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里,楚家充滿了爭執。
明白時間無多,楚薇楓更是費盡唇舌要父親改變心意,可是只惹來楚連更大的怒火。
他心知女兒這番轉變肯定有異,不但沒有答應,反而更快進行辦喜事的速度。
面對父親的頑固,她除了憤恨不平,並無它法可想。
方家已選定迎親的日子,就等三個月後,方家盛大迎她入門。眼看這場婚禮勢在必行,事情已無轉變的可能,楚薇楓終于鐵了心,她悄悄收拾細軟,只等情郎來接。
愈接近午夜時分,躺在床上假寐的楚薇楓心里愈是忐忑,她不時睜大雙眼、側耳傾听,注意著門窗外走動丫頭的動靜。
她突然有些懊惱自己怎麼會不經熟慮便與父親攤牌,現在不只在她房間四周,還有大門外頭,都編派了比從前多一倍的家丁在看守。面對這種情況,她只苦于無法告知莫韶光。
當更夫在梆子上打了兩聲響後,楚薇楓的房門突然打開。
「韶……」楚薇楓低喊,被那急來的人影掩住嘴,然後指指門外。
房間外,婢女倒成一地,睡得正酣。
她點點頭,迅速從棉被下拿出包袱,握住他的手,心里的激動難以言喻。只知此刻對他的情意,比那夜與之身心交融時還甚!從現在起,他真是她生命里最親的人了。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莫韶光轉頭,突然俯下頭,輕柔地擦過她的唇,然後對她微微一笑。
從沒見過他的笑,這個微笑,猶如定心丸,楚薇楓眼中泛起無名的淚光。縱然在這之前心頭還有什麼疑慮悵然,此刻也都盡拋了去。
兩人輕手輕腳地避開了耳目,走到半掩的後門,楚薇楓忍不住朝自小生長的家園投去最後一眼,毅然轉回頭,不再留戀,任著莫韶光把自己抱上馬。
此生與他相守,多一刻,便是一刻的幸福,這十天里,她已經把最壞的情況都想清楚了。
馬兒迫不及待地奔離楚家,才走了一陣,突然緊急停下,一直偎在莫韶光懷里的楚薇楓看清眼前情況,驚愕地掩住口。
遠處燈火通明,一群人聲勢浩大地守在他們欲去的方向,領頭的兩人正是楚連和方仲卿。
莫韶光沒有遲疑,將馬兒掉頭,想要突圍而出,然而才跑幾步,從大街另一頭圍來的強烈火光,將漆黑的夜照耀得猶如白晝,令馬兒又生出畏心,急急卻了步。
原來,這幾日楚薇楓的執意退親,早令楚連有了戒心,他和方仲卿私下商議,不只在楚家圍牆外派人看守,連燕州幾條重要的大路,也都布下了眼線,謹密嚴防著,就伯女兒真的出軌,做出有辱家風的事。
「楓兒,下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先奔上來的楚連舉起火把,又急又怒地喊著。
火光磷磷,照著楚薇楓蒼白的臉,她緊偎著莫韶光,不斷地搖著頭。
「我要跟他走。」楚薇楓堅定他說。「爹,請您慈悲,放了我們,女兒這一生一世,都會感激你。」
方仲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狼狽不堪。楚薇楓此舉,無疑是在眾人面前甩了他一巴掌。
他上前一步,第一次把這個叫莫韶光的男人看個清楚。除了那魁梧的體格,這男人的外貌和樸實的衣著,幾乎沒有一樣比得過自己。
她居然放棄他,就為一個平凡男子?
兩人貼在一起的身子,更令方仲卿的怒火熊熊燒起!一向溫文儒雅的他,猶如妒魔附身,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吼出聲︰「你這個姓莫的賤奴!當真以為這世上沒有王法了嗎?」
朝怒吼來源處看去,夜色之中,莫韶光看到一個面目俊朗的年輕男子。
他木然回視他的咆哮,心里奇怪的是,他對他沒有憎恨之感。
也許,他可以從那受傷莽撞的咆哮中看到方仲卿對楚薇楓的在乎。方家門第高華,怎能容許未過門的妻子與人相偕私奔,但這個方仲卿能不顧一切,還帶著這麼多的人追來了。
只可惜,愛情里容不下憐憫。
方仲卿的貼身僕人在主子授意下,突然拔劍出鞘,使出一記殺招,狠狠地朝莫韶光刺去。
莫韶光壓下楚薇楓,頭略略偏開,凌厲劍風帶起兩人的衣袂翻飛,刮痛了楚薇楓的臉頰。當她再睜眼里,只見對方的劍已落在莫韶光手中,試圖偷襲的僕人小骯則中了一拳,狼狽地飛了出去。
方仲卿及相國府所有的家丁皆臉色大變!此武丁的劍法在方家侍衛中算是頂尖的,可卻在不到半招內,便輕易被人像踢皮球一般扔了出來。
楚連臉色發白,強咽著胃部翻攪的酸水,舉起手要每個人別再輕舉妄動。
「你以為你們能擋我?」莫韶光從容地掃過楚連及方仲卿,堅毅的臉龐無懼無慮,坦蕩磊落,仿佛是在決定帶薇楓遠走高飛之前,便已料想會有這番惡戰。
「我也許擋不了你,莫韶光。」楚連看著他,眼里有一絲陰冷的笑意。「但我必須告訴你,薇楓是鳳翹所出。」
莫韶光瞪大眼!像是無聲無息被重打了一拳,那平波無瀾的臉上霎時起了風暴。
楚薇楓原來心駭于眾人聲勢,井沒留意父親剛才說了什麼,只感覺莫韶光的身子在剎那間變僵硬。她仰起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說謊!」他暴怒的迸出大吼,聲音幾乎嚇壞了楚薇楓。
面對他的失控,楚連知道自己贏了,但是他不敢得意,更怕外露的情緒會令莫韶光起疑,這個莫韶光有太多令他猜不透、模不著的心思。
早在他的身分被揭穿時,莫韶光就有太多機會可能提走他的人頭,但他始終按兵不動,反而是他,常常在夜里被噩夢嚇醒。
今日他必須了斷這一切,就算撒下漫天大謊、傷了女兒的心,也在所不惜!楚連望著莫韶光,心里想著自己在燕州有何等威望的聲譽,他絕對不要再提心吊膽地過下去。
見方仲卿已經按捺不住,楚連再度大叫︰「莫韶光,你當真要做出天地不容的事?」
「住口!」莫韶光咆哮出聲,手中的長劍倏然射出,就釘在離楚連臉上一寸不到的樹干上,嚇得他幾乎要踉蹌跪下。「在這里,最沒資格跟我話的就是你!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要你血濺當場!」
「韶光,不要!」楚薇楓也慌了。她覺得不對勁,想不明白,在這場對峙中,莫韶光行事不若平日冷斂,他的怒氣針對父親時,也似乎來得特別驚人。
「沒事的。」莫韶光低聲說道,但摟著她的手頹然松開。
他的心從沒一刻這麼痛過。來接她時,他已經決定拋去過去所有包袱,心里塞滿的,只有對她的愛意及兩人的未來,但楚連的一句話,須臾間毀了這一切。
他不想相信,無法說服自己不相信。夫妻在戰亂間離散,然後改嫁他人,亂世中這樣的故事多不勝數。
再想起初見薇楓時那種奇異的熟悉與幻覺,就像在證實他們兩人在冥冥中真有關聯似的,心里的痛楚就更加劇了。
命運作弄他一生流離還不夠,還要安排他走上這條不歸路?
見機不可失,方仲卿搭弓抽箭,箭中充滿殺意,但以莫韶光的本事,是不可能躲不開的,只是乍知楚薇楓的身世,教他整個人一直處在震驚及罪惡的折磨中。
那一箭破空而來,待他起了警覺時,箭簇已經凌厲地刺穿他手臂。
他的手無力地松開,只來得及護佐楚薇楓,兩人一並摔下馬,楚家的人趁勢一擁而上,硬把楚薇楓架走了。
「韶光!」楚薇楓的聲音從沒這麼驚惶失措過,她拼命伸手想拉住他,但人群像洶涌而來的激流,將兩人愈分愈遠。
「把小姐帶過來!」楚連忙不迭地大叫。
痛楚令莫韶光回神。他抬起頭,看到的是數十支的長矛和刀劍,直指著他的臉。
太多的妒恨積壓在心里無處發泄,方仲卿抬起腿,發狠地踢了莫韶光好幾腳。
「你這個賤奴!竟敢搶走我的未婚妻,我會要你死的!」
「不準傷他!」看著這一切,楚薇楓驚叫。她發瘋似地撕咬著每個抓著她的婢女,長長的指甲不知劃傷幾人。「方仲卿,你要再敢傷他分毫,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她的詛咒,令方仲卿顏面盡失,搶過旁人的一把刀,恨不得就要莫韶光死在當場。
「仲卿,住手!」楚連急喚住他,趕到他身邊。
「薇楓性烈如火,你若這麼做,只怕她會立刻尋短見。留下他的命,總有用處的。」
★★★
楚薇楓迅速被送進房間,她的抗議與哭喊都沒有效,試圖來勸說的杜夫人和兩位姨太太,才進門,使被她擲出來的茶壺、茶杯砸了個滿頭包。
十多個婢女戰戰兢兢地守在她房間四周,沒有楚連的命令,誰都不敢放人。
這一次,楚連是鐵了心,任她如何哭鬧,就是不肯動搖。
記掛著莫韶光,楚薇楓憂心如焚,偏偏此時她猶如困獸,只能待在房里什麼都沒辦法做。
身子原就單薄的她,遭此打擊,再也承受不住,一度在房里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憂心與忿怒交迭來的暈眩幾乎令她起不了身。一雙手托住她,才讓她坐起來。
楚薇楓抬起頭,便看到一個身段豐腴、臉頰圓潤,滿面俱是和氣溫柔的女人,正梳理她一頭散亂的長發。
但楚薇楓是沒有心情想這些的,她只恨命運的殘酷,硬將她和莫韶光拆散。也怨父親狠心,罔顧她的幸福,一想到這些,她眼眶不禁紅了。
「折騰這麼久,你一定餓了吧?」女人問道。連那聲音,都與人相襯,備覺清雅悅耳。
「你是誰?」她冷冷瞅視她。
「我姓沈。」沈和顏答道。
說罷,她轉身,低聲跟一個丫頭吩咐了幾句,一會兒,小春便送了份熱騰騰的飯菜進來。
「吃點東西吧。」她,溫柔地把筷子塞進楚薇楓手里。
只見楚薇楓伸手一揚,把那盤子大力一扳,任那些菜飯潑灑于地。
這個反應,早在沈和顏的預料內,她並不生氣,倒是小春,臉色發白地想去收拾,被沈和顏所阻,要她先出去。
「你這樣亂發脾氣,就能救他嗎?」
楚薇楓霍然轉頭。「要不我能怎麼樣?明知他在受苦,我還可以不當一回事地只顧自己肚子?」
沈和顏站了起來,只覺得壓在肩頭那分無力感,好沉好重。命運把她放在一個怎麼樣奇異的地方呀?面對性格如火的楚薇楓,她不為將來自己在方家的處境擔憂,反而對楚薇楓生出了一股同情與敬佩。
不怨她,不是因為楚薇楓不愛仲卿,而是同為女人,沈和顏看到兩人之間強烈的差異。
一樣在愛情之前,楚薇楓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她壓低了姿態、委曲求全。楚薇楓能拋名利富貴,與身無分文的情人私奔。她則為了愛,心甘情願選擇一輩子翻不了身。
她突然好怨方仲卿,怨他讓她在另一個女人面前,把自己透析得如此低微卑賤。他憑什麼以為,她有能耐勸服楚薇楓?
「我請廚房再送碗粥來,你把東西吃了,我去請仲卿來跟你談。」
「不讓我見他,我什麼東西都不會吃!」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死了,莫韶光活著,你要他情何以堪?」
「我要是死了,他絕不會獨活!再說,以方仲卿如此卑劣的人,我若死了,他還會留韶光活口嗎?」楚薇楓昂起頭,談到愛人時的神情,悲壯又堅定。
「仲卿不是這樣的……」她訥訥地說。
「我相信我看到的。」
沈和顏無語,只能呆望她額前那枚楓印。
「事情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仲卿只是……」
「我不要听到那個畜生的名字!」
楚薇楓強烈憎恨的口吻令沈和顏一僵,她握拳,沖動得想為方仲卿辯護,卻說不出半個字。
想到自己此行是為勸人,沈和顏忍了下來。若在此時與她對峙,就失去了來楚家的目的了。
「我去請他來。放人的事,只有他能定奪。」
★★★
方仲卿早等在門外,沈和顏一開口,便立刻走進來。
「我要見韶光。」
「不許!」
「你沒資格命令我。」他的斷然拒絕令楚薇楓心里一緊,身子因忿怒而劇烈打顫。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
「是嗎?」她冷笑。轉過頭,全然無視于他的存在。
他掃過地上,那里仍有一些未收拾干淨的殘余飯粒。「我會吩咐廚房再送些飯菜來。」
「何必讓我糟蹋那些食物呢?」
「你——」她的倔烈,簡直令方仲卿無計可施。他這生見過的女人不少,令他傾心的就單單她這麼一個。難道她不知道,只要她肯放下姿態,對他笑一笑,他就什麼都願意為她做,甚至包括放人。但為什麼,她就是不肯好聲好氣地對他說句話?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
「你只有這句話嗎?」輕蔑的語氣,終于激怒了方仲卿一直努力壓抑的怒氣。
「不要再考驗我的耐心,我會殺了他。」
「你不敢。」提到莫韶光,楚薇楓臉色一震,聲音突然尖銳起來︰「方忡卿,你敢這麼做,我不會原諒你的。」
「你不原諒我什麼?」強忍的怒氣迅速撩起,方仲卿掐住了楚薇楓的下顎。「我是你的未婚夫婿,一個月後,我就是你的夫婿,天經地義,我有這個權利,殺了任何意圖染指你的男人。」
她撥不開他如鋼鐵一般的手,只由著他的氣息一波彼地拂向她,楚薇楓又痛恨又厭惡,卻毫無辦法。
「你听到沒有?」方仲卿松開手,從她憎恨的眼楮移至她單薄衣衫下急劇起伏的胸口。
強烈的欲念像火蔓延開來,要不是腦子里仍殘存著一些理智。他會毫不考慮地在這張床上佔有她。
這種念頭,他一點都不感罪惡,潛意識里他一直對她有種與生俱來的擁有權。
「我不親眼見到活生生的他,你就等著娶我的牌位進家。」
方仲卿從中驚醒,他退後一大步,用一對受傷含怒的眼神打量她,然後,拉開門拂袖離去。
★★★
如此僵持的局面,在沉凝之中,去了一日。
「讓他們見一面吧。」沈和顏走了出來。
「我方才去看過她,她已經兩天沒進食了。人雖虛弱,可是還是沒改變她的決心,連大夫開的藥都給丟了出去。楚老爺已經改變心意,答應讓她去見莫韶光了,只有你不肯點頭,難道真要弄到雙方玉石俱焚,你才甘心?」
「你不懂!」方仲卿轉過身。沈和顏敘述的情況,令他備覺惱恨。
「我怎麼會不懂?」沈和顏輕拍著懷中的女嬰。縱使心里有再多的不滿,說話的語氣仍是一貫的心平氣和。「我雖然還稱不上了解她,但我和她一樣是女人,我懂她,至少比懂你還多。」
「和顏!」听出她話里的嘲弄意味,方仲卿有些訕然。
「不是這樣嗎?」她淺淺一笑。這一次,像在嘆息什麼。「當女人死心塌地愛著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意志,是千軍萬馬都拉不動的,尤其是楚薇楓,你愈這樣壓迫她,她愈不可能屈服。除非,你真的想迎個牌位供進方家。」
「不準再說了!」方仲卿握著頭低吼,這番話,道出他心里太多的怨恨。
沈和顏揚手招了在園外等待的寶妹,將熟睡的女兒抱給她。
等寶妹離開後,她才走到方仲卿身邊,柔聲勸道︰
「我是可以不插手這件事的,楚薇楓不進方家,對我更是百利而無一害,但我放不下你,仲卿。你是我這輩子最在乎的人,你的喜怒哀樂,也就等于我的歡喜悲傷,我不願意看到你這麼沮喪。你應該看得出來,楚薇楓的脾氣有多倔烈,讓他們見一面,有什麼不可以的?看著你心愛的女人憔悴至死,難道真是你樂意見到的?我言盡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她轉身要走,他握住手,原來不肯妥協的面目突然顯得仿惶無助起來。
「和顏……」他緊緊抱住沈和顏,聲音也變得軟弱。「我……我該怎麼辦才好?讓他們見面,我真的不甘心,也好怕……怕他們會再做出什麼事來!我真的很需要她,我從來……從來沒有這麼在意一個女人愛不愛我!」
听到這些話,沈和顏只慶幸自己也是抱著他的,誰也瞧不見誰的表情,但她終于清楚地知道,就從這一刻開始,方仲卿已經看不到她奪眶而出的眼淚,也听不到她的心被踐踏破碎的聲音。
愛情,究竟要到如何謙卑的程度,才能得到相對的尊重與平衡?
但她早就不去思考,或去追究這些公平與不公平了。當感情已經變質得連妒忌都顯微弱的時候,她只能慶幸,仲卿還願意把他最無助的時刻留予她。
每個人心里都有條感情的死胡同,仲卿就是她這一生都走不出去的那條死胡同。
★★★
當楚薇楓再沒有力氣推開送到口邊的熱粥時,沈和顏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
她順了順呼吸,拿走丫頭的熱粥,把楚薇楓半抱半拉地拉起身來。
「你……你要做什麼?」她虛弱地問。
「替你梳頭。」沈和顏說。「一會兒,她們會送參湯來,這次,你不能再拒絕,一定要喝下去。」
她別過頭,恨恨地說︰「不要白費心機了,我是不會吃的。」
「你不吃,怎會有力氣去見莫韶光?」
「你說什麼?」她抬起頭,黯淡的眼神突然熾亮起來。
「我說,他願意讓你見莫韶光了。」
沈和顏答道,取了鏡梳來,扳正她的頭,細心地梳理那一頭蓬亂的長發。
「你為什麼這麼幫我?你到底是誰?」
「我——」沈和顏看她一眼。「你真想知道嗎?」
鏡子里的楚薇楓,虛弱地點點頭。
「我叫沈和顏,是方仲卿身邊那個沒名沒分的女人。」不露情緒地說完,她替楚薇楓利落結起一個漂亮的發髻,並簪上珠花。
看著菱花鏡里一心為自己結發的女子,楚薇楓除了困惑,還是困惑。這世上,當真有太多她不能明白的事。愛情對她而言,是多麼專斷狹窄的一條路,只能容兩人行走,怎麼會有人願意冒著隨時隨地落下懸崖的危險,與人分享所愛?
「你為什麼要幫方仲卿張羅這一切?」
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梳子突然自沈和顏手中滑落。
她急急拾起梳子,不願讓她瞧見她心里的窘迫。原來,自己的疼痛是這麼容易被人撩起呀。
「我原籍京城,原是青樓里生張熟魏的妓女,是仲卿助我月兌離苦海,他贖我離開時,我並沒想過其它的,只發願要用自己的一生,讓他快樂。我對仲卿的愛,你是不能了解的,我是無法離開他獨自過活的。」
女人,是不是很容易因為一個恩字,而衍生出愛?對她的際遇,楚薇楓有說不出的同情。
「你不恨我嗎?」
「恨你?為什麼?」沈和顏一怔,臉上浮起一個認命的笑容。
似乎在此時,她才露出她那不能告人的心事。
「恨又不能改變仲卿要娶你的事實。」
楚薇楓站了起來,約莫兩日的折騰,鏡里的她,臉色有些慘白。
「我如果是你,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你會怎麼做?」沈和顏問。
「如果我愛一個人,那個人只能在兩人之中擇一;三心兩意之人,免不了薄情寡義,這樣的人,不值得為他付出一生。」
楚薇楓那凜然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沈和顏呆立著,看著她轉身走了出去。
★★★
地牢里那股沖鼻而來的穢味,幾乎逼退身體還很虛弱的楚薇楓。
不能想象有人被關在這樣的地方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楚薇楓愈想愈心急,下台階時,差點滑倒。
「韶光!」她沖上前喊著,兩手死命地穿過鐵柵,想要去拉他。
地牢一角的莫韶光僵了僵,挨著牆吃力地站起,蹣跚地走上前去。
「韶光……」眼淚流下楚薇楓的眼。見他如此,她既心疼又不舍。
莫韶光緊緊抓著她的手。「回去吧,這兒不適合你來,薇楓。」
她的手臂已被間格不大的鐵欄桿箍得隱隱作痛,但楚薇楓只是死命地搖頭。
沈和顏跟守門人討來鑰匙,柵門一開,楚薇楓便撲進他的懷中。
「謝謝你。」莫韶光說。
透著天窗外篩進來的一點兒微光,沈和顏看著這個曾在大街上不小心沖撞她的男人,除了寄予無限同情外,她什麼事都不能做。
點點頭,沈和顏離開了牢房。
「我爹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提到楚連,莫韶光突然松開她的手,如今,他連一個無意識的踫觸都覺得好罪惡。
他所沾上的污點是如此難堪,縱使死千次萬次也不能救贖兩人。
「韶光,你怎麼了?」警覺他刻意的疏離,楚薇楓想靠近他,他的身子一偏,躲開了。
「放棄我吧,薇楓。」他背過身去,聲音低啞卻清晰。
「什麼?」她眼前忽地一暗,懷疑是自己听錯了。
「嫁給方仲卿,他能給你的,優于我能給的千百倍。」他聲音低啞,卻沒有明說,那也是現在能讓他比較好過的方式。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楚薇楓呆滯地問。
「不!我不懂……」她搖頭。「那不是你的意思!是有人逼你這麼做的,是不是?」
「沒有人能逼我,薇楓。我只是……想清楚了。薇楓,你該懂的,你生來就是金枝玉葉,跟著我,太委屈了,你該過更好的生活。」
空氣窒息了似的靜默著,楚薇楓憋著怒氣,悶聲問道︰「那麼,那一夜,又算什麼呢?」
他張口欲言,疼痛強烈地擠壓著心口,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為什麼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曾經答應我,要照顧我一生一世,要……」
「像哥哥那樣。」他嘶啞地打斷她。
「什麼?」楚薇楓怔怔地看著他。
「只能像哥哥那樣,照顧你一生一世……」莫韶光點頭,聲音是從沒有過的絕望。是的,就像哥哥一樣的愛,偏偏該死的是,他真是她哥哥?
「不!不!」楚薇楓不住搖頭,心里仿佛有什麼東西崩落了,速度快得驚人,碎得教人駭然。
突然,她撲上去抱住莫韶光,湊上唇,輕柔摩掌他,井反復溫柔地在印他唇上。甜蜜的感覺席卷了他,令他不住打顫。
從她身上傳來的少女幽香,猶如魔咒,仿佛要解除這痛苦般,莫韶光從被動轉而主動,他吻她的動作愈來愈急,不斷需索,肆意地掠奪他刻意想遺忘的。
「你現在,是用哥哥的愛擁抱我,親吻我嗎?」楚薇楓淚眼模糊地問。
薇楓瞧出他已經動搖了嗎?莫韶光拉開她,傾全力武裝自己。心里是肝腸寸斷。
「別這樣,我……不能……」他顫抖地望著她,怎麼也說不出那個字,就怕褻瀆她。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從來不知道的親妹妹,因為我玷污了你,因為我們的相愛是天地不容,因為……他想大吼、想咆哮,但這樣的恥辱、這樣難堪的事實,他已不能承受,何苦讓她也知道?
「為什麼?」楚薇楓慌了。「你從前不是這樣吞吞吐吐、遲遲疑疑的個性呀!版訴我!
韶光,告訴我,為什麼突然不能愛我了?」
他細細地看著她,那麼專注、那麼痴,突然把唇顫巍巍的印在她額上那枚楓印上。
我愛你,沒有人比我更愛你,只是我不能愛……我沒資格啊!他在心里吶喊著,千遍萬遍。
「為什麼?」楚薇楓揪著他的衣服,淚下如雨。
「別問了!別問了……」他突然抱著她,貼在她的耳邊,是濃濃濁濁的哽咽。
嘗到他的淚,竟與自己一般的咸澀,楚薇楓心里大慟。
「你哭了?」
眼淚在污黑的臉上劃出兩道干淨的水痕,她瞠眼瞪視著,整個人崩潰了。
「你寧願流淚,也不願告訴我為什麼,是不是?」楚薇楓瞅著他,眼淚顫巍巍地流下。
「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是不是?」
一個耳光狠狠地摑在他臉上。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莫韶光!你說我是你的妻,你說今生今世,無論貧富貴賤,都會好好照顧我的!事隔不過半個月,你都忘得一千二淨了嗎?」
她罵得他好疼,莫韶光咬住唇,直到嘗到鮮血,才知道自己咬得有多重。
楚薇楓不再多語,她的心碎了。兩日之間,怎麼會有這樣天與地的轉變?
推開他,扭身朝外奔去,卻被他攬腰緊緊抱住。
想掙扎,讓他以下巴抵著,動不了。
「嫁他吧……」莫韶光含淚懇求,心里說不出口的是︰我已毀了你,如果你能幸福,我這一生也就別無所求。「只要你好,我就好了。」
燭火在風里搖曳,天窗外微弱的月光引不起騷動,夜靜得令人手足無措,兩人絕望地擁抱著;她沒再掙動,眼中的霧氣仿似冬日原野的氤氳,彌漫在她濕透的臉上。
聰慧如她,怎麼會不懂?這個擁抱不再是擁抱,沒有、沒有愛憐,只有懇切的乞求……
她知他那塵封在心底深處的驕傲,三十年來從不對人啟口。如今,竟對她用上了。
眼淚跌碎在環抱她的那雙手上,楚薇楓縱有不甘,也無法再堅持了。
莫韶光震動了下,緩緩松開手。相擁哭泣又能如何?終了,他仍是孤單一人。
昂起頭,披風滑下楚薇楓的肩頭。她沒有拾起,拉開門,轉身離開每一步,都扯得兩人血肉模糊……
披風有她的余溫和香氣,他抱住披風,頹然埋首其中,安靜的,潸潸流淚。
所有的事,命中皆已注定,他與她的歡樂,注定只有那短短幾日。
沈和顏仁立梁後許久,呆望著眼前一男一女,那分手的氣氛,令她惆悵,也令她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