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羊王樓上的雅間里有一對主僕,主子意興闌珊地對著切得很薄且久煮不老的羊肉,看起來已年過六旬的僕人是個中等個子,黑白參差的發色,一身細葛布青衫,一見大砂鍋里的白菜膽已熟,手腳俐落地將淡二湯、腐皮卷、魚腐和熟牛肉丸往鍋里放,等到微沸就下了胗肝肉片魷魚,待完全燒沸再淋些豬油,夾碟供食。
這種煲仔菜的手工腐皮卷和魚腐都很費工,正因為費工,所以特別好吃。
「樓下那小丫頭說話倒有趣,又是肥羊又是黑店的,藍掌櫃要是听到這話,恐怕得吐血三升。」別看這老人家年紀一把,竟然耳聰目明,將樓下的對話听了個明明白白,一字不漏。
「你再多嘴,口水就要噴進鍋里去了,我可不吃。」眉目精致的孩子還坐不滿整張太師椅,兩腳也踩不到地,話說的卻是威嚴尊貴。
「這不輸廣東客家菜的七彩什錦煲,您不吃,可就便宜我家那小子了。」老者的恭敬語氣里帶著幾分隨意,令人分不清楚他與孩子究竟是什麼關系。
「你年紀大了,皮厚肉粗,不怕我的手段了?」萬玄掀了掀半闔的眼,說著寒氣四溢的話。
「大君舍不得老奴。」
「我當初真應該把你毒啞,羅羅唆唆的。叫浮生進來,我不需要你侍候。」
「您趁熱吃,這東西涼了就腥了。」老者極有分寸地把瓷碟與象牙箸放到主子眼前,帶著混濁的眼隱含千言萬語。
要不是主子臨時起意要吃七彩什錦煲,浮生那小子又燒得不道地,已經在田莊當起富家翁的自己哪有機會再見到主子的面。
多希望主子能常常想起自己的好處,多召自己前來侍候。
「倒酒。」
萬玄瞅了一眼面皮已是溝壑叢生的老者,溫吞吞地把腐皮卷吃了。
老者端起綠翡翠溫酒壺替他倒了一盅九醞春酒。
「老胳膊老寒腿的,還站著做什麼,不會自己找地方坐?干脆讓人送你回去,別在這里礙眼了。」萬玄自己又倒了盅酒,一口下肚,老練得像個成人。
老者知道這是主子可憐自己年紀大了,賞他位子坐,但是他不敢逾矩,他這一生都是大君的人,就算老死都不會改變。
萬玄只吃了那麼一筷子就不再動了。
「老奴听說,大君被一個小泵娘弄得灰頭土臉。」
主子冷漠不近人,甚至拒人千里,能靠近主子的身是極其稀罕的事,而他敢和主子這麼「話家常」,不是他的膽子比旁人大,是他們相處的時間太長,他的膽子是用時間淬鏈出來的。
「灰頭土臉?那個黃毛丫頭最好有那等能耐。」萬玄嗤聲。
「什麼,還是個黃毛丫頭?」老者是真的訝異了。
「浮生那只該剪舌的學話鸚鵡,膽敢妄議主人,該當何罪?!」萬玄的笑容冷峭,別說像老者這樣一輩子跟著他的人捉模不清他的喜怒,再給兩輩子或許也不能。
像這會兒,他看似笑著,心底可能半點愉悅也沒有,也可能是殺人的前奏。
「他關心您。」
「你是怕我殺了他吧?你唯一的孫子。」他不信任誰,誰都不相信。
老者輕輕喟嘆,「老奴這條命是大君的,老奴的父母乃至浮生,生是萬家的人、死是萬家的鬼,那小子入不了您的眼,您若是要他的命,身邊沒了侍候的人,老奴立時從田莊回來服侍主子就是。」
「你這是在威脅我?把那兔崽子給我叫進來。」這家人都是同一路死心眼的貨色,會和人作對到底的那種,不去當言官真是可惜了。
啊生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伙子,有張圓圓的臉,容貌清秀,穿著繭綢短打,模樣透著機靈,被叫進來的他朝老者眨了眨眼,然後就肅立在一旁。
「著人送你祖父回去,以後別再來了,好好在田莊終老吧。」萬玄跳下椅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而壓根不知道樓上雅間里發生什麼事的徐氏父女,在用過午膳後徐明珠非常樂意陪女兒去素心書局買了幾本在路上打發時間的閑書,還有,既然來到京里,肯定要帶點京城大八件回去給家人嘗嘗。
京城的糕點講究應時,什麼季節吃什麼樣的糕點,春天有玫瑰糕、太陽餅,夏天有牡丹花餅、五毒餅,秋天吃玉面糕、花糕,冬天吃雞蛋糕、蜜供,種類繁多。
徐瓊挑了山楂玫瑰青梅葡萄干等口味,外型印著三仙或做成銀錠,她拿了一份給門房的兒子虎子,因為他總是憨厚地到處跑腿,替她送來她要的黏土,既然她要走了,不管以後會不會再見,人情留一線,日後總是好相見。
另外一份給了春娥,她看見這些花樣精致的點心,興奮得差點抱住徐瓊的大腿尖叫。
四月初六一大早,一行人分坐三輛馬車,另有兩輛馬車馱著行李,浩浩蕩蕩往碼頭而去。
四天後,到了通州碼頭,上船就忙了好一陣子,當船從碼頭起錨開出,已經是大半個時辰後的事。
船往南而去。
徐瓊對水路並不陌生,上回從婺州府到京城也經過一段水路,如今是春夏交接的季節,水岸上的景致不同于他們之前在冬天來時的寒冷凍人,河川縱橫、湖泊密布,水天一色,雲光水影流蕩,閃閃動人,兩岸伴水而生的村落如璀璨明珠。
河里魚獲極豐,船娘十分擅長料理河鮮,到了鎮口,徐明珠就會帶大家上岸飽餐一頓當地的美食,至于攜帶的菜蔬和腌肉就用來打發少數無聊的日子。
一個半月後,船離開大運河,進了龍溪河,龍溪河傍城而過,江南河道狹窄,航船多,終日熙熙攘攘,運輸繁忙,兩岸人家盡枕河,座座石橋跨水上,十足的江南水鄉特色。
在常州碼頭上岸,雇了馬車,一行人又是五輛馬車轆轆,進了常州府城門。
不愧為扼控東南的三吳重鎮、八邑名都,常州城內的街道全是用寬闊的青色條石墁成,兩層樓的建築比比皆是,驢車、騾車、馬車行經縱橫,熱鬧非常。
車隊到了知府衙門,徐明珠吩咐車夫直接將馬車駛到後衙。
闢位調任,即便是個九品芝麻官都是很嚴肅的事情,更何況徐明珠是知府,善于逢迎的小闢、商賈哪有不趁機拍馬屁的,可是徐明珠只是不動聲色地進了衙門,為的就是不給這些人機會。
所以,他都已經進了後衙,前衙還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到任,也因此,大家逕自把家當全搬進後衙,這才驚動住在西跨院的同知,通判接到消息也匆匆往衙門趕。
既然人都來了,徐明珠只好放下剛入口的茶,應酬將來要一起做事的左右臂膀。
徐瓊也不慌,小小蚌子,指揮若定地安排事項,該打掃環境的、該擦拭的、該安置的,等徐明珠回來時,一切都已歸置妥當。
當女兒忽閃著烏溜溜的大眼,眨著長長的睫毛,像可愛的小貓一樣朝他邀功時,徐明珠滿意到不行。
說實話,徐瓊喜歡這個父親,見他心情好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在他面前調皮一下,逗他笑。
徐明珠轉頭對馮嬤嬤笑道︰「你瞧瞧、你瞧瞧,虧我之前還跟你說這丫頭是個老實性子,這會兒就現了原形。」
徐瓊嘟起小嘴,很是委屈,「爹,瓊兒哪里不老實了?」
這副可愛俏皮的樣子將徐明珠和馮嬤嬤都惹笑了。
相較于常州這邊的熱火朝天,遠在京城某處深宅大院里,寅時便起的某人可不是這麼回事了。
起床的萬玄,一如往常地伸長著臂膀,讓浮生侍侯著換衣裳。
當衣裳套上身軀時,萬玄很快就發現不對,不由得蹙起兩道連女子都要為之羞慚的劍眉。
就一件袍子能有什麼錯處?
他往下瞧去,下擺空落落的,用不著彎腰就能看見自己露出的腳丫子——這袍子是縮水還偷工減料了?
啊生也惶恐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大君的衣裳每一年每一季各有八套,這件直裰還是日前裁縫鋪送來的,就算裁縫出了錯,浮生自己對主子該穿幾尺衣服、哪里該收、哪里該寬,全都了然于胸,斷不可能沒發現這麼大的差錯。
他于是斷定了一件事,「大君,這袍子縮水了……不,您長高了。」浮生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分岔。
萬玄一下沒回過神來。
他長高了?
這表示屬于他的生命時鐘開始走動了嗎?
為什麼?他觸動了什麼?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維持這樣的體型直到老死——如果他會死的話。
他十指箕張,模了手又模了腳,還不確定地在打磨得十分光潔的銅鏡前轉了一圈,很慢的,腦子里回想起似魔似咒的淒厲狂笑聲,「你想重新當一個正常人?我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當你再找到人生的羈絆,但是,憑你這副人憎鬼厭的樣子,這輩子還是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休想!你就永世活在自己造的惡業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相信我,你會後悔,後悔負我的……」
這聲音讓他日日夜夜都從惡夢里醒來,有多少暗夜里,耳邊總回蕩著那毒婦惡意放肆又狂浪沙啞、分不出是笑還是哭的喊叫。
那個他遍尋不著的「羈絆」究竟是誰?他何時遇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