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一個半月過去了。
春天宣告結束,夏季展現無邊風情,也將氣溫一舉往上升,永樂十五年的夏例常開始,卻異常炎熱。
像從春天一路加溫一樣,過了谷雨,還未立夏,相思樹便開滿了黃色的小花,整個碧山院里花香漫野。
園子里的櫻桃雖因酷熱而減產,卻有大量鮮甜的桑椹可直接采食,為了幫公主補血益氣,全被霜曉天吩咐給采了下來,作糕、制餅、釀酒、腌成蜜餞,備了一整年的量。
等到了芒種,今年的梅雨卻不豐沛,熱得讓人難耐,連碧山院這避暑行宮也一樣燠熱。
餅了大節,公主雖又發作了幾次,但不添病,反倒有起色,行宮里的人們都在心里感激那神仙大夫。
如同往常,天方灰蒙蒙亮,翠鳥初啼,眠蟬剛鳴,朱煙的嬌喚聲便又響遍碧山院里里外外。
「曉天,你在哪里?」
「我要生氣!快出來,曉天!」
「曉天、曉天!我在問話耶,回話呀!」
只見一個披著紫色紗衫的小少女,揉著惺忪雙眼,尚未妝飾,散著烏亮青絲、蹬著小睡鞋,「咚咚咚」元氣地四處奔跑著。
後方跟著的一串宮女早習慣了,捧著櫛沐銀盆、手巾靶鏡、香膏皂子、紫姜醒神湯,和公主頭面衣裙等物,跟著主子一起跑。
沒法子,霜大夫每天日頭未升,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起身,以采藥為名離殿,她們哪攔得住他?等公主起身,見應睡在身旁的男子又不見了,必是著急尋找。
待找著人,那霜大夫肯定一心只顧采藥,公主說什麼也不會先回通朗閣梳洗,她們只好帶著各色工具,為在一旁靜靜等待的公主梳頭洗臉、著裝佩戴。
十天中有個八天,連早膳都是是英帶著人從膳房抬過來,讓兩人在後山用膳。
鮑主在行宮里寂寞慣了,又加上霜大夫是華陀再世,讓公主漸漸恢復體力,所以公主自然而然依賴著他,成天偎在救命恩人身邊。
六公主任性妄為,而霜大夫性情乖張古怪,雖然男女之防不能大意,但是宮中三天兩頭傳來皇上聖旨或離皇妃懿旨,準他任意行走,也不必遵從皇家規範,只以妥善醫治公主身子為最要緊,其它什麼都不用顧慮。
而他確實讓公主發作的頻率降低了,六公主天生肖母,仙人一樣的俏臉紅潤,雖然時間尚短,還不太明顯,但原本枯柴般的身子卻稍稍豐腴了些。
兩盞茶後,朱煙喘吁吁地在後山一處林蔭里,尋到了正低頭拔不知名藥材的霜曉天。
一身極襯的立領白袍,隨性以玉環束發,陽光穿過了樹葉,像金粉一樣敷在霜曉天的冠玉面容上,整個人閃閃亮亮,好生讓人看迷了眼。
近來,一看不見他,她心里就急;待看到了他,她心里就歡喜。
朱煙粉雕玉琢的小臉揚起紼艷的笑容,原本嗔怒的心火也平了。
知道他正專心凝神,不想擾他,她款款落坐在宮女們抬來的紫檀荷花椅上,任人在她身上動作,一對杏眼寸步不離地瞅著他,有些驕、有些霸道,還多了分媚。
少女的心思亦有點亂、有點迷茫,還多了種甜。
哎呀!她不想又弄丟他了。
待著裝完畢,霜曉天也正好昂首站起,朱煙跳了起來,踱到他的身邊,繞著他轉呀轉,立起眉眼佯怒,小小手指用力戳在男人胸膛上,不準對方忽視的恐嚇意味濃厚。
「霜曉天!你又偷偷跑出來了,我昨兒個說的話,你都忘了嗎?」朱煙故意問道。
霜曉天瞥了她一眼,便繼續走著,小少女只好跟在他身旁。
「喂,我是個公主耶!你不能老不把我當一回事!你說說,今天我有沒有好看一些?不準你再把我當塊肉而已!」朱煙嗔道。
耳邊吱吱喳喳的,從朱煙單方面講和之後,霜曉天幾乎沒有片刻寧靜,小少女天真屬漫、口無遮攔,可他不覺得惱。
一點也不覺得惱,所以才更讓他煩心,讓他有很深的罪惡感。
連要繼續恨朱煙都後繼無力,她身上有一種魔力,讓人內心柔軟,雙眼離不開她,心底翻涌著狂亂的、暴烈的情感。
他的心情很復雜,所以他索性成天避著她,沒想到她卻不放過他,連醞釀恨意的時間也不給他。
見霜曉天維持一貫的淡漠,朱煙突地勾住他的手臂,不顧穿著宮造金絲繡花蓮鞋,腳後跟直接卡在泥土里,以行動制止了他的移動。
男人受到牽制回頭,劍眉一緊、眸光一凜,再度被逼著開口,「這是在做什麼?」
見男人終于投降響應,朱煙咬著菱唇一笑,眼神里好是傲慢,半晌方啟聲,卻是不答反問︰「你忘了和我說什麼?」
霜曉天眉頭皺得更緊,他弄不懂這六公主,日日夜夜纏著他,好似無賴又像磨人精,唯一清楚的是,從他第一回救了她之後,她便十分友好。
鮮艷美麗的笑容,毫不吝惜地在他面前綻放,像強烈的陽光射進他的心中,讓他昏眩,幾乎站不穩身子。
「我?」
「對呀!就是你,不是你還會有誰?霜曉天,你忘了一大早起來要和我說什麼?」
「我不是太監宮娥,不需要向妳請安問好。」
「你干什麼口氣這麼差,還瞪我呢!我也沒有要你問安呀……算了,我大方點,霜曉天,我的早安呢?」
「……」
「喂!別人和你打招呼,你怎麼可以裝沒听到?不準你走!」
「……」
「我說不準走嘛!不要仗著一身蠻力,我拉不動你……你不要走!」
「妳省些氣力養命。」
「我不管!你和我說早安,我就收手……我快拉不動了啦!我說不準你走……」
「妳拉得動就拉吧!」
「霜曉天,你欺人太甚……」
「是妳太自不量力,早晚傷了筋骨,放手!別逞強。」
「我……才沒有……逞強呢!呼呵……呼……停下來嘛!」
「這藥采下來要趕快處理,我沒空陪妳玩要。」
「藥讓人呈上來就好……你又不必自己采……呼呼……」
「霜某人習慣自行撿選處理。」
在平緩的山坡上,霜曉天冷著臉,一個勁地走著,身後拖著個小少女,一路拌嘴個不停,狀似感情不好,實則十分親密。
尾隨的宮女們忍不住,齊掩著嘴微笑。
朱煙拉著拉著,氣力不足,正要松手,卻又心有不甘。他老欺負人,她偏要他看著她!
「你很不講理耶!」朱煙口不擇言地喊。
聞言,霜曉天的身形步伐頓時停下,徐徐回過頭,眼神含著星火。好一個含血噴人、做賊喊抓賊、架詞誣控的嗆姑娘!
被別人這麼說他還不惱,被這個不講理、世上第一蠻橫的朱煙胡說,他真惱!
朱煙一看,給了個讓人想砍死她的任性表情,偏又美得不可方物。
「你總算看著我了,真好,呵呵!」朱煙甜甜笑道。
雖知中了她的計,但霜曉天壓不下這口氣。
「霜某人不講理?這話有失公道!」霜曉天冷冷說道,語尾不自覺地上揚。
哎呀呀,又惹霜曉天生氣了……管他的!他正看著她呢!真好!
「公道?本宮說的話就是公道呀!」朱煙千嬌百媚地說。
霜曉天為之語塞,一拂袖便邁步,朱煙笑嘻嘻地又追了上來。
「哎呀!有人氣度真小,知道自己站不住理,掉頭就走呢!」
「……」
「霜曉天,你真的生氣啦?」
「不敢。」
「別生氣嘛!好大夫、好曉天,我一大早醒來沒有看到你,很擔心你會出事耶!」
「這碧山院銅牆鐵壁,何事之有?」
「天有不測風雲耶!所以你明天別偷偷起身,等我嘛!我要看著你才覺得心安。」
「霜某人謝過公主垂青。」
「咦?你剛喚我為公主了!我不是肉了,對不對?」
「……」
「喂,你又不講話,你可不能出爾反爾呀!」
兩人一路吵吵鬧鬧,度院穿花,回到了通朗閣。
偏殿的小花廳里,是英正在看人擺膳,听聞那聲,命人將兩人請過來用早膳。
不多久時間,只見霜曉天優雅地走了進來,手上正掛著她心心念念的小姐。
減省了公主級的例膳,是英準備的都是朱煙愛吃的東西,滿桌子精巧的小點、小盤堆了各色清淡菜肴,還有補血黑糯米粥。
「小姐、霜公子,你們總算回來了,肯定是餓了,趕快坐下來用早膳吧!」是英殷殷勸道。
霜曉天正要謝坐,卻被朱煙拉著直接坐下,小少女笑看了是英一眼,哇哇叫道︰「嬤嬤也坐呀,我好餓唷!」
朱煙雖然身在皇宮,可打小被是英養大,多少有點龍家人大度作風,看這碧山院並非規矩嚴明而有些自由奔放,便可以知道。
是英也未多言地坐下了,為朱煙添了粥,看著霜曉天只撿素菜,眼中有道精光一閃而過。「霜公子,看您的五官不若漢人,應是色目人吧?老身為您備回民飲食可好?」
霜曉天沒有回答,仍是靜靜地用膳,內心卻突地一跳。
他的母系血脈是漢族,他也不像哥哥們粗獷,沒想到是英居然一直在留意他,還發現他的外族血統。這婦人外樸內深,不可不防!
朱煙一听,被勾起了興趣。「色目人?難怪你生得這樣好,一點也不像漢人,我听海兒姊姊說過,你們吃的肉要經過可蘭經文持頌,對不對?」
見霜曉天眸色低垂不語,是英倒也沒有再追間。罷了!他有難言之隱也就算了,見他沒有加害小姐之心,她不如就張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見對桌兩人齊都靜默,朱煙好似也明了了些什麼,眼楮滴溜溜地在他們身上流轉。哎呀呀,霜曉天的過去恐怕很復雜呢!見是嬤嬤特意刺探,讓她突然警敏了起來。
霜曉天是個神秘的人,他從不提自己的事,可一言一行之間不月兌禮出大家的款數,在江湖傳聞中,聖心老僧是個神人,他能成為他的唯一弟子,必然有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以這種種跡象看來,他絕非一般凡夫俗子,但他閉口不提自己,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好奇心像細藤,纏繞勒住了朱煙的心。
「藥湯煎好了嗎?」突地,霜曉天問道。
這一問嚇忘了正在朱煙腦中轉的事情,她急急放下碗,小嘴瞬間閉緊了。
「好了,煨在暖盆里。」是英答道。
今兒個的藥他另加了一味,有點不放心,霜曉天又開口。「是嬤嬤,可有記得加二分的黃柏?」
「加了、加了,沒敢忘記霜公子的吩咐。」
黃柏?她沒听錯吧?她不敢說她久病成良醫,可吃了十多年的藥,她可是知道黃柏和黃蓮並稱二黃,都是苦的!
朱煙忙是搖頭抗議,可是英無視,霜曉天也裝沒看到。
「餐後讓朱煙喝下。放心,今兒個的藥是甘的。」霜曉天淡淡說道。
前頭那句話對是英,後頭那句對朱煙,意思便是要是英逼朱煙喝藥,他不負責這燙手山芋。
朱煙一听,皺緊了細眉。「我可以原諒你直呼我名字……但你都說藥是甘的,可喝下去全是苦的,我不想喝……」
「良藥苦口。」
「良不良我才不管,成天喝很痛苦耶!」
「小姐,妳不是說過,妳會乖乖喝藥嗎?」
「是有說過啦……可我能不能放一天假呀?」
「不準,這藥不可以斷,妳的毒……」
「好啦!霜曉天你別念了,我听了一萬遍,耳朵都要長蘑了。」
朱煙說完,無奈地又捧起碗,瞟了霜曉天一眼,正好迎上他直勾勾的眸光,胸口一陣暖流流過,但臉還是縮成一團,像個白胖胖的小包子。
唉!還是乖乖的喝,不管是再難喝的藥,都認命吧!
見朱煙不再掙扎,霜曉天的心突地開了些。
看她委屈的模樣好生可憐,他也知道藥不好吃,但得先紆解起承丸的功效,好讓那毒性單純些……
「喝完藥可以喝點桑椹釀甜口,順便降降體內起承丸的燥熱。」霜曉天月兌口說道。
朱煙一听,又噘了下嘴,方才笑開了臉。
內心卻忍不住想到,又苦又甜,正符合她心情的滋味呢!
霧起雲流,日落月升,碧山院被夜色所包圍。
入了夜後守衛交班,院門落鎖,封閉所有對外的門戶。唯一有亮光之處,便是通朗閣內,無處不點著燈,好似白畫。
待殿宮內眾人退出之後,朱煙深吸口氣,望著眠床上卷著醫書閱覽的清爽男子,輕咳了一聲。
霜曉天聞聲抬眸,見是英和宮女都出去了,而朱煙站在妝台前,媚眸勾瞪著他,他月兌去外衣,同時也伸出手。
朱煙嘀咕了聲,褪下單衣罩衫,只著貼身衣物,緩緩走到床前,不過十來步路,舉步維艱,小臉更是飛紅。
看著男人的自然模樣,小少女心中暗恨。
真不曉得霜曉天是真不在意,還是她太沒有姑娘味道,她明明難為情地好比妃子來侍寢,他卻臉不紅氣不喘,太讓人不甘心了!
她好不甘心,不甘心得快要吐血,偏又無法治他。
不知少女心思怎動,男人眸子意外闇了。
今天是第四十九夜,若無意外,起承丸的功效在他的針藥並施下,應該被解除得差不多了,今夜那毒沒了箝制,應會完全發作。
得小心些,若錯過了,朱煙的痛苦將無止無盡,或是更糟,她的小命將不保……那小少女還在磨蹭些什麼?
「快點上來,夜深了。」霜曉天定定說道。
朱煙氣結,幽幽在床邊坐下,賭氣不肯上床,說時遲那時快,一對堅韌臂膀伸來,將她拉入被中。
雖是暑夏,可她身子不好,床上撤了麾被,卻還備著一床涼紗被。
小少女「呀」了一聲,臉兒熱燙燙的。
男人夜夜擁她入懷,可她還是不能冷靜以對,她垂著眸子,眺著遠處一盞宮燈,有只飛蛾撲入火中,瞬間燃燒殆盡。
殘忍,可是很淒美。
背部傳來熾熱的溫度,還有霜曉天的心跳聲,朱煙震耳欲聾,心神俱迷,不能言語……
久久,才柔柔說道︰「你來了四十九天了。」
霜曉天一听,更抱緊了些。手上的小少女並不知自己命在旦夕,他不想讓她憂愁,心中有一處心疼至極,只想為了她隱藏一切。
他不要這小人兒走上黃泉路,她好弱、好小,彷佛他一不注意轉過身,她就會不告而別,變成銀河星子。
「沒想到已經這麼久了。」霜曉天隨口說道。
朱煙嬌嬌一笑。四十九天的確很久,沒有大夫能在她身邊待超過一個月,對她的怪病,他們總是束手無策。
所以,他也是第一個在她身邊這麼久的男子。
能見父皇的日子有限,加起來,或許沒有霜曉天多。她好希望能再多活一段時間,白天站在他的身邊,夜晚偎在他的懷里,她的心情便好平靜安寧。
不是沒有恐懼,但她不需要害怕。
所有的大夫都告訴她,決計活不過及笄之年,今年臘月月底,她便要滿十五歲了。
是嬤嬤告訴她,她娘生完她,一張開眼,空氣中全是水蒸氣,所以為她命名「煙」字;卻沒想到,她的生命也如輕煙,風一吹就散……
「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十五?」朱煙笑問,語音中充滿濃濃嘆息。
霜曉天揣緊胸前小小的身子,憐惜和疼寵的心情溢滿胸懷,有種從未有過的雄心壯志。
也許是害怕她要不見了,他有種急切想要留住當下的感覺,如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突然,心思清明地浮現師父口中的天機--原來,就是他已戀上這小小泵娘了!
正好,他不會讓她死的!
「我要妳活,沒人能要妳死,開個歲數,我保妳看到那年春花、夏雨、秋月、冬雪。」霜曉天輕輕說道。
朱煙聞言不禁笑了。「這四美彼此辜負,春花秋月相見難,夏雨冬雪無日逢哪!」
她頓了下,抱緊胸前雙臂,「可你呢?你會活到什麼時候?」
她不想獨自面對世間華景,不用多想象,她就知道自己沒興趣,沒有霜曉天的世界,不會有多美好足供獨活。
「我不知道。」
「呵呵,好一個醫怪,居然拿不穩自個兒的死期。」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可你可以斷我生死耶!被了不起了。」
「那等妳病好,我教妳醫術,換妳醫治我。」
「這也不壞,依本公主的聰慧,肯定不要一年半載,我就比你這醫怪了得,到時候,你再告訴我,你想活到什麼時候好了。」
「妳太張狂。」
「人不輕狂枉少年,況且我才十四,連姑娘的花樣年華都還沒到呢!」
「笑話,若妳活不到那時候,我枉稱醫怪。」
「霜曉天,你更張狂呢!呵呵,不怕告訴你,也不是我說大話,等我長大,一定會是個大美人的,算你幸運,能親見我的容顏。」
「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
「耶?你剛說我是姑娘了!你再說一遍!」
「……」
「喂!你怎麼可以不認帳?」
「……」
「你很壞!」
「不準生氣,睡吧!夜深了。」
「哼!明天有的是機會逼你承認……我好困,明早你別先起身了,等我一起起身好不好……」
霜曉天低頭一望,懷中的小泵娘一邊埋怨一邊沉入夢鄉,蜷成一團的小小身子信任地窩在他手臂上,一把青絲和他的發絲纏纏繞繞。
男人的眸光不若往常,清澈而明亮,沒有半分睡意。
夜還很長,他今晚要和生死判官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