫降得比她還冷。‘在這兒待著!我立刻去看看。’
‘不!你休想把我丟在這里,東西是我給的,再怎麼樣我都要去解釋清楚!’
當他們到刑部大牢時,才發現大牢是空的,人犯在前一天被押到東廠去了。
紅蔓這麼瘦弱、這麼嬌小,怎禁得起刑求呢?侯浣浣瞪著牢中那沾在稻草上的血跡,她噘著嘴,愈想愈害怕,要是她晚了一步,要是她沒看到那些東西,可怎麼辦?這些猜測性的後果幾乎令她發瘋。
生平第一次,侯浣澱失去了主意,也害怕得不知要發怒,而哭泣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她急急奔出大牢,開始掩著臉,想找個無人的地方好好大哭一場。
直到她莫名其妙地被攬進一具魁梧的胸膛,一抬眼,看到狄無塵那張臭臉,她終于放聲大哭。
‘現在哭無濟于事,先把她救出來再哭!’他嘆了口氣,心思全懸在粱紅蔓身上。‘她會撐到……撐到……那時候嗎?’她幾乎不敢問。
‘會!有我們在,絕不會讓她死!快走,我們現在就去東廠要人!’
途經黎軒小築,遠遠便見到張總管扯著嗓門,其間還夾著一個小女孩細細的哭聲,她眼尖,立刻就瞧見粱綠蔻早被打得一頭一臉的傷,但依然固執地抱著張總管的腳不肯松手。
‘你還我姊姊來,你還我姊姊來!你才是壞人,我姊姊不會偷東西,我姊姊不會!’
‘臭小表,走開!賊就是賊,沒把你一並送進牢里已經夠慈悲了,還敢不識好歹……’
他並不知侯浣浣就在身後,卷袖,掄拳,拳頭向哭泣的小女孩打去。
那一拳沒有落下,狄無塵的手捏住他的衣領子,輕描淡寫地一推,張總管還不知道怎麼回事,整個人就莫名其抄地朝後栽去,幾個在門口的侍衛想過來扶一把,但又立刻收手。
聰明人不會忘記,在黎軒小築,誰才是真正的主人。張總管理所當然,跌得淒慘無比。
侯浣浣急忙把小女孩抱開。
粱綠蔻一張小臉上淨是鼻涕和眼淚交錯,手背上磨傷了一大塊,一看到侯浣浣,哭得更大聲。
‘浣姑娘,浣姑娘他……們壞!他們把……把蔓蔓姊捉走了!’
侯浣浣擦掉小女孩的淚︰心疼地親親她。‘別哭,浣姊姊會把蔓蔓姊救出來的,綠蔻好、綠蔻不哭!’
張總管爬起身,立刻又伏跪在狄無塵面前不敢抬頭。
‘郡主,這丫頭的姊姊偷了你的首飾去變賣,奴才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張總管喊冤。
沒有人理他,張總管的頭俯得更低,全身發著抖,再也不敢出聲。
‘就這樣?’侯浣浣問,讓狄無塵接過小女孩,看他溫柔地拭去女孩頭上、臉上處處傷痕。
她看得出來他還在克制怒氣,卻不知他氣的是什麼。
狄無塵沒瞧她一眼,他惱自己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要不是官職在身,而綠蔻的年紀不適合觀看血腥場面,他會親手挑斷這混蛋的手筋、腳筋,他最瞧不起的,就是只會欺凌女子和小孩的孬種!
‘其它留給你,但別留下傷口,岳父大人問起來不好回答。’狄無塵頭也不抬,眼里只有梁綠蔻。
看到一個粗獷男人呢呢低語,只為逗個小女孩歡喜,侯浣浣心頭升起一股熱意。
看來,他們之間,早有一分不須言語的默契了。
‘郡主、駙馬爺!’張總管見侯浣浣鐵著一張臉,嚇得把頭一陣猛磕,但還沒開始,她左右開弓,兩、三個巴掌便下來。
‘把包袱收拾收拾!到帳房去領個五十兩銀子,我和駙馬回來的時候,最好你已經滾得不見人影,要不然,張總管,你自己知道後果!’
***
東廠大牢內。
當狄無塵把一身是血的粱紅蔓解下時,侯浣浣幾乎崩潰,她不敢上前去看她;她那種無言的哀傷,幾乎把狄無塵擊倒。
‘紅蔓還活著!’他說,期待能給她一些勇氣。
怒火立刻燒進她的心坎里。侯浣浣轉過身,含淚的雙眼充滿怨恨地看著四周的差役。
除了狄無塵和他懷里昏迷不醒的梁紅蔓,全部人都退了一步。
‘是哪個混蛋先動手的?’她冷冷地進逼。
‘郡主娘娘,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一個衙役干笑著。
‘啪!啪!啪!’幾個巴掌聲在牢獄中清脆地回響著。她一再地告訴自己要忍,但怒氣淹沒了一切,她失去了理智,竟從一個躲避下及的差役的腰間抽出刀子。
‘小浣!別惹事。’狄無塵幾乎要丟開粱紅蔓,先去奪刀。她的表情是他從沒見過的憎恨,且布滿了殺氣;老天!要是讓她殺了人,事情會更難收拾。
侯浣浣置若罔聞,捏著刀柄,死死地瞪著那群臉色發白的男人。
‘郡主娘娘,饒命!小的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你們還有下次!’她恨聲地尖叫著,淒厲的聲音在牢籠四周撞擊。
還有她的刀,一次又一次發泄地朝地上打去,砍出一道一道的火花,砍得眾人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就怕刀劍無眼,那片薄刃隨時都可能會飛上自己的脖子。
她仍尖叫著,聲音淒厲悲慘。‘你們還有下次!’
‘小的不敢,沒有下次!沒有下次!’一個聲音打著哆嗦,帶著哭音哀叫道。
在狄無塵懷中奄奄一息的粱紅蔓被她制造出的吵鬧聲震醒,輕輕地睜開眼。
‘你?你……那是浣姑娘嗎?’聲音低不下可聞,狄無塵俯下頭。‘是的,紅蔓,浣姑娘來救你了。她看到你被打成這樣,她很生氣、很激動,現在拿刀要殺死打你的官爺……你可以自己站著嗎?狄大哥要去幫浣姑娘,不能讓她做錯事,好不好?’
‘好、好……’她喘息著點頭。當狄無塵一放下她,粱紅蔓努力地捉住欄桿,她的十指早被刑求得紅腫不堪,稍稍踫一下下都會痛得淚水直流;視線迷蒙中,地望見狄無塵小心地朝仍大吼大叫的侯浣浣走去。
‘把刀放下來,小浣!’
她怔了一下,立刻,兩眼忿恨地瞪著仍跪地且顫抖不已的獄卒。‘不要叫我!
我要殺了他們,狄無塵,你走開,不準多事。’
他已經離她很近了,近得只要再跨一步,就能自她手里抽走那把刀,但狄無塵不想用強,他要她親手把刀交給他。
可是,她比他想像中的還堅決頑固,狄無塵只能退而感謝這牢中沒人使用箭。
‘小浣,紅蔓沒有死,你往後瞧瞧,她還活著,就在那兒看著你,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如果為她殺了人,她這輩子會更痛苦的。來!快把刀給我,咱們立刻帶她療傷去,好不好?小浣,拖得愈久,她會愈難過……你忘了嗎?小綠蔻正等著咱們帶個完好無缺的蔓蔓姊回去,你答應綠蔻一切都沒事的!’
握著刀柄的手指漸漸松開,狄無塵抑住落下的刀柄,揮走其他人。而侯浣浣緊緊環抱自己,蹲下來開始顫抖。
‘沒事了,小浣,真的沒事了!’
她偎進他的懷中,痛苦地閉上眼,眼淚落了下來。
一直在背後看著他們的粱紅蔓沉甸甸地吐出一口氣,然後,黑暗淹沒了一切。
***
替梁紅蔓背上那片被長鞭掃出來的血痕處上藥的時候,侯浣浣幾乎再度失控。
她吸了一口氣,穩定自己,才把藥抹上去,但是每一次,當梁紅蔓痛得咬住枕頭,把身子朝床里頭顫抖地縮進時,侯浣浣的眼淚便忍下住猛掉;最後,狄無塵看不過,替她接下敷藥包扎的工作。
一直到女孩完全睡著,他才離開房間,去找他的未婚妻。
侯浣浣在花園里嘔得一團糟;她臉色慘白、神情淒涼,一團淚全交織在臉上。
‘老天!你怎麼哭成這樣?噓,小浣,別哭了,有什麼委屈說出來,你這麼哭下去不是辦法!’他笨拙地哄著她,心里卻好疼。
打從遇見她之後,狄無塵一直在考驗自己的定力;可是,無論他怎麼堅定,侯浣浣總有法子攻破他的防線。奇怪的邏輯、奇怪的言行、奇怪的暴力,還有奇怪的哭泣和笑容,但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她結結實實把他嚇壞了。
侯浣浣淚汪汪地抬眼看著他,那掉下的眼淚是愈來愈多了;最後,她索性‘哇’
地一聲,干脆埋進他的胸膛里哭個痛快。
‘別哭了!紅蔓會活下去的。’他柔柔地輕撫著她線條優美的背,嘆了一聲。
‘我……我知……知道,我知道她會……她會活下去,我難……難過的……難過的不是這個,我氣的是自己……是自己啊!’
‘噓!怎麼氣起自己來了?你只是好心把金鎖、首飾給了她,這件事不完全是你的錯。’
她仍是搖頭。‘你不了解,都是我的錯,我可能會把她害死!今晚看到紅蔓變成那樣,我真的……真的受不了,如果不是你……無塵、無塵,我真的會動手殺人,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的錯。’
狄無塵輕輕摟著地,把她當孩子般的溫柔地搖著地;他下了決定,有關紅蔓這件事,他絕對會查清楚!這世界簡直瘋了,東廠那種草菅人命的做法,難道朝廷里沒一個人敢管事?仕宦之途難矣!清明盛世還能擇良木而棲,一旦遭逢亂世,做忠臣的就只能伸長脖子任人砍了!當年他離開狄家堡時,謙弟曾這麼勸他,他心里雖明白,卻從來沒有這麼深刻的體會!
紅蔓有什麼錯?她不過也是個孩子,比他的佷女雪陽大不了幾歲,但那些東廠的閹賊竟連個孩子都能傷成這樣!
似乎察覺到自己失態,侯浣浣臉色泛紅,她抹著淚推開他。
‘綠蔻呢?’她問。
‘睡了,小雁陪著她。’
‘在想什麼?’看出他的不對勁,侯浣浣關心地問。
‘沒什麼,去看看紅蔓吧!’搖搖頭,狄無塵的臉色緩和許多。
‘哦!’她吸吸鼻子,抹著淚要離開。
‘小浣。’狄無塵忽然沖動地喚了她一聲。
‘什麼?’她轉頭,仿佛早就等在那兒,就為他一聲輕喚。
‘沒什麼。’他僵硬地笑了笑。‘紅蔓才睡下,看顧她的時候,記得千萬別讓她翻身,我才上完藥沒多久,怕藥性還沒滲開。’
‘我知道。’雖然失望,她還是像沒事般的點頭,進房去了。
***
‘叩!叩!’狄無塵在門外輕叩。
打開門,侯浣浣先是錯愕,隨既綻開—抹輕柔的笑容。
‘進來吧!這兒別沒人,我差小雁到清秋樓看紅蔓了。’她拉著狄無塵進房。
‘你——’他想為偏袒武天豪一事跟她道歉,卻無法啟齒。
‘你——’她想為援救梁紅蔓的事表示謝意,卻也開不了口。
狄無塵微微一笑。‘你先說。’
‘你說。’她也堅持。
‘對不起!’他們異口同聲地開口。才說完,一楞,又相視笑了起來。
那半個來月橫在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終于完全消失了。她掩著嘴,垂顏笑得開朗又釋懷;狄無塵的心跳和笑容忽然停擺,伸出手,他輕輕撫過她柔絲般的臉頰。
午後,她緊貼著他痛哭的那種心疼又出現了。
他從不知心疼為何物,但這種情緒,卻是從她之後,便緊緊相隨。
‘小浣,我想你。’他輕輕喃出自狄家堡歸來後的第一句真心話。
迎向他的那雙眼眸閃閃發亮,不曾避諱什麼,她主動偎進狄無塵懷里,環著他的腰,侯浣浣笑得益發嫵媚。
呆子才會相信狄無塵是個沒神經的渾人,這木頭根本就在乎她的。改天得拉下臉跟他道歉才行,那天她指責他沒心肝的話說得太重了。
唉!她在他懷里輕輕地嘆口氣。
‘怎麼?還在為紅蔓的事難過?’
‘不,我在想,咱們現在這樣不是頂好的?無塵,那些日子,我不是真心要跟你吵的。’
‘我知道。’他微笑。‘你不說話的樣子,我真不習慣。’
她沒回答,湊上去吻他的臉。
‘別這樣,會刮痛你的臉。’他執住她的下顎,柔聲說道。
‘不會!人家喜歡,好癢呵!’
得做點什麼才能止住他對她那分由心上直涌而起的疼惜;然而,在她笑得如此甜膩溫柔的時刻,狄無塵再也無法思考,俯下頭,他封住她的唇。
這才是她真正女人的一面,沒有一絲保留,她回應著他,從來沒有一刻讓狄無塵這樣確定彼此的心。
這場欲火燒得一發不可收拾,他像久逢甘霖的旅人,發狠地需索更多。
夜色更深了,蟲聲唧唧在外低喃。好不容易,他終于拉開了衣著凌亂的她;原以為彼此都會很狼狽,但她瞧著他,臉兒雖紅,那眼底盡是被他激起的濃情愛意。
‘我——該走了。’雖這麼說,他的目光、他的手仍戀戀地留在她臉上。這一刻,他是驕傲的,他完全影響了她。
老天!她無法放他走。對感情,她從不曾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她明白狄無塵是她的最愛,雖然有一度她也曾猶豫,但現在什麼都開朗了,他的態度一再說明——他是這樣珍惜她、愛護她。
‘不,別走。’她氣喘吁吁地吐出三個音,快速地封住了他的抗議聲。
‘小浣。’他再度推開她,天!這真是世間最難的一件事了。‘你昏頭了,我也昏頭了,這樣下去,會有麻煩的。’
‘你也知道會有麻煩?’她紅著臉笑了,身體像八爪章魚貼著他。‘無塵,你難道不想留下來?’
‘我想,可是我不能,那對你不好。’
‘你在乎那些沒意義的流言?’她勾下他頸子,心跳的頻率仍停留在方才的親吻里。
‘真要我留下?’他凝著她美目流盼的眸子,輕問。
說實話,他也不想等了。從關外回來,他們浪費的時間還不夠嗎?
‘我們之間,難道真要照那些禮數來?’
狄無塵攬腰打橫抱住她。說得好,他和她之間,從相遇到結親,沒有一件是按常理來的,這洞房花燭夜,又何必循規蹈矩呢?他的唇落在她的頸上,再沒遲疑,一根手指輕輕勾開她腰間系上的小結……
當他解開了她的小衣,他的動作停住了,目光落在她胸口那一小塊朱紅疤痕上。
那一晚,為了他,她毫下遲疑的一簪。
‘無——無塵!’半赤果的她羞答答地推了他一下。‘怎麼啦?’
‘這疤,像朵花兒。’
她漲紅了臉。‘別鬧,明明很丑的。’
他握住她急欲去掩蓋的手,搖搖頭,而後輕輕吻過那道紅色小疤。
‘那時候,我的心里真的很疼。’
侯浣浣的心整個顫動了一下。‘真的嗎?你怎麼都不跟人家說?’
‘你一天到晚只想從我身邊溜開,捉你都來不及,哪有機會說?而且,就算我說了,你會相信嗎?’他溺愛地揉揉她的鼻子。
‘那……那也不一定啊!’明知他說的是實話,她還是嘴硬地還了一句。‘誰教你這人啊!口風這麼緊︰心里話都不說出來。’話到後來,竟把責任全推給了他。
他輕輕一笑,在她眉間香了好幾記。‘說夠了沒有?眉頭皺這麼緊,會把蚊子夾死的!’
‘無——’她的尾音收于他落下的唇間。
明知道這時候說這個事情挺殺風景,可是她一定非問清楚不可。
‘無塵,等等。’她點點他的人。
他立刻停頓,憐愛地望著她。
‘你有沒有……呃……你有沒有過……其他女人?’她嘆口氣。
存心捉弄她似的,狄無塵偏著頭,假裝很嚴謹地思索了一下;她的心,從激情的半山腰滑了下來。
無論怎麼傲,她還是有女人的嫉護!想到狄無塵跟別的女人做過這種親密的事,她就胃痛。
‘一個——’他沉吟半晌,看著她的嘴角兒漸漸垮下。眼里也出現了想宰人的怒氣,狄無塵失笑,忽然把她摟得好緊。‘都沒有,也不敢有。滿意了嗎?’
她的心一松,貼著他燦爛地笑了。‘真好,我也沒有。’
狄無塵眼一瞪,完全給楞住了。‘什麼?’
‘這樣很公平,是不是?’她天真地看著他,還快樂得點點頭。
老天!雖然荒唐透頂,但他卻愛死她的邏輯。
那是一種嶄新的經驗,甚至,在歡愉升華的某個時間點,狄無塵給了她一分力量相希望,他已經不單單是她所熟知的一個男人,他是她的,而她亦是屬于他的,這種心靈的強大結合,讓她更不遲疑地付出全部的自己。
‘為什麼不敢有?’事後,她追問。睜著半合的惺忪雙眼,枕在他肌肉糾結的胸口上,懶懶地問;被窩底下的溫軟肌膚正面緊貼著他,弄得狄無塵又心猿意馬了。
‘因為你箭法這麼好,我怕被你宰了。’這是第一次,他主動贊美她的箭術。
她的臉上明顯有些失望。‘沒有其它的?’
‘因為你價值三百萬兩,我有了你,那還敢奢求其它?’
‘無!—塵——’她拖著聲音,撒起嬌來。
他笑了,拉下她在一旁躺平。‘睡吧!我在這兒看著你。’
這問題明天再問,一定要逼出個她滿意的結果來,她才不會放棄的,侯浣浣點點頭,在他身旁不雅地打個呵欠,然後她又開口了,對他伸出一根食指。
‘再一個問題就好了。’
他看著她已經半合的眼,嘆了口氣。‘就只能有一個。’
‘一個,保證一個。’她點點頭,把臉頰貼在他暖呼呼的臂上。
‘我的傷已經好了,你的心應該不會再疼了吧?’她閉上眼,愛困地問。
‘還是會疼。’
她忽地起身,兩眼努力張得大大的。‘別開玩笑,真的還假的?’
他笑得胸膛劇烈起伏。‘當然是假的,我的疼不是那種難受,是對你的憐惜。’
‘早說嘛!’侯浣浣已經累到不知道天南地北了,她只听到‘假的’兩個字,整個人再度躺下去。
侯浣浣滿意了,不一會兒,便沉沉地睡著了。
狄無塵小心地抱開地,披上外衣下床來,又替她小心拉上被子,直到確定她不會再醒來,他才溫柔地開口。
‘事實是,有了你之後,我根本也不想其他女人了。’
又凝視了她好一會兒,狄無塵才不舍地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