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匆匆趕回通州去的西太,當她回到那胡同里的小院子門口,一敲門,來應門的是江婆子的男人,男人先是錯愕,又仔細看了她一眼後,像是認出人來。
「哎喲,小姐,你可是回來了,你偷偷出門,不帶個丫鬟,也沒告訴我那婆子一聲,還一個晚上不回來,又是這打扮……要出大事了!」
「大事?能有什麼大事?」
濃濃的鼻音讓江婆子的男人不由得一呆。她逕自進了門,赫然看見院子里跪了一排人,小院子里的下人一個不漏,每個垂著頭像待宰的羔羊,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一看見她,幾個丫頭全都露出哀求的眼神。
「這是怎麼回事?」她問春水。
「老……老爺來了。」
原來這些人會在這里跪成一片,是真的當家主子來了。
她走進堂屋,首位上坐著一個穿著鴉青杭緞開衩長袍,腰系五彩絲絛刺金線葫蘆荷包,頭發束起用玉冠扣住,垂著睫,正用茶蓋兒抹著茶沫的男子。
他的手修長優雅,動作悠然閑散,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
這人是那位連大爺,連朝塵?
無可否認,英俊的五官非常具桃花相,迷人深邃的眼楮,修長的眉毛,膚白無須,微勾的唇,他這長相讓人不得不說,這人是少見的美男子。
她還以為喜歡在外偷腥的男人要不是腦滿腸肥的紈褲子弟,要不就是飽暖思婬欲的人,原來和她想象中有點出入呢。
「去哪里了?為什麼一個人也沒帶?」低啞磁性的聲音響起,連朝塵視線緩緩抬起,先是在她眼中看到戒備。呵,她這是在瞪他嗎?又上下打量她那身穿著,接著大皺其眉。
他從來沒有不許她出門,可這些年來,她表現得安分守己,乖巧听話,必要出門也會把丫鬟婆子帶上,從沒發生過悶聲不吭,一個人半夜出去那麼久的事情過。
這次是為什麼?而且那眼楮和鼻子都是紅的,像是狠狠哭過了的樣子。
更令連朝塵看不懂的是她表現出來的疏離和陌生。她站在門口,和他距離十幾步的距離,看起來,她氣得不輕。
發現他用深思的目光看著自己,西太心里警戒更深,對這位連大爺,她完全不知深淺,如果一開始就把人得罪了,這對現在的她來說並沒好處。
謀定而後動,向來,沒把事情想透之前,她不會貿然去做沒把握的事。
「不解釋嗎?下人找了你一整夜,主子出錯,受罰的是外頭那幾個,你不愧疚嗎?」
這是試探她的心軟嗎?
她避開連朝塵咄咄逼人的目光。「就出去走走。」
她回答得很簡潔,也不打算解釋什麼,表面看似很識時務的放低姿態,但垂下的眼底卻是一片冷凝和冷靜。
這種謊話就算三歲小孩也不會信。
她這態度讓連朝塵挑起了眉。鬧脾氣嗎?
女人偶爾耍耍脾氣、使使性子是可愛,他也以為她柔弱乖巧,就算哭鬧也鬧不出大事,但是,繼上吊自盡後不告出門,逼他不得不來見她,這些日子對她的冷淡還不夠她掂清自己的分量嗎?
他十分震怒!
他是商人,講究在商言商,無可否認,當初買下她,是看上她長相秀麗,直覺養個幾年必有用處。
至于帶回家嘛,大可不必,正室和妾他分得很清楚,各司其職,絕不混淆,就隨手把她放在外頭。如今,她連番鬧出這些動靜,她這是舍不得他,還是不願意去服侍別人耍的手段?
這些年來,他也看得出來,她就是一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不過他連朝塵向來只有掌控女人的分,哪能讓女人爬到頭上,左右決定!
「錦娘,你想留在爺的身邊吧?」
其實,送人也不見得非她不可,比她更漂亮的絕色哪里沒有,既然她痴心的只想跟著他,也不是不能。
無論如何,小花兒養了這些年,她既然愛他愛到無法自拔,那麼,他就當施舍,先收點利息回來吧,往後的事可以慢慢再說。
仔細看她年輕的臉蛋,仿佛是臨風含苞待放的花朵,雖是男裝打扮,乍看有點不倫不類,但細細打量,多一分冷即看不出性別,少一分則別有一番風情,看起來他的花兒正等著他摘下來呢。
想到這里,他的眼色變深。
連朝塵起身站直,修長的身挺和身高更為凸顯,再加上那風流倜儻的桃花眼,當他慢慢往自己靠近,那種被狼盯住的感覺讓西太不只胳膊,整個人都起雞皮搭瘩了。
她提高警覺的看著他,他向前一步,她退一步,連番後退後沒想到後面便是門檻,一個踉蹌,差點絆倒。
她是未經人事,但他這種表情,任何女子一看都知道這男子心底打著什麼歪主意,以為人長得好看,就能迷惑她嗎?她不吃這一套!
其實她只要站穩腳步,或是扳住門板就可以免于摔得鼻青臉腫,可她什麼都沒做,就讓自己摔在水磨石子地上。
連朝塵嘴角的笑意更深。這是推拒嗎?他似乎小看了這朵小花,她也學到勾引男人的手段了嗎?
「春水,把小姐扶起來。」
西太等的就是這句話。
院子里已經跪到兩腿失去知覺的春水一听見召喚,哪管得了腿還麻不麻,爬起來三步並兩步,伸手便要將西太扶起來。
既然戲要做足,西太就不介意繼續照著她想的方向去做,她起身的同時,看似不舒服,神色不自在又帶羞的湊在春水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
春水有些不解,但既然小姐小小聲的和她說了,她也小小聲的回。「可……小姐你的小日子不是……」才過去?
雖然不知道小姐為什麼要這麼說,但是她好像看得懂小姐的眼神,她是小姐撿回來的奴才,小姐怎麼說她就怎麼做。
「你們這是要往哪去?」連朝塵看著一主一奴要往里走,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底的行為,發火了。
「稟老爺,小姐……來潮……怕髒了老爺的眼,讓奴婢……」春水坑坑巴巴的解釋。
「夠了,那麼該死的湊巧!」她這年紀是該來癸水了,卻該死的挑了今日。習慣向來說了算的男人,在最難忍的節骨眼被迫喊停,真是晦氣!抱著一肚子邪火,連朝塵悻悻然出了門。
「小姐,奴婢不明白,您……這麼好的機會不把握……您不是一直盼著老爺能來?要是能和爺好上了,小姐就不必擔心被送走了。」回了屋里,春水先去張羅了熱水和巾子,伺候過主子換洗後,才怯怯地問出口。
其實她不是沒有感覺到這些天他們家小姐不太一樣了,喜歡的食物、潔淨的方式都不一樣,不喜歡人聒噪,不再動不動就睜著水蒙蒙的眼楮發呆,不再懦弱無主見,就連天天盼著、思思念念的老爺看起來也沒那麼喜歡了。
還有,就算有時候她說錯了什麼,小姐也不會生氣,反而會鼓勵她想到什麼就說,要勇于表達,也因此,她才敢壯起膽子這麼問。
「人總是一直在變,有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不想做一個讓人隨便買賣的商品,你懂嗎?」不變的是錦娘,想改變的是西太,她不渴望春水能多明白。
這天下女子,不是靠家世吃飯,就是靠臉吃飯。她的前世,倚仗爹爹的余蔭不愁吃穿,經歷了閨閣女子一輩子大概都看不見的風景;這一生,用錦娘的身子活下來,可她沒有靠臉蛋吃飯的打算,畢竟這世道,男子對女子的恩寵能有多長?她不以為憑著錦娘的臉蛋,能有多少年光景可以風光,色衰愛弛,屢見不鮮,她可不想到時候再來哭。
春水臨走前擔心的問︰「小姐,奴婢在門外候著,您有事叫一聲,奴婢都能听見。」這是不打算放她一個人獨處了?也是啦,職責所在,畢竟一朝被蛇咬,她要再出事,一屋子的下人都難逃被打發賣人的命運。
她看重人命,可也想一走了之,她保不住爹,保不住弟弟,現下也快自身難保了,又何來保住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的能力?
他們有的有老子娘,有的有家眷,春水是孤兒,可和其他人一樣,賣身契都在連朝塵那里……不,她霍然坐起來,春水說自己是讓錦娘撿回來的吧?那麼,春水的賣身契應該在她這里。
她看得出來這些人中並非每個都真的擔心她,可也是有人真心待她好的,像春水。
她下床,趿了繡花鞋,顧不得身上只有一件中衣,一格格打開鏡台的小抽屜,最後在放金釵首飾的螺鈿匣子的底部找到一張紙。
那的確是春水的賣身契。
「小姐?」春水听見里面的動靜,輕輕的問了聲。
「沒事,睡相不好,不小心硌到床欄了。」她捏緊了那張紙。現下還不是時候。「要奴婢幫您揉揉嗎?」
「你回自己的房里去睡吧,杵在外頭,要是著了涼,我可不管你。」她頓了頓。「我累得很,你不必擔心我會跑出去,安心去睡吧。」
「奴婢……」
「我說話算話,你窮擔心什麼!」
「是,那奴婢回房,小姐也早些歇息。」春水是感激的,以前的小姐雖然不是什麼刻薄的主子,卻不曾站在下人的立場為他們設想過什麼,自從吊了脖子以後,總覺得很不一樣外頭沒聲響了,西太放下春水的契紙。
她必須離開這里。
她以為就連錦娘自盡也表現得那麼漠然的男子,不會這麼快找上門,誰知道人算不如天連朝塵想要她,幾乎就只差沒有昭告天下而已,雖說三貞九烈這東西和生存比毫不值錢,可她就是不想把貞操給了這種男人。
要逃,第一個問題便是錢。
鏡台上這些金釵翠鈿、寶石珠箍拿去變賣應該能值不少,從帳上看,連朝塵每個月給的家用也有三十兩之多,這些既然都是他給的,她也不客氣,只是帶著沉重的銀子上路實在不方便,得去銀號換成票子才成。
她點點下巴,想著好像漏了什麼……珠寶銀飾拿去變賣,是可以換不少錢沒錯,但首飾鋪要有憑有據,有心人一查,她跑了,勢必會拖累春水他們。既然她沒打算叫他們任何人去替她跑腿辦這事,能讓他們少遭罪的事,她也不想做,這樣,春水也就能夠干干淨淨的從這個家離開。
如此,這些價值不菲的珠寶只能便宜當鋪了。
再來是逃亡路線。
雖說用身子不方便的理由暫時可以瞞過連朝塵,往後,他應該會有四、五日不會出現,可也就是說,她必須在這有限的時間里,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小姐,這行不通的……逃奴、逃妾,都不會有好下場的,不要說離開通州,您一個人,離開了這里要怎麼活?就算您賣掉了那些……還有,您的賣身契在老爺手中……啊!小姐您這是做什麼?」看著已經換上男裝的主子拿起剪子,將長至腰下的黑發剪掉一大截,毫不猶豫的把頭發高高束起,跟在身邊團團轉又哀求的春水差點昏倒。
不是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嗎?她沒讀書,不識字,也懂這道理,可小姐這舉動……是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