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遠回家前,在文具店,挑了一盒鉛筆。回到停車場住處時,她洗好澡,坐在小桌前,就著窗口,把那一盒鉛筆取出,慢慢以小刀削尖。
已經洗過冷水澡了,可是,好像還能感覺到,程少華在她身後時,他身上散發的熱氣。彷佛還能聞到,他周身彌漫沐浴後的香皂味。彷佛又見到那片強壯胸膛,健碩體魄……
徐遠深吸口氣,停住削筆的動作。
我在想什麼?我竟然……對那個人有?
抬起臉,望著窗。
外頭是黑蒙蒙街道,閃燦店家招牌燈。周圍商業大樓休息了,長街寂寥,過去每一個深夜里,多少夜晚到天明,她就對著這晦暗街景,忍受回憶攻擊。
妹妹死後,她的人生不斷地縮小,不停地舍棄。因為憤怒,沒辦法繼續室內設訐的工作。
她自責,內疚。哥哥罵她害死妹妹,這是真的。
是她要妹妹來幫她,陪她一起經營工作室。
妹妹是她最佳伙伴,負責跟業主協商溝通,妹妹漂亮可愛,很輕易地就能幫她搞定那些難纏的業主。然後,其中一名業主愛上她……
徐遠為了事業,總是跟妹妹說,絕不能得罪客戶,不管業主多麼機車難搞,提出多少苛刻要求,為了賺錢,要忍。
那時,她太想成功,太想賺大錢。
那是徐遠最意氣風發的階段,年少得志,不可一世。她在市區買了房子,用她跟妹妹的名。衣櫥里都是名貴衣服,手邊用的全是昂貴名牌包。水電工的女兒發達了,自己創出一番事業,她日日打扮得像精英人士。
她還掉老家債務,她埋首苦干,不停接設計案,畫設計圖,有配合的工班,連帶也幫助到爸爸的水電事業。可是,厄運卻在三年前找上她。
那時妹妹常跟她抱怨鄭姓業主,常打電話找她,說是聊設計案結果都是在講他的心事。
徐遠因為業主人脈廣,介紹很多案子給她,所以勸妹妹敷衍對方,不要得罪他。哪知妹妹敷衍著,敷衍著,到最後這個鄭博銳,認為妹妹已經把他當男朋友,開始頻頻送禮。
「姐……我又不喜歡他,一直收東西好嗎?都是好貴的包包跟衣服。」
「人家是有錢人,沒差啦。東西收好,先別用,標簽也別撕。萬一哪天他發現你還是不願當他女朋友跟你翻臉,你再把東西退回——」
徐遠自以為聰明,認為這樣沒事。
而向來崇拜她,凡事都听她的妹妹,更是事事以她意見為主,總是順從她,認為听姐姐的就對了。
直到那晚,鄭博銳喝醉,找上門。
妹妹定是听她說的,不要得罪業主,竟傻得讓他進屋。
那晚,他向妹妹求歡不成,勃然大怒。認為徐甄宜耍他,收了那麼多禮物,還拒絕他。
徐甄宜听了,趕快把禮物都拿出來,它們一件也沒少也沒拆用,她退還鄭博銳,沒想到這反而激怒他,他罵妹妹玩弄他,由愛生恨,痛毆她,她反抗尖叫,他拿了水果刀剌她。
那時,妹妹倒在門口時,即時按下手機通話鍵,向姐姐遠求救。
可恨是那一晚,寒流來襲,天氣極冷。
徐遠人在工作室里趕圖,因為太累,她趴在桌上睡著了,睡得太沈,錯過那一通求救電話——
從此,天人永隔。
從此,徐遠覺得地獄很寫實,日日夜夜就在她眼前上演。
徐遠不能原諒鄭博銳,但更不原諒的是自己。
少年得志,不是好事。意氣風發,好像會被天懲罰。
徐遠想到那些年得意忘形的自己,就會恨得想毀掉自己,是她的野心跟傲慢,害死妹妹。至于那個人,是絕不能放過的,她還苟活至今,就是要看見他的報應。
恨的是他的刑期,越判越輕。
現在,她不再寄望法律還公道。
她自己報仇,她要得很簡單,一命換一命。
她是這樣恨恨地過日子,厭厭地活下去。
可是……最近有個人,一直在她腦中放雜訊。
程少華……她老是會想到他。這樣對嗎?想及他,她有罪惡感,卻沒辦法關掉腦中雜訊。
深夜里,程少華坐在桌前趕稿。他在明興報有固定專欄,每周七篇稿子要寫。今晚,游標在文字檔閃燦,他寫稿不順,思慮不集中,一直想著徐靜遠。一個已經被他扣分扣到底的女人,偏犯賤又一直想起。
他被徐遠這女人沖擊到,在短短的時日里,見識到這女人極端的表現。平時一副沒心肝的死樣子,讓人看了想問——「我是欠你幾百萬嗎?」
當他覺得這女人難相處,很高傲。結果,又見識到她脆弱崩潰的一面,在車禍時,她身上躺著已經氣絕的少女,她不顧疼痛強撐板金,不放手。當時她淒厲哭喊,教他沖動,跑去相助。
但事後她沒一句感謝,依然拒他千里外。
當他覺得她無情冷酷,又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拿著相機,笑咪咪地要給貓兒拍照,溫暖地柔聲哄貓咪。
後來,常去停車場打量她。
看她坐在小小收費亭里,沉靜地削著一支支鉛筆。沉靜地埋首桌前,抄寫東西。那樣單純枯燥地過日子,她這樣生活著。
種種矛盾,讓他好奇。他沖動地想更了解她,他就像過往那樣,很容易因為動心了,就提議交往。
結果她不是拒絕,而是提出條件,然後嫌他沒本事辦到,大大地剌傷他自尊。是啦,她最有本事啦,她害他寫稿不順。她不用現身,但已存在于此,存于他腦中
視野,干擾思路,放送雜訊,他的自尊被嚙咬,自信受考驗。連他向來備受推崇的高智商,如今都岌岌可危啊。
問她想從男人身上得到什麼?
「我想要忘記時間……還要……忘記自己。」
時間豈能暫停?
人又怎麼能忘記自己?
明明就是故意說來拒絕她的,卻恥笑他辦不到,沒本事。
她可惡。
而他自己更可惡,明明被她氣走,方才家里糞管都破裂了,臭氣沖天的,他不怒,反而興高采烈宛如精神分裂地在廁所洗得香噴噴,僅圍著浴巾,跑出來刻意在她面前炫耀他每晚伏地挺身一百下的傲人體魄。
此刻夜深人靜,想來汗顏。
我干嘛啊?難道智商受損,頭腦無用,只剩發達的四肢,可以跟她炫耀嗎?
X,他好像被困在死胡同里了。
程少華轉過椅子,朝房門喊︰「潘若帝!」
一陣急促腳步聲,門推開,潘若帝跑進來。「什麼事?」
「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希望時間暫停?」
「這個嘛,」潘若帝在床畔坐下。「通常會這麼希望的,肯定是過得太幸福了,才希望時間停止。」
徐遠最好是過得很爽。「我白問了,你走吧。」錯得離譜。
「還有一種可能。」潘若帝盤坐。「過得水深火熱,痛不欲生,不想活了時,也會希望時間暫停。」
「唔,你且留下。」這個較接近徐遠的狀態,程少華又問︰「那麼要怎麼做,人才會忘了自己?」
「這你問我就對了。我有個客戶啊,常到山上打禪七,打坐到很放松時,就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涅盤的境界,忘記世界,忘記一切,忘我啊。」
程少華腦中浮現他跟徐遠坐寺廟打坐,那時佛光普照,佛經嗡嗡。慈悲遍布,法喜充滿,寧靜致遠,一起出家。
這、太、困、難、了!刪之。
程少華再問︰「除了打坐還有沒有別的方法?」
「人在很緊張或很專心的時候,也會忘記自己啊,全神貫注地做某件事時,就會這樣。藝術家常常會這樣啊——」
潘若帝手機響,他接了,听見對方聲音,面色緊張,邊听邊看向程少華。
「……喔,是,你好。我不知道喔,我沒有他的電話,我也不知道怎麼聯絡他。好……要是看見我再幫你轉告。不會,再見。」
潘若帝關電話。
程少華已經猜出是誰打來的。「是她嗎?」
「欸,之前找到出版社就算了,現在竟然有辦法打到我這里找你,我看她是不會放棄的,你怎麼辦啊?」
程少華臉色凝重。「不要管她。」
「一直都這樣做,可是她根本不會放棄。怎麼會有這種女人啊?」潘若帝拍拍程少華的枕頭,躺下來。「我看,今天我陪你睡好了,你需要安慰。」
程少華起身,走過去,在床畔坐下,望著潘若帝,按著他肩膀,溫柔緩道︰「若帝——」
「華哥。」
「有件事困擾我很久了。」
「請說。」
「你和潘若迪是什麼關系?」
「啊咧?」
「都是健身教練,名字听起來都很像,潘若帝是你的真名嗎?還是你去改的?你是不是崇拜潘若迪?若帝,人要做自己,嗯?」
「你神經病,我就是高興叫潘若帝,你胡說八道。」潘若帝咻地跳下床,奔出房間。可惡,可惡啊,華哥竟然猜中他心思,嗚嗚,過分啦!
第二天,下午一點,門鈴準時響起。
「水電工來了!」
潘若帝如迎救星般奔去開門,一打開,他愣住。「水電工呢?」
門外只有房東徐遠。
地上堆滿維修工具。
程少華听見門鈴,走出房,群貓跟著他跑過來,好奇探望,有的奔到書架高處躲藏。程少華見潘若帝怔在門口,他走近,看徐遠穿著一件吊帶式,洗到褪色的淡灰色工作服。吊帶褲的腰處,有一沉重腰帶,腰帶有很多口袋,口袋插滿各種工具。
而地上,有塑料水管,一片折疊鋁架,靠牆放。一支電鑽躺著,一袋草綠色的工具袋。
這麼多專業工具,卻不見水電工。
而她穿成這樣是?
程少華問︰「你的水電工呢?」
「我就是。」
「你?!」潘若帝驚呼嚷道︰「Impossible!」
「不要開玩笑了。」程少華嗟道。
徐遠挎起靠牆放的折疊鋁架,門推得更開,穿過他們面前,走進廚房。
後頭,程少華跟潘若帝交換個眼神,兩人追進廚房。
潘若帝說︰「女人怎麼可以做這個?太危險,不行。」
程少華說︰「你該不會為了省錢,故意一個人來,希望我們幫你吧?」
徐遠冷笑,很明顯,這兩個男人,孰善孰惡,好清楚啊。程少華也太多心眼了,徐遠展開鋁制工作台,架好了,同時,向他們冷哼道︰「放心,不敢勞駕兩位。」
潘若帝很緊張。「我不是怕麻煩,但基于安全問題,我們是不是該聯絡專業人士,這是糞管不是水管欸?自己動手DIY太超過了,如果房東是想省錢,我覺得我們可以商量看看是不是一起分攤,唔——」潘若帝的嘴被程少華搗住。
程少華罵他。「修房子的錢,本來就要屋東出。」是在亂佛心什麼?呿。程少華將潘若帝推到邊邊去,然後瞪住房東。「巷口就有水電行,你現在過去找人幫忙。」
「不需要,你們以為這些工具是玩具嗎?我家開水電行,這個我會修。」這解答了他們的疑問,怪不得她配備這麼齊全啊。
潘若帝還是很擔心。「就算你懂水電,可是這種粗活一個女人是要怎麼弄?外面那些東西是你一個人扛上來的嗎?」
「唔。」她分趟分批搬上來。
「唉喲,你真是,要省錢也不是這樣。唉,房東也真是的,你是弱女子欸……好啦,你說,看要弄什麼我幫你——」
潘若帝是在獻什麼殷勤?干嘛討好徐遠?他是想干嘛?程少華看著,心里大不爽,故意唱反調。
「干嘛幫啊?她都說她一個人Ok了,不用這麼雞婆吧?」
「華哥,她是女人欸。」
「就因為是女人,才故意一個人來認為我們看了會心軟,一定會幫忙,她就能省下請工人的錢,壓榨我們的勞力,你不覺得她是想利用我們嗎?」
「大哥,你想得也太遠了吧?」潘若帝傻眼。